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休饒舌,到第二日,卻是潘金蓮上壽。西門慶早起往衙門中去了,吩咐小廝們抬出燈來,收拾揩抹干凈,大廳、卷棚各處掛燈,擺設錦帳圍屏,叫來興買下鮮果、晚夕上壽的東西,叫了小優。這潘金蓮早晨打扮出來,花妝粉抹,翠袖朱唇,走來大廳上看。見玳安與琴童站著高凳在那里掛燈——拿三大盞珠子吊掛燈,笑嘻嘻說道:“我道是誰在這里,原來是你們在這里掛燈哩。”琴童道:“今日是五娘上壽,爹吩咐下俺們掛了燈,明日娘的生日好擺酒。晚夕小的們與娘磕頭,娘一定賞俺們哩。”婦人道:“要打便有,要賞可沒有!”琴童道:“耶!娘怎的沒打不說話,行動只把打放在頭里?小的們是娘的兒女,娘看顧看顧兒便好,如何只說打起來!”婦人道:“賊囚,別要說嘴!你與他好生仔細掛那燈,沒的例兒扯兒的拿不牢掉將下來。前日年里為崔本來,說你爹大白日里不見了,險不險赦了一頓打,沒曾打,這遭兒可打成了!”琴童道:“娘只說破話,小的命兒薄薄的,又唬小的!”玳安道:“娘也不打聽,這個話兒娘怎得知?”婦人道:“宮外有株松,宮內有口鐘,鐘的聲兒,樹的影兒,我怎么有個不知道的!昨日可是你爹對你大娘說,去年有賁四在家,還扎了幾架煙火放。今年他不在家,就沒人會扎。乞我說了兩句: ‘他不在家,左右有他老婆會扎,教他扎不是!’”玳安道:“娘說的甚么話?一個伙計家,那里有此事?”婦人道:“甚么話,檀木靶!有此事,真個的。畫一道兒,只怕過界兒去了!”琴童道:“娘也休聽人說他,只怕賁四來家知道。”婦人道:“瞞那傻王八千來個!我只說那王八也是明王八,怪不的他往東京去的放心,丟下老婆在家,料莫他也不肯把閑著!賊囚根子們,別要說嘴!打伙兒替你爹做牽頭,勾引上了道兒,你們好圖瑰狗尾兒,說的是也不是?敢說我不知道!嗔道賊淫婦買禮來,與我也罷了,又送蒸酥與他大娘!另外又送一大盒瓜子兒與我,小買住我的嘴頭子,他是會養漢兒!我就猜沒別人,就知道是玳安兒這賊囚根子替他鋪謀定計。”玳安道:“娘屈殺小的,小的平白管他這勾當怎的?小的等閑也不往他屋里去,娘也少聽韓回子老婆說話。他兩個為孩子好不嚷亂!常言:‘要好不能夠,要歹登時就’、‘房倒壓不殺人,舌頭倒壓殺人’、‘聽者有,不聽者無’。論起來,賁四娘子為人和氣,在咱門首住著,家中大小,沒曾惡識了一個人。誰人不在他屋里討茶吃?莫不都養著,倒沒放處!”金蓮道:“我見那水眼淫婦,矮著個靶子,像是半頭磚兒也似的,把那水濟濟眼擠著,七八拿杓兒舀。好個怪淫婦!他便和那韓道國老婆,那長大摔瓜淫婦,我不知怎的掐了眼兒不待見他!”
正說著,只見小玉走來說:“俺娘請五娘,潘姥姥來了,要轎子錢哩。”金蓮道:“我在這里站著,他從多咱進去了?”琴童道:“姥姥打夾道里,我送進去了。一來的抬轎的該他六分銀子轎子錢。”金蓮道:“我那得銀子來?人家來,不帶轎子錢兒走!”一面走到后邊,見了他娘,只顧不與他轎子錢,只說沒有。月娘道:“你與姥姥一錢銀子,寫賬就是了。”金蓮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銀子都有數兒,只教我買東西,沒教我打發轎子錢!”坐了一回,大眼看小眼,外邊抬轎子的催著要去。玉樓見不是事,向袖中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抬轎的去了。不一時,大妗子、二妗子、大師父來了。月娘擺茶吃了。潘姥姥歸到前邊他女兒房內來,被金蓮盡力數落了一頓,說道:“你沒轎子錢,誰教你來了?恁出丑劃的,教人家小看!”潘姥姥道:“姐姐,你沒與我個錢兒與我來,老身那討個錢兒來?好容易赒辦了這分禮兒來!”婦人道:“指望問我要錢,我那里討個錢兒與你?你看著,睜著眼在這里,七個窟窿到有八個眼兒等著在這里!今后你有轎子錢,便來他家來;沒轎子錢,別要來。料他家也沒少你這個窮親戚,休要做打嘴的獻世包!關王賣豆腐,人硬貨不硬!我又聽不上人家那等聲顙氣。前日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鬧的,你知道?你罷了,驢糞球兒面前光,卻不知里面受凄惶!”幾句說的潘姥姥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春梅道:“娘今日怎的只顧說起姥姥來了!”一面安撫老人家在里邊炕上坐的,連忙點了盞茶與他吃。潘姥姥氣的在炕上睡了一覺,只見后邊請陪大妗子吃飯,才起來往后邊去了。
【賞析】
一般來說,中國古代小說的主要任務是講述故事。而在《金瓶梅》之前,無論是講說歷史故事的《三國志演義》、講述英雄傳奇的《水滸傳》,還是無中生有地描述詼諧有趣的仙佛神魔的《西游記》,都講究故事情節大開大闔的驚心動魄和波瀾起伏。而在對故事情節刻意追求的同時,刻畫人物,塑造形象,而且不乏精彩。與它們不同的是,《金瓶梅》的故事演化場景基本上圍繞著西門慶一家,其所描寫,大多是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的瑣屑零碎,雖然其情節仍然精彩紛呈,但畢竟迥異于上述小說的粗線條的開闊和大時空的跨越。而它所關注的,也由王公將相、英雄豪杰或仙道神佛下降到市井百姓、俚俗人物,成為第一部為小人物立傳的文人小說。在這樣做的同時,形成了《金瓶梅》對中國古代小說敘述模式的突破——那就是把小說敘述的中心,從對故事情節的刻意追求,自覺向刻畫人物、凸顯人物性格和命運轉變。更難得的是,它還著力寫出人物豐富的側面,以及性格形成的社會環境,這就使這部小說具有了更廣闊的社會意義。我們看本段描寫中,作者以不長的篇幅對潘金蓮所做的集中描繪,目的就是要從不同的側面刻畫、豐富這個人物的形象和性格,從而使他筆下的每個人物都成為生動的、真實的和現實的、獨特的“這一個”。
在這部小說的長期流傳過程中,潘金蓮已經成為“淫”、“妒”和“毒”的代表,幾乎成為一切女性應具備美德的反面典型。但小說家卻并沒有先入為主地把她的性格定型,然后層層深入地加強這種印象,而是多層次、多角度地如實再現了這個人物的性格成長過程和豐富側面,甚至多次嘗試觸及這個人物的心理深處。如此深刻的描寫,完全不是靠著情節的劇烈沖突或者匪夷所思的戲劇效果,而如本段的描寫一樣,大多是通過人物對話,巧妙地安排了一個個表面上獨立的事件,并一一揭示出它們之間的內在聯系。
本段故事的發生,是在潘金蓮生日的前一天。在西門宅內一派熱火朝天的忙碌氣氛中,她心情愉快地看著玳安和琴童為她的生日宴會掛“珠子吊掛燈”,很難得地笑著跟他倆聊起了天。看潘金蓮的心情大好,琴童膽子也大了起來,半帶討好半帶玩笑地要討潘金蓮的賞,不料潘金蓮卻連玩笑話里也不給小廝們什么承諾:“要打便有,要賞可沒有!”讓琴童直抱怨她“行動只把‘打’放在頭里”。第六十四回,玳安曾經給傅伙計介紹家里的情況:“只是五娘快戳無路兒,行動就說:‘你看我對你爹說。’把這‘打’只題在口里。”兩處相似的語言,正印證著潘金蓮對小廝下人們的一貫無情和苛刻。
琴童討賞不成,反倒讓潘金蓮把她上次躲過西門慶一頓毒打的話頭提了起來。那是在上一回,西門慶與賁四嫂偷情時,正巧崔本帶貨物回來,琴童急切間找不到西門慶,滿院里亂嚷“大白日里把爹來不見了”。正叫著,卻不防西門慶完事后從賁四嫂家里出來。一眾小廝都嚇得替琴童捏一把汗,以為他這頓毒打必不可免了。不料西門慶一是因為偷情心虛,二來又因事務繁多,居然放過了這琴童,于是大家就笑他“不知有多少造化”。這事發生時,潘金蓮本不在場,此時卻一口說出。玳安心中有鬼,不禁心下惴惴:“娘也不打聽,這個話兒娘怎得知?”其實玳安何嘗不知道潘金蓮“聽籬查壁”的功夫之深厚?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無論西門慶與李瓶兒還是宋惠蓮、王六兒,以至現在的賁四嫂,還包括書童與玉簫,但凡她的身邊有奸情、丑事,最早發覺的,往往就是潘金蓮。孫雪娥說她連走路都是“他單為行鬼路兒,腳上只穿氈底鞋,你可知聽不見他腳步兒響”(第七十五回)!原來她被崇禎本批評者贊為“俏俏冥冥”的優雅腳步,卻大半是為了探聽他人消息!
說到這里,潘金蓮一發不可收,把賁四嫂的奸情,以及玳安為賁四嫂安排的計策連鍋端了出來。玳安不僅是這件丑事的唯一知情人,而且他本人與賁四嫂也有奸情,因此這小廝唯恐被潘金蓮越鬧越大,雖然大家彼此都已心知肚明,但他仍賭咒發誓地矢口否認,一篇妙語,實在可與潘金蓮有得一比。日后成為“西門小員外”,當也不是浪得其名。
正當兩人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不想天假其便,潘金蓮的母親潘姥姥坐著轎子來為女兒慶祝生日,玳安也趁機躲過一劫,避免了潘金蓮的繼續追問。而接下來潘金蓮與她母親的沖突,讓我們看到了這個女人與眾不同的另外一面。
《金瓶梅》里的人物,大都“酒、色、財、氣”俱全,而潘金蓮雖以“淫”而千古遺臭,但我們對于她在“財”之一字上的表現,則未必可以做過多的指責。
在西門慶的眾妻妾中,潘金蓮可謂是最為寒酸的。雖然潘姥姥在跟如意們投訴她這個不孝的女兒時,說從小送她進女學,似乎家境還說得過去,但實際上我們從小說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出生在一個窮裁縫家,從小就被賣到王招宣府中——四天之后,林太太來西門慶家賞燈時,也同樣提到這段往事。可見,如果不是潘姥姥無意中記錯,就是因女兒的“不孝”而有意極力丑化她。我們也還記得,潘金蓮最初跟西門慶偷情時,送給西門慶的生日禮物,不過是“一雙玄色緞子鞋;一雙挑線密約深盟隨君膝下、香草邊闌松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緞子護膝;一條紗綠潞、永祥云嵌八寶水光絹里兒、紫線帶兒、里面裝著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頭蓮瓣簪兒,簪兒上钑著五言四句詩一首,云:‘奴有并頭蓮,贈與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第八回)這份禮物,除了潘金蓮的聰明靈巧、才智情思之外,論起材質來,卻實在值不了多少銀子。這從一個側面,也顯示了她的貧寒。作為“再醮”而嫁入西門府的幾個小妾,孟玉樓、李瓶兒都是“帶了一份好錢”來,她們的受寵,與此也極有關系。而潘金蓮則除了自己的色相和機靈之外,身無長物。第四十六回的皮襖事件,就明白地宣示著她的尷尬: 西門慶的六個妻妾中,居然只有她跟孫雪娥沒有皮襖。考慮到孫雪娥的真實地位其實尚比不過一個得寵的丫頭,那么爭強好勝的潘金蓮的自卑和自傷,也就可想而知了。至于像討要李瓶兒的皮襖一樣,她偶爾跟西門慶開口討要的一件首飾、一件衣物,也必定是在她與西門慶行房過程中開口,這更使她與富孀孟玉樓、李瓶兒以及本為妓女的李嬌兒有了明顯的不同。我們注意到,類似這樣的行為,只有在西門慶與他的家人媳婦的偷情行為中才會發生。單從經濟地位上講,說潘金蓮不過如一個家人媳婦,也不為過。玳安曾這樣描述過幾個“娘”對于金錢的態度:“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錢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慳吝些。他當家,俺們就遭瘟來,會把腿磨細了!會勝買東西,也不與你個足數。綁著鬼,一錢銀子拿出來只稱九分半,著緊只九分,俺們莫不賠出來?”盡管玳安是在表達對潘金蓮苛刻的不滿,但如果我們了解了潘金蓮的拮據,她的這種吝嗇和苛刻,似乎也有合理的借口。
于是就不難理解,幾乎每次潘姥姥來看女兒,都會在母女二人間引發不快。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經濟問題。本段潘姥姥買了禮物來看女兒,本指望總能換回女兒六分銀子的轎子錢,卻不成想潘金蓮不惜跟她母親“大眼看小眼”地對峙,也不肯拿出這六分銀子,最后還是孟玉樓替她拿出一錢銀子息事寧人。回到自己房中,潘姥姥被女兒好不一通數落:“你沒轎子錢,誰教你來了?恁出丑劃的,教人家小看!……指望問我要錢,我那里討個錢兒與你?你看著,睜著眼在這里,七個窟窿到有八個眼兒等著在這里!……前日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鬧的,你知道?你罷了,驢糞球兒面前光,卻不知里面受凄惶!”說到底,潘金蓮是不愿被別人“小看”,不想在別人的富貴面前暴露自己的貧賤。正因如此,當吳月娘把人家抵當的一件皮襖拿給潘金蓮穿時,她卻并不領情(第四十六回);而李瓶兒贈送許多禮物給潘姥姥時,她居然會罵母親“好恁小眼薄皮的”,而且放出話來說,一定要還上這個人情(第三十三回)。說潘金蓮“不孝”固然沒錯,但她的貧窘,也并非虛言。而她拼命要維持的,卻是她作為被西門慶寵幸的“五娘”的地位。
問題是,在李瓶兒死后,潘金蓮實際上已經“獨霸”了西門慶,成為五個妻妾中最受寵幸的一個。但多少讓人有些意外的是,潘金蓮從沒有利用這種優勢為自己謀取經濟上的利益。在潘姥姥跟女兒要轎子錢的時候,正是潘金蓮在管賬。所以吳月娘給她出主意,讓她把這六分銀子記在家庭花銷的賬簿上。潘金蓮的回答卻是:“我是不惹他(指西門慶)。他的銀子都有數兒,只教我買東西,沒教我打發轎子錢!”一副絕不假公濟私的“凜然”氣象。平心而論,這種“凜然”氣象并非僅僅要在吳月娘面前“撇清”,她的丫環龐春梅在下文中為她辯護之詞,的確算是“公道”話。綜觀全書,潘金蓮之“淫”處處皆是,但對于金錢,卻表現出了比其他所有人都值得尊重的清高。即使我們想起潘金蓮曾經索要李瓶兒的那件皮襖,那更多也不過是為了爭口氣,要實踐她當日的誓言:“有本事,到明日問漢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這是要證明給大家看,她是獨得西門慶的寵愛的。事實上,她的全副精力,都用在了“把攔漢子”、獨占西門慶這一件事上。反過來說,因為沒有富貴可以使潘金蓮取悅西門慶,所以她的“淫”和“妒”就成了她維護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及尊嚴的唯一資本。只不過,在這個扭曲的家庭里,她越是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先天不足,越是要用她的色相變本加厲地爭取她向往的地位,她類似于“變態狂”般的對淫欲的渴望,必然會在這樣冷峻逼人的環境中不加遏制地爆發。這已經不僅是潘金蓮的個人悲劇,而是那個時代的社會悲劇。即便是一部讓人感覺不到希望的“暴露小說”,《金瓶梅》的意義,在這里也得到了無可置疑的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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