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西門慶那日同應(yīng)伯爵、謝希大兩個,家中吃了飯,同往燈市里游玩。到了獅子街東口,西門慶因為月娘眾人今日都在李瓶兒家樓上吃酒,恐怕他兩個看見,就不往西街去看大燈,只到賣紗燈的跟前就回了。不想轉(zhuǎn)過彎來,撞遇孫寡嘴、祝日念,唱喏、說道:“連日不會哥,心中渴想。”見了應(yīng)伯爵、謝希大,罵道:“你兩個天殺的好人兒!你來和哥游玩,就不說叫俺一聲兒?”西門慶道:“祝兄弟,你錯怪了他兩個,剛才也是路上相遇。”祝日念道:“如今看了燈,往那里去?”西門慶道:“同眾位兄弟到大酒樓上吃三杯兒。不是也請眾兄弟家去,房下們今日都往人家吃酒去了。”祝日念道:“比是哥請俺們到酒樓上,咱何不往里邊,望望李桂姐去?只當(dāng)大節(jié)間往他拜拜年去,混他混。前日俺兩個在他家,望著俺們好不哭哩。說他從臘里不好到如今,大官人通影邊兒不進(jìn)里面看他看兒。俺們便回說,只怕哥事忙,替哥摭過了。哥今日倒閑,俺們情愿相伴哥進(jìn)去走走。”西門慶因記掛著晚夕李瓶兒還席,推辭道:“今日我還有小事,不得去,明日罷。”怎禁這伙人死拖活拽,于是同進(jìn)去院中。正是:
柳底花陰壓路塵,一回游賞一回新。
不知買盡長安笑,活得蒼生幾戶貧。
西門慶同眾人到了李家,桂卿正打扮著在門首站立。一面迎接入中堂相見了,都道了萬福。祝日念高叫道:“快請三媽出來!還虧俺眾人,今日請的大官人來了。”少頃,老虔婆扶拐而出,向西門慶見畢禮數(shù),說道:“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如何一向不進(jìn)來看看姐姐兒?想必別處另敘了新婊子來。”祝日念走來插口道:“你老人家會猜算。俺大官人近日相與了個絕色的婊子,每日只在那里閑走,不想你家桂姐兒。剛才不是俺二人在燈市里撞見拉他來,他還不來哩。媽不信,問孫天化就是了。”因指著應(yīng)伯爵、謝希大說道:“這兩個天殺的,和他都是一路神祇。”老虔婆聽了,呷呷笑道:“好應(yīng)二哥!俺家沒惱著你,如何不在姐夫面前美言一句兒?雖故姐夫里邊頭緒兒多,常言道: 好子弟不嫖一個粉頭,好粉頭不接一個孤老。天下錢眼兒都一樣。不是老身夸口說,我家桂姐也不丑,姐夫自有眼睛,也不消人說。”孫寡嘴道:“我是老實說,哥如今新敘的這個婊子,不是里面的,是外面的婊子,還把里邊人巴。”教那西門慶聽了,趕著孫寡嘴只顧打,說道:“老媽,你休聽這天災(zāi)人禍老油嘴,弄殺人哩!”孫寡嘴和眾人笑成一塊。
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三兩銀子來,遞與桂卿:“大節(jié)間,我請眾朋友。”桂卿道:“哄我!”不肯接。遞與老媽,老媽說道:“怎么兒姐夫就笑話我家,大節(jié)下拿不出酒菜兒管待列位老爹?又教姐夫壞鈔,拿出銀子,顯的俺們院里人家只是愛錢了。”應(yīng)伯爵走過來說道:“老媽,你依我收了,只當(dāng)正月里頭二主子搶快。快安排酒來俺們吃。”那虔婆說道:“這個理上卻使不得。”一壁推辭,一壁把銀子接的袖了,深深道了個萬福,說道:“謝姐夫的布施。”應(yīng)伯爵道:“媽,你且住,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了。一個子弟在院里嫖小娘兒,那一日作耍,裝做貧子進(jìn)去。老媽見他衣服藍(lán)縷,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拿出來。子弟說:‘媽,我肚饑,有飯尋些來我吃。’老媽道:‘米囤也曬,那討飯來?’子弟又道:‘既沒飯,有水拿些來我洗洗臉罷。’老媽道:‘少挑水錢,連日沒送水來。’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兩一錠銀子放在桌子上,教買米雇水去。慌的老媽沒口子道:‘姐夫吃了臉洗飯?洗了飯吃臉?’”把眾人都笑了。虔婆道:“你還是這等快取笑。可可兒的來,自古有恁說,沒這事。”應(yīng)伯爵道:“你拿耳朵,我對你說。大官人新近請了花二哥婊子——后巷兒吳銀兒了,不要你家桂姐了。今日不是我們纏了他來,他還往你家來哩!”虔婆笑道:“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強(qiáng)口,比吳銀兒好多著哩!我家與姐夫,是快刀兒割不斷的親戚。姐夫是何等人兒,他眼里見的多,著緊處金子也估出個成色來。”說畢,客位內(nèi)放四把校椅,應(yīng)伯爵、謝希大、祝日念、孫天化四人上坐,西門慶對席。老媽下去收拾酒菜去了。
半日,李桂姐出來。家常挽著一窩絲杭州攢,金累絲釵,翠梅花鈿兒,珠子箍兒,金籠墜子。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綠遍地金掏袖;下著紅羅裙子。打扮的粉妝玉琢。望下不當(dāng)不正道了萬福,與桂卿一邊一個,打橫坐下。少頃,頂老彩漆方盤拿七盞來,雪錠盤盞兒,銀杏葉茶匙,玫瑰潑鹵瓜仁泡茶,甚是馨香美味。桂卿、桂姐每人遞了一盞。陪著吃畢茶,接下茶托去。保兒上來打抹春臺。才待收拾擺放案酒,忽見簾子外探頭舒腦,有幾個穿藍(lán)縷衣者,謂之架兒,進(jìn)來跪下,手里拿三四升瓜子兒:“大節(jié)間,孝順大老爹!”西門慶只認(rèn)頭一個叫于春兒,問:“你們那幾位在這里?”于春道:“還有段綿紗、青聶鉞在外邊伺侯。”段綿紗進(jìn)來,看見應(yīng)伯爵在里,說道:“應(yīng)爹也在這里!”連忙磕了頭。西門慶起來,吩咐收了他瓜子兒,打開銀子包兒,捏一兩一塊銀子掠在地下。于春兒接了,和眾人趴在地下,磕了個頭,說道:“謝爹賞賜!”往外飛跑。有《朝天子》單道這架兒行藏為證:
這家子打和,那家子撮合,他的本分少虛頭大。一些兒不巧人騰挪,繞院里都踅過。席面上幫閑,把牙兒閑磕。攘一回才散火,轉(zhuǎn)錢又不多。歪斯纏怎么?他在虎口里求津唾。
西門慶打發(fā)架兒出門,安排酒上來吃酒。桂姐滿泛金杯,雙垂紅袖。肴烹異品,果獻(xiàn)時新,倚翠偎紅,花濃酒艷。酒過兩巡,桂卿外與桂姐一個琵琶一個箏,兩個彈著,唱了一套“霽景融和”。正唱在熱鬧處,見三個穿青衣、黃板絳者——謂之圓社——手里捧著一個盒兒,盛著一只燒鵝,提著兩瓶老酒,“大節(jié)間來孝順大官人貴人!”向前打個半跪。西門慶平昔認(rèn)的,一個喚白禿子,一個是小張閑,那一個是羅回子。因說道:“你們且外邊候候兒,待俺們吃過酒,踢三跑。”于是向桌上拾了四盤下飯,一大壺酒,一碟點心,打發(fā)眾圓社吃了,整理氣球齊備。西門慶出來外面院子里,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來,與兩個圓社踢。一個揸頭,一個對障。抅踢拐打之間,無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處,都快取過去了。反來向西門慶面前討賞錢,說:“桂姐的行頭,比舊時越發(fā)踢熟了。撇來的丟拐,教小人每湊手腳不迭。再過一二年,這邊院中,似桂姊妹這行頭,就數(shù)一數(shù)二的蓋了群,絕倫了,強(qiáng)如二條巷董官女兒數(shù)十倍。”當(dāng)下桂姐踢了兩跑下來,使的塵生眉畔,汗?jié)袢叄瑲獯跤酰ХΑP渲腥〕龃荷葍簱u涼,與西門慶攜手并觀,看桂卿與謝希大、張小閑踢行頭。白禿子、羅回子在傍虛撮腳兒等漏,往來拾球。亦有《朝天子》一詞,單道這踢圓的始末為證:
在家中也閑,到處刮涎。生理全不干,氣球兒不離在身邊。每日街頭站,窮的又不趨,富貴他偏羨。從早晨直到晚,不得甚飽餐。轉(zhuǎn)不的大錢,他老婆常被人包占。
西門慶正看著眾人在院內(nèi)打雙陸、踢氣球、飲酒,只見玳安騎馬來接,悄悄附耳低言說道:“大娘、二娘家去了。花二娘教小的請爹早些過去哩。”這西門慶聽了,暗暗叫玳安把馬吊在后邊門首等著。于是酒也不吃,拉桂姐房中,只坐了沒多一回兒,就出來推凈手,于后門上馬,一溜煙走了。應(yīng)伯爵使保兒去拉扯,西門慶只說:“我家里有事。”那里肯回來。教玳安拿了一兩五錢銀子,打發(fā)三個圓社。李家恐怕他又往后巷吳銀兒家,使丫鬟直跟至院門首方回。應(yīng)伯爵等眾人,還吃到二更鼓才散。正是: 唾罵由他唾罵,歡娛我且歡娛。
【賞析】
李瓶兒痛苦至極,而西門慶卻歡娛無比。正如宇宙間有天必有地,人類有男必有女,大自然有陽必有陰,人世間有天堂必有地獄。人生的命運(yùn)就是如此不同。在我們沒有掌握科學(xué)真理以前,都把它概而言之曰“命運(yùn)”。其實這命運(yùn)有時是可以改變的,有時卻較難改變。有人鼓吹“宿命論”,說什么“牛吃稻柴鴨吃谷,各人前世修的福”,難道西門慶之流的歡娛是前世“修”來的嗎?而李瓶兒等人的痛苦揮之不去乃是她們在前世不“修”的結(jié)果嗎?相信讀者是不會去相信這一類荒謬的說教的。然而,作為藝術(shù)作品,作者把李瓶兒們和西門慶們的截然不同的人生命運(yùn)對照著寫,無疑可以更加凸顯小說所要表達(dá)的思想主題。
《金瓶梅詞話》的作者正是如此安排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的。在上一則小說寫了李瓶兒的痛苦連著痛苦的極端窘境以后,在這則小說中卻敘寫了西門慶以及他的哥兒們歡娛連著歡娛的人生幸福。在我們面前,構(gòu)成了非常鮮明的人生命運(yùn)的對比。這不僅如實地揭示了明代封建社會的中下層的生活的兩端,而且在心理上也可驟然激發(fā)不同的審美體驗。從小說的具體描寫來看,作者對李瓶兒們遭遇的人生不幸是抱著同情之態(tài)度的,而對西門慶之流對歡娛生活的追求卻很羨慕。例如,小說開端的一首七律的回前詩就把他的臧否表達(dá)得非常清楚:“日墜西山月出東,百年光景似飄蓬。點頭才羨朱顏子,轉(zhuǎn)眼翻為白發(fā)翁。易老韶華休浪度,掀天富貴等云空。不如且討紅裙趣,依翠偎紅院宇中。”作者感嘆人生易老、青春難再,要抓住一切機(jī)會享受生活,才是不枉度人生。這種追求社會現(xiàn)世享樂的思想,正是明代社會比較普遍的一種特征。因為宋儒宣傳“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并且把它作為立國之基和統(tǒng)治之本,深入了社會的各個角落。在他們的哲學(xué)中,人欲是和天理對立的,兩者此消彼長。如果滋生了人欲,就會動搖天理,有可能會危及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地位。所以拼命地鼓吹要抑制和消除人的各種欲望,千方百計地禁錮人的個性的全面發(fā)展。這誠然是應(yīng)該遭到唾棄的一種理論。后世不少思想家看透了這套自欺欺人的虛偽的說法,認(rèn)為遏止人欲是違背人性的不理智的行為,應(yīng)該予以糾正。他們認(rèn)為,這種思想特征富有兩面性。一方面,這種追求社會現(xiàn)世享樂的思想,是人的一種天然的本性。人從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天起,無不把實現(xiàn)理想的幸福生活視作天職而努力奮斗,只是由于強(qiáng)大的社會環(huán)境的壓迫以及各種客觀的具體條件的限制,他的這種天性得不到很好的舒展,也即人們常說的個性解放遭到了抑制。如今盡情地享受現(xiàn)世的幸福生活,正是使長期得到抑制的個性趨向舒展的一種表現(xiàn)。這在人類發(fā)展的歷史上是一種進(jìn)步的行為。另一方面,在人類社會中,個人只是這個群體的一分子。他無法脫離這個群體而獨立存在。也正因此,他的各種行為必然會受到群體的制約。在社會物質(zhì)財富尚未達(dá)到極大地豐富以供個體隨心所欲地消費的情況下,這種追求個人現(xiàn)世享受的行為如果不加節(jié)制,也會因妨礙他人的幸福而受到指責(zé)。尤其是在人們的思想還處在專制的封建社會中的時候,就很容易滑入歧途。例如,無限制的濫情,不顧倫理和道德,一個又一個地占有女人;對金錢和財物貪婪得讓人咋舌,不僅大量地占有社會的財富甚至還無恥地掠奪別人的,把它視為己有,以供個人享樂所用。這無疑會對社會帶來損害。
《金瓶梅詞話》宣揚(yáng)的這種人生觀,我們應(yīng)把它放在當(dāng)時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和歷史條件下來審察,就可發(fā)現(xiàn)它的思想指路標(biāo),主要是指向宋儒的“存天理,滅人欲”之學(xué)說的。他們提倡理學(xué)的目的既然是為了維護(hù)舊制度的“天理”,因而不惜抑制人的各種欲望,其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wù)的宗旨不言自明,而與之對立的這種追求人生現(xiàn)世享樂的思想,自然有它的沖破舊樊籬的進(jìn)步性。不加分析地把它斥為“腐朽”“沒落”等等,不是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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