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唐僧》解說與賞析
唐僧是《西游記》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他俗家姓陳,小名江流,法名玄奘,號三藏。前世原為如來佛的二徒金蟬子,因不聽說法,貶生東土。落胎遭難,自幼修行,后被唐太宗稱為御弟,立志往西天取經,在徒弟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的保護下,行程十萬八千里,苦歷九九八十一難,最后取得真經,得成正果,被如來封為旃檀功德佛。
但是,讀過《西游記》的人,幾乎沒有不討厭唐僧的。討厭他什么呢?討厭的方面可說不少。因為在《西游記》作者的筆下,這個被稱為圣僧的佛徒的性格特征中,竟包含著塵俗社會中人的種種缺陷。一個缺陷是膽小怕事,懦弱無能。西行途中,遇見高山惡水,唐僧總是悚懼異常,面容失色,碰到妖魔怪鬼,就會跪在當地,高叫大王饒命。唐僧辦事往往一事無成,他進寺院求宿難免碰一鼻子灰。有時自告奮勇去化齋,也總是要碰壁。每當此時,他一籌莫展,只好自嘆命苦,現出一副窩囊相。所以,連豬八戒也說他:“師父老大不濟事。” 又一個缺陷是不通情理,自私卑鄙。取經路上,幾個徒弟為了保護他,不避艱險,出生入死,特別是孫悟空,視師父安危勝于自己。而唐僧卻常常翻臉無情,一事當前,只顧自己,不顧別人。有一次,草寇攔路搶劫,唐僧被吊打,痛苦異常,悟空趕來解救他后,打死了兩名盜寇,唐僧心里不快,在埋尸禱祝時竟說:“你到森羅殿下興詞,倒樹尋根,他姓孫、我姓陳,各居異姓。冤有頭,債有主,切莫告我取經僧人。”有意把殺人責任統統推在孫悟空身上。所以,孫悟空怪他:“師父,你老人家忒沒情義。為你取經,我費了多少殷勤勞苦,如今打死這兩個毛賊,你倒教他去告老孫。雖是我動手,卻也只是為你。”后來,孫悟空在向觀音求告時說:“我弟子舍身拚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虎口里奪脆骨,蛟龍背上揭生鱗。只指望歸真正果,洗孽除邪,怎知那長老背義忘恩,直斷一片善緣”,直截指出了唐僧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再一個缺陷是是非不分,愛聽讒言。唐僧為人昏庸、糊涂,在他眼中,常常人妖顛倒,皂白難分。這個和尚的確可說是一個“愚氓”。在他的徒弟中豬八戒喜歡搬弄是非,唐僧卻每每不察,偏聽偏信,錯怪好人,以致弄得兄弟間不和,常常為了一點小事吵鬧不休。
唐僧身上這些性格缺陷的表現,就不免產生一種令人討厭的感覺。然而,讀者最厭惡的還是他動不動就嘰哩咕嚕念那緊箍咒,咒得那個赤膽忠心保他上西天取經的大徒弟孫悟空痛得豎蜻蜓,翻筋斗,滿地打滾。特別是“尸魔三戲唐三藏,圣僧狠逐美猴王”那一回,白骨夫人欲吃唐僧肉,三次變化惑人,第一次變花容月貌的女兒,第二次變年滿八旬的老婦,第三次變做“數珠掐在手,口誦南無經”的老公公,來欺哄唐僧,唐僧幾乎上當,幸被孫悟空的火眼金睛識破,才未遭害,但妖精也有些手段,每當悟空金箍棒落時,她就使個“解尸法”預先走了,卻丟下個假尸首蒙人,直到第三次才被悟空召來山神土地守住,一棒打死,斷了靈光。唐僧卻愚蒙不察,竟連續三次念緊箍咒整猴頭,最后還絕情地寫下貶書,將猴頭逐走。為此,唐僧自己吃盡了苦頭,幾乎連性命也喪在妖精之手,又不得不再請孫悟空出山相助才能繼續西行。
在《西游記》中,唐僧曾十數次念緊箍咒,他的意圖大概是想借此約束孫悟空,他常常振振有詞地教訓孫悟空說:“出家人時時常要方便,念念不離善心,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娥紗罩燈。你怎么步步行兇! ……取將經來何用?”但是,就唐僧所要約束的具體內容來看,卻往往不是悟空有什么損害取經事業的放縱之心和不良之舉,恰恰相反,許多場合乃是孫悟空忠良、機靈之心的表現,是為了保護唐僧而斬妖殺怪,因此是有利于西行取經的行動。只是由于唐僧的是非不分和昏庸糊涂,才濫施甚或錯用了緊箍咒,整得猴頭痛苦難忍,以致于訴起苦來:“師父錯怪了我也。這廝分明是個妖魔,他實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卻不認得。”但是唐僧往往不予理睬,一意孤行,使猴頭遭受了許多罰不當罪的委屈。而唐僧自己也因此總是被妖精折磨得死去活來,最后還得孫悟空去解救他。這當然是一個絕妙諷刺。
在作家筆下,唐僧身上這種缺陷,無疑不只是一種普通的是非不分的表現,而是賦予嚴肅而深刻的批判意味,甚至還給以無情的嘲笑和譏刺。因為唐僧這種性格缺陷所招致的嚴重后果,包括其徒孫悟空所受的罰不當罪的痛苦,以及唐僧自己由此所受的無盡折磨而又不知改悔的情狀,作家實際上是借此將這個人物形象內在性格層面上的可笑、可鄙、可惡、可憐的復雜因素揭露無遺;而這些描繪筆墨在讀者心靈上所引起的審美意趣,顯然不是普通的單純的同情心和憐憫感,而是一種對濫施威權造成嚴重后果后又不肯悔悟的家長制的淫威的厭惡感。
然而,唐僧盡管有這些缺陷,他作為西行取經中的領導者,卻是一個虔誠的佛教信徒。他具有甘冒萬死而不辭的取經信心、決心和明確的目的性。唐僧在西行啟程前向唐太宗保證說:“我這一去,定要捐軀努力,直到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又在化生寺對佛立下洪誓大愿:“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使我們法輪回轉,愿圣主皇圖永固。”他在迭經艱險的西行取經遙遠途程中,雖然,歷過的災愆患難,不可勝數,他堅持十四年,可說是毫不動搖;同時,唐僧又是一個嚴守佛教戒律的圣僧,真正做到了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無論是富貴或色欲的引誘,都不能改變其初衷和信念。在“四圣試禪心”一節,唐僧一聽說那婦人偕其三個美貌女兒有“坐山招夫”的意愿,便“似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蝦蟆;只是呆呆掙掙,翻白眼兒打仰”;在西梁女國,國王愿招唐僧為王,他竟拒卻“一國之富”,“死也不敢如此”;后來在大天竺國,被拋中繡球招為駙馬,身處在蕊宮仙府,溫柔鄉里,卻依然“身居錦繡心無愛,足步瓊瑤意不迷”,直把那美貌嬌容視如灰塵,金珠寶貝看做糞土。這些情節描繪中所顯示的高尚精神,使唐僧無愧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圣僧。所以不僅神佛稱譽其“有德”,“心虔志誠”,甚至連妖魔也知道他是一個“十世修行的好人”。
或說,唐僧在西天取經中并沒有起什么作用,這是不夠確切的。在作家的藝術創作意圖中,之所以賦予他具有那種為一般宗教信徒所不可能達到和具備的虔誠求經的決心和表現,很清楚,是為了使唐僧能在取經集體中發揮中堅作用,正因為這樣,唐僧使三個桀驁不馴的頑徒不斷克服離心傾向,堅定取經信心,帶領他們戰勝千難萬險去完成取經壯舉;同時,也才能取信于如來和觀音賦予他以取經重任,并在暗中作出種種安排佑護他們達到目的。所以,在《西游記》的構思中,沒有唐僧,便不可能有取經;要取經就少不了唐僧。正如沙和尚所說,世上只有唐僧取經,“自來沒有個孫行者取經之說”;孫悟空對豬八戒也說過:“我和你只做得個擁護,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這些苦惱,也取不得經來;就是有能先去見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經善與你我。” 作家這樣反復的描寫,意在強調唐僧在取經事業中的不可或缺的作用和價值。
那么,作家為什么對唐僧這樣一個難得的圣僧,又賦予他諸種性格缺陷,而加以濃重的揶揄呢?這顯然不是無因的。作家有意將唐僧虔誠取經的弘大誓愿及其長途跋涉中所顯示的高尚精神,與他身上那種是非不分、人妖顛倒等諸種性格缺陷,對照起來進行描繪,其目的和效果,就在使唐僧完全擺脫木偶式的宗教觀念的簡單化身的局限,而成為一個意蘊豐富、性格鮮明的藝術形象;同時,在取經集體中,又使這個形象的特點與其他三人毫無重復之嫌,且有各具特色之妙。這正是作家創作意圖的微妙體現和塑造這個人物得以成功的奧妙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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