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李嬌兒》解說與賞析
李嬌兒是西門慶的第二夫人,她本是宜春院中的妓女,因與西門慶打得火熱,被西門慶買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從書中的描寫看,李嬌兒長得并不出色:“生得肌膚豐肥,身體沉重”,“額尖鼻小”,她雖出身娼門,卻缺少風情,“風月多不及金蓮”。正因為此,她嫁到西門慶家后一直受到西門慶的冷落,西門慶平時很少到她房中過夜。在一夫多妻的封建社會中,一個妻子如果失去了丈夫的寵愛,就意味著她在家庭中地位的失落。
妓女從良時大都懷著一顆熱烈的心,一種美好的人生夢,然而,這樣的夢想又極易被現實的鐵拳擊碎。李嬌兒就是如此,她不僅得不到西門慶的歡心,而且因出身卑賤還時常遭受他人的鄙視與冷遇,盡管西門慶那骯臟污穢的家庭比妓院強不了多少,盡管西門慶家一些人的放蕩淫亂行為比妓女好不了多少,但李嬌兒仍感到自己低人一等,不得不忍氣吞聲地遭受別人的白眼與嘲諷。她本來掌管著西門慶家中的銀錢出入,而孟玉樓來了之后,西門慶就把財權從她手中奪回移交給孟玉樓,表明了李嬌兒地位的進一步跌落。別人過生日都是紅火熱鬧,唯有她過生日冷落凄清,只有妓院來的親戚陪著吃酒,連西門慶也不去奉陪,潘金蓮雖是丫環出身寡婦再醮,卻比她優越,常嘲罵她出身不良,在西門慶、孟玉樓面前稱她為“粉頭”,在吳月娘等人面前罵她家之人是“院中淫婦”,她也從此和潘金蓮結下冤仇。李嬌兒房中的丫頭夏花兒偷了一錠金子,西門慶不顧她的情面,當眾拷打夏花兒,又拶又敲,李嬌兒只能睜眼看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在眾人面前落了一場難堪。
李嬌兒不是蠢笨沒有心計的女人,她有風月場中經歷過的處世經驗,也清楚自己在西門慶家中的位置,她善于設身處地為自己考慮,冷眼旁觀,隱忍不發,若看準機會,就會乘機而動,混水摸魚。西門慶梳籠了她侄女李桂姐,家中妻妾都憤然不平,唯獨她十分高興,趕忙拿出一錠元寶為侄女慶賀,侄女被西門慶梳籠,會擴大她們家在西門慶家的勢力范圍,助她半臂之力。潘金蓮趁西門慶不在家,與小廝琴童偷情,李嬌兒認為報復時機已到,就向吳月娘告密,吳月娘不理,她就干脆向西門慶說明實情,結果西門慶把潘金蓮毒打羞辱了一頓,李嬌兒如愿已償,心中暗自得意。
在西門慶的妻妾中,李嬌兒的境遇比那位丫頭出身的孫雪娥好不了多少,甚至孫雪娥發性時還敢與龐春梅、潘金蓮大鬧一場,李嬌兒卻從未敢與誰斗過嘴,這并非是李嬌兒怯懦無能,而是她的精明深慮,孫雪娥大鬧的結果是辱罵與痛打,李嬌兒沒那么傻,她比孫雪娥成熟老練得多,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藏而不露,是她處世的性格特點。在西門慶生前她是一個被遺忘在角落里的人物,一旦西門慶死去,她就使出渾身解數,從西門慶家那個陰暗的角落里沖出,不由使人對她刮目相看。西門慶病危,吳月娘焚香許愿,只要西門慶病好,寧愿往泰安進香掛袍三年,就連孟玉樓也許下愿,而李嬌兒與潘金蓮卻不許心愿,潘金蓮因心中還有個陳經濟牽掛,李嬌兒則本與西門慶沒有什么深情厚愛,也許她把西門慶之死權當一個嫖客走掉了,她想的是自己的將來。在西門慶嗚呼哀哉,吳月娘產子,全家一片混亂中,她卻從容不迫地從吳月娘的箱子里偷走了五錠元寶,怪不得她的丫環夏花兒偷金子。作者對李嬌兒主仆的描寫可謂別具深心。恰在這時李家鴇兒又托李桂姐捎信給李嬌兒,告訴她不要為西門慶死守,街坊張二官要花五百兩銀子娶她做二房娘子。李桂姐對李嬌兒說:“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炎附勢為強,不可錯過了時光。”其實李嬌兒深懂這種妓院哲學,即使李家不來勸她,她也不會為西門慶守寡的,她早已成竹在胸了。于是地把自己平時積藏的細軟錢財暗中交與李銘帶到妓院家中,之后又找了一個借口,公開與吳月娘大吵大鬧了一場,拍著西門慶的靈床,又哭又叫,半夜三更又要在房中上吊,嚇得吳月娘慌忙叫來了李家鴇兒把她領走。但李嬌兒并不善罷甘休,臨走又逼迫吳月娘同意,把自己房中的衣服首飾箱籠床帳家活盡行搬走,還要帶走元霄與繡春兩個丫頭,因吳月娘生死不與,并申斥她“買良為娼”,她才罷手。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紅樓夢》中《好了歌》的曲子也許是李嬌兒最好的注腳,在西門慶尸骨未寒之時,她欣然以三百兩銀子的身價自售與張二官人,做了張府第二夫人。而這個張二官人就是第二個西門慶,他是本地富豪,西門慶死后又花錢頂了西門慶山東理刑千戶之職,娶李嬌兒后還想買回潘金蓮,可以想象,李嬌兒在張家也不會有比在西門慶家更好的命運,她仍是所嫁非人。吳神仙給李嬌兒相面時曾預言其 “必三嫁其夫”,“不賤則孤”,“非貧即夭”,可知她人生的結局是悲慘的,是的,像她這種娼妾出身的人在那個社會中根本就不配有好的命運,從這個角度講,李嬌兒仍然是不幸的,人們在對她厭惡之余,仍懷有一絲憐憫與同情。誠然,在《金瓶梅》 中李嬌兒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角色 (其實書中討人喜歡的角色根本就沒有),作者對她也是持否定態度的,在寫其大鬧歸院時作者插話評論道:“看官聽說,院中唱的,以賣俏為活計,將脂粉作生涯,早辰張風流,晚些李浪子;前門進老子,后門接兒子;棄舊迎新,見錢眼開,自然之理。未到家中,撾打揪挦,燃香燒剪,走死哭嫁,娶到家改志從良,饒君千般貼戀,萬種牢籠,還鎖不住他心猿意馬,不是活時偷食抹嘴,就是死后嚷鬧離門,不拘幾時,還吃得舊鍋粥去了。”不能否認作者是帶著有色眼鏡看妓女的,但他對李嬌兒的描寫卻是真實的。在《金瓶梅》之前寫妓女從良已成為中國文學作品中常見的題材,無論是《李娃傳》中才子佳人式的大團圓,還是《霍小玉傳》中始亂終棄的悲劇,作者對自己筆下的妓女都是鐘愛同情的,唯有蘭陵笑笑生是這么冷酷,他用像刀子一樣鋒利的筆無情地把五光十色的人生捅了一個洞,把淋漓的鮮血展示于世人眼前。李嬌兒的形象是丑陋的,作者筆下的現實是殘酷的,然而,在這丑陋與殘酷中,我們卻可以參悟出人生的悲哀與社會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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