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小青傳》解說與賞析
傳奇小說。今見《虞初新志》、《情史類略》等書。明崇禎間抄本有“萬歷壬子秋仲,戔戔居士所寫《小青傳》一行題識。據此可知,此傳寫于萬歷四十年(1612),即小青夭折的當年,作者為戔戔居士。但戔戔居士究竟是誰,有種種不同的說法。錢謙益《列朝詩集》羽素蘭(按指無錫翁憲祥之女翁孺安,見馮舒《海虞妖亂志》)傳中略謂:“又有所謂小青者,本無其人。邑子譚生造傳及詩,與朋儕為戲曰:“小青者,離‘情’字,正書‘心’旁似‘小’字也。或言姓鐘,合之成‘鐘情’字也。“以事出虞山(常熟),故附著于此。”此說較為可信。但譚生一名是否也是影射,不得而知,其名字、生平未見記載。
本篇寫揚州少女馮小青才色雙絕,斌性溫淑,被賣給杭州馮姓豪華公子為妾。嫡妻甚悍妒,一再欲置小青于死地。馮家有戚屬楊夫人,曾向小青學奕,對小青的處境很為同情,想幫助她另尋出路。但小青認為自己受苦是命中注定的,不愿再有越禮之行,而為來生增加罪孽,言行反而更加謹慎。但嫡妻對她卻更加刻毒,并把她軟禁于西湖孤山別業,不許她同公子隨便接觸。公子對此也置而不問。小青終因孤苦抑郁而身染重病。嫡妻又想乘機把她鴆死,小青已有覺察,為了“質本潔來還潔去”,不肯服藥。在病勢垂危時,她將自己詩稿焚毀,并請人畫像三幅,將第三張供于榻前,一慟而絕。年僅十八歲。
小青夭折的年齡與明末著名才女葉小鸞相同。但二人的悲劇性質有所不同。葉小鸞是名門閨秀,她的死帶有一定的偶然性,用今人的眼光看,頂多只能歸咎于當時醫學的落后。小青是小家碧玉,她的不幸,是一種社會的和性格的雙重悲劇。所謂社會性的悲劇,是指當時號稱佳麗地的揚州盛行著“養瘦馬”(指蓄養和轉販幼女、少女)的惡習,致使許多美女成為一種商品,不合理的封建的婚姻制度,致使一些婢妾成為一種玩物或任人宰割的賤物。所謂性格性的悲劇,是指小青那種在宿命觀念支配下的聽天由命的軟弱性格,使她不能自拔。即使在有人援手的情況下,她也不肯越過雷池一步。但是,話又說回來,即使她像明末的那些富于反抗精神的風塵俠女,也未必能擺脫掉被人吞噬的命運。這種情況,在余懷的《板橋雜記》中多有記載。因此,歸根結底,這還是一種社會悲劇,是封建制度的罪惡。因此,小鸞的早亡令人惋惜,小青的夭折則令人悲憤。作者對小青的不幸遭遇,是懷有滿腔同情的,在描敘的同時,還不時用抒情性的插語,來發泄其哀悼、不平之氣。這種寫法,在一般的傳奇小說中是不多見的。讀來好像不是用墨汁而是用淚水寫成的一紙控訴書,有良知的讀者不能不為之感動。張潮有評語說:“紅顏薄命,千古傷心。讀至送鴆、焚詩處,恨不粉妒婦之骨以飼狗也。”可以說道出了數百年來許多讀者的共同心聲。
本篇是唐人《長恨歌傳》那樣的前傳后詩式的“詩傳”體傳奇。全篇可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傳文,第二部分是“焚稿”,即小青的詩文殘稿,第三部分是作者的附語,這附語只有少量評論性的文字,主要是補寫了小青的一些生活細節,使得小青的形象更為飽滿。如用記傳體傳奇來衡量,這樣的結構,似乎不夠盡善盡美。因此,不久便出現了支小白、陳翼飛等人的改寫本。其改法,主要是把二三兩部分的內容,或者刪去,或者穿插到第一部分中去。這樣一改,結構確是比較勻稱了,但內容卻顯得單薄了。因此,后世流傳較廣的仍是原作。本篇不僅文筆側艷,敘事生動,還善于通過精采的細節描寫來表現人物的心理特點。如對小青的所謂“影戀”,有以下這些描寫:(一)請人畫像。畫完第一幅,小青認為只得形似而未得其神似,因此又畫了第二幅。對于第二幅,小青認為雖得其神,但風態未能流動。于是,小青便強支病體做各種活動,請畫師細心觀察、揣摹,這才畫出了比較滿意的第三幅。并將第三幅供于榻前,焚香設酒而奠之。(二)顧影自憐,與影對語。如傳中說:“姬好與影語,或斜陽花際,煙空水清,輒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問答。婢輩窺之,則不復爾。但微見眉痕慘烈,似有泣意。” (三)以詩文抒寫情懷,這相當于“內心獨白”。如絕句:“新妝竟與圖畫爭,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清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如書翰:“羅衣壓肌,鏡元干影,晨淚鏡潮,夕淚鏡汐。”經過這樣的反復渲染,小青的“影戀”這種獨特的心理,就被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了。這種心理特點,主要是由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所造成的。據筆者所知,寫“影戀”者不止此篇,較早的有《牡丹亭》,在清代,有樂鈞《耳食錄》中的《鄧元影》、俞國麟《蕉軒摭錄》中的《唁影》等,都寫得各具特色。
這篇傳奇在文學史上的影響之深大約只有《鶯鶯傳》、《嬌紅傳》等少數名篇,才能與之媲美。先說創作方面。文言小說,除上舉者外,還有朱京藩的《小青傳》,《女才子傳》中的《小青》篇,《螢窗異草》中的《狐嫁妾》篇,《小豆棚》中的《小青》篇,《澆愁集》中的《愛愛》篇,《遁窟讕言》中的《鶯紅》篇等,其中有的是改作,有的是仿作,有的則是翻案文章。由此可見,文言小說家們對這篇作品是很感興趣的。白話小說有《西湖佳話》中的《梅嶼恨跡》、《孤山雨夢》等。這里值得特別提出的是《紅樓夢》后四十回。在后四十回中,林黛玉的悲劇性格與小青有某些相似之處,這且不說,其“瀟湘驚夢”、“顰卿絕粒”、“焚稿斷情”等章節,都依稀可以看到《小青傳》的影響,而且直接引用“瘦影自臨清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這兩句名句。《紅樓夢》的其他續書如《后紅樓夢》等,也常引用小青的故事。演小青事的古典戲曲有十余種之多,較著名的有徐士俊的《春波影》、朱京藩的《風流院》,吳炳的《療妒羹》等。曲藝方面,像彈詞《果報錄》,木魚書《二荷花史》等作品中,都有小青出場。在詩文中,小青事則成為常見的事典,陳文述所輯的《蘭因集》就是專收有關小青的詩文作品的。次說學術研究方面。《小青傳》問世后,很快便引起了一些研究者的注意。他們著重探討的主要有兩個問題,一是作者是誰;二是小青等人有無原型。說法很多,這里不能一一引述。民國間,潘光旦著有《小青之分析》一書,是用弗洛伊德學說來分析小青的心理特征的。后來,他又翻譯了靄理士的名著《性心理學》,也多次引《小青傳》做為注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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