《醒世姻緣傳·狄希陳》解說與賞析
狄希陳是本書兩世姻緣中的主角,是射殺仙狐,又縱妾虐妻,致妻計氏自縊的晁源的轉世。他所娶的妻子薛素姐是仙狐投胎,妾童寄姐又是計氏托生。她們都是來報前世的冤仇的,所以狄希陳躲避不了這被復仇的命運。不論他今生今世表現如何,是好人還是壞人,都注定要受薛素姐和童寄姐的折磨,如果不是他最后聽從了一位長老的點化,念了一萬卷《金剛經》,他還會有一個惡死的下場。這構成了他身上的宿命的色彩。譬如作品說他“刁鉆古怪的異樣,頑皮佻達的倍常”,(第62回)是一個從小就養尊處優的混賴人物,但為什么一到薛素姐或童寄姐面前,就膽怯無能得異常。他和素姐幼時訂婚,從小認識,卻并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素姐對狄有一種天生的憎惡,說:“我不知怎的,但看見他,我便要生起氣來,所以我不耐煩見他。”(第25回)寄姐初見狄希陳,年未及笄,一起游戲作樂,也還兩情無猜,但娶親以后,關系就發生了突變。作品并未交代他們情感方面的內因。這都是為了完成作者事先確定的冤冤相報的主題。
然而也不是說在這個人物的個性中毫無生活的基礎。他在風氣敗壞的社會環境中長大,缺乏文化的父親雖然望子成龍,卻放任寬容,啟蒙教師又是個誤人子弟的貪財學霸,所以出了如此一名子弟。但有時他也有真淳的人性流露,那就是在尚未成婚以前與孫蘭姬的相愛,尚表現了一分男女的癡心。因為受到家庭的阻撓,他借故在他老師的靈前號啕大哭一場。但也難說這類紈袴子弟會有專一的愛情。我們看他在濟南戀著孫蘭姬不回明水,“推心忙,推頭暈”,賴在床上不啟程,但當家人和牽頭口的夫役騙他“家里叫下步戲,城里叫了三四個姐兒等待這二日了”(第41回),他就高興地反而催著快回去。他一生靠定父親,碌碌無為且無能,處處扮演著可悲、可憐、可憎的角色。
作者注意把狄希陳這一人物放在世風日下的社會大背景中來表現。根據作品的描寫,這個社會整個都變壞了,不僅是上層統治者而已。因為貪官污吏總是代代都有,可是平民百姓的社會民俗澆薄,人心不古,卻是數十年間的變異。這時,充斥社會的無非是一些敲詐勒索的鄉約地痞,貪鄙刻薄的豪紳惡霸,不學無術的假郎中,引誘良家婦女的尼姑道婆,靠巧舌如簧騙錢的算命人,以至奸獪坑主的廚子,克扣雇主衣料的裁縫……作品還寫了像嚴列星、麻從吾這樣的道德敗壞的生員,像汪為露這樣的壞人心術的學霸。作者雖然沒有把狄希陳與上述人物等同起來,但也是為了要說明他們都是數十年間世風惡變而出現的人物。書里說:“天下風俗,也只曉得是一定的厚薄,誰知要因時變壞。即惡薄的去處,這是再沒有復轉淳龐。且是那敦厚之鄉,也就如那淋醋的一般,一淋薄如一淋。”(第26回)作者歸結這是一種歷史循環現象:“只因安享富貴的久了,后邊生出來的兒孫,一來也是秉賦了那澆漓的薄氣,二來又離了忠厚的祖宗,耳染目濡,習就了那輕薄的態度。由刻薄而輕狂,由輕狂而恣肆,由恣肆則犯法違禁,傷天害理,愈出愈奇,無所不至。”(第27回)更不用說,“那有勢力的人家廣布了鷹犬,專一四散開去鉆頭覓縫,打聽那家有了敗子”(第26回),去引誘做壞事。所以作品認為,良好的教育就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但狄希陳卻不幸生在這一時代環境中,又偏遇到汪為露這樣一個惡劣而不負責任的啟蒙教師,所以造就了他那樣的帶有幾分畸形性格的紈袴子弟。
狄希陳從未好好讀書,跟從汪為露學習,“首尾五年……卻是讀過的書,一句也背不出,讀過的字,一畫也寫不出來”。家庭方面,“除了母親有些家教,那父親又甚溺愛不明,已是不成個赤子”(第37回)。但母親并不懂得教育方法,又不甚識字,其效果也就可想而知,因而從小就是憊賴一個。放學回家,就是“叫人捍炮仗,買鬼臉,尋琉璃喇叭,踢天弄井,無所不至”。其父因正缺人寫帖子,著急無法,倒是母親想起了兒子應該會寫了,但他“也不答應他娘一聲,狐哨子一聲,在他娘面前跳了一跳,一陣煙的去了”。母親課督他讀《孟子》,他讀作“天上明星滴溜轉”,被他母親識破,挨了劈脖根一巴掌。
從全書看,在狄希陳身上,命運給他的安排,其實不止是要遇到薛素姐和童寄姐這樣的冤孽;他在家庭中的不幸,偏偏又和命定的仕途上的萬幸相伴而來,形成逆向的反差現象。
他出名的懼內,老婆的打、罵、針刺、箠楚、火燒、關禁閉,他連逃避也不敢。但他卻仍有心思去作弄他人。作品說:“那狄希陳的為人也刁鉆古怪的異樣,頑皮佻達的倍常,若不是這個老婆的金箍兒拘系,只怕比孫悟空還要成精。饒你這般管教他,真是沒有一刻的閑空工夫,沒有一些快樂的心腸;他還要忙里偷閑,苦中作樂,使促狹,弄低心,無所不至……年紀漸漸大了,越發機械變詐,無所不為。”(第62回)一個同窗張茂實,他幾次三番編派其妻與自己有勾當,描述得有實有據,害得其妻橫遭一頓拳腳,險致家庭破裂,他卻以為快意; 但也因此遭到這位無辜女子的巧妙報復。不過狄希陳并不就此悔改。另一方面,他在科舉仕途上,卻一路亨通。先是靠了作弊混了個秀才,從此入國子監讀書,繼后又靠了捐錢買了個成都府經歷——神仙說他命里該做這個八品官。其實這正是社會政治腐敗的反映。他母親也不相信算命人說的話,她曾為此而責備過兒子的父親因相信這種話而對兒子無端的寬容,說:“你說的通是屁話!成都府經歷可也要認的個字,沒的就不標個票子?他聽見你這話,他還想待讀書哩!”(第33回)但是狄希陳后來到底還是撈到了這個官,并且煞有介事地擺起儀仗執事的官架來。后來他又走紅運,署理成都知縣,又有一番表演:“縣印署得久了,漸漸的忘記了自己是個經歷,只道當真做了知縣;又忘記了自己是個納粟監生,誤認自己是個三甲進士,喬腔怪樣,作樣作模,好不使人可厭。” 實際這時知府讓他寫個休妻的稟呈也不會。
對于狄希陳這一人物,作品作了多方面的夸張、丑化,因而損害了具體的個性描寫。這個人物代表了封建末世青年子弟的某種社會相。他們雖然并未作多大的惡事,但卻不務上進,紈袴混世。有時憑著機遇,還能比勤奮讀書的學子命運更好。他們是不合理社會的畸形產物。從這一點看,這一形象倒也有其獨特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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