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郭居敬所輯的《二十四孝》中,有孟宗哭竹一目,敘三國江夏孟恭武,母親酷嗜吃筍,冬日無筍,母思食甚苦,恭武因此入林哀嘆,孝感動天,筍忽迸出。
孩童時候聽完塾師講述這段故事,頭一個感受不是使我為孝道所激動,而是使我對吃筍發生濃厚的興趣,心想:為什么筍是如此好吃的呢?
其后就一直喜歡吃筍。不但江南的毛筍(有冬筍春筍之分,據說是因孟宗之哭而生的,產此筍之茅竹故又稱孟宗竹。)愛吃,我們南方出產的竹筍也愛吃。
冬筍味郁,宜于炇炒,竹筍味甘,宜于治湯。每到初夏,新筍上市,我就很自然地想起晚清騷壇翹楚李慈銘的詩句來了:蟹糖?脯議徒勞,竹筍初生嫩似蒿,別有山家清供在,榆錢餅配紫藤糕。妙趣出自山家,這就成為我們厭倦十里洋場生活的人的夢幻與懷思之一。
李慈銘嗜筍成癖,有“我生嗜筍百倍肉”之語,他曾經“十年庭下屢栽植”,而以“地逼土薄常苦萎”引為遺憾,因此每逢新筍上市,便趨之若鶩,親朋歡聚,飲宴之間。“肴核兩三清且腴”,卻總是少不了“橙黃筍綠間野蔬。”
江南人吃筍愛作朝食,這一點我覺得很不習慣。《儒林外史》作者吳敬梓的“初夏惠隱寺花嶼山房食筍”詩,提過“燒筍供朝餐”的話,李慈銘亦有過“盤餐藉此供朝饑”之語,但到底越縵老人還是承認“新筍脆,剛與晚餐宜”的。
總之,筍出土中,《梅花草堂筆談》所謂“味醇而滑,肥而不滓”,這東西正是炎暑天氣佐膳佳珍。這幾天從故鄉運來的新筍,水份充足,稚嫩無比,烹吃起來,便覺仿佛又回到兒時瓜棚之下,與家人促膝笑語的境界之中了。
一九六一初夏于香港山村道山村居
(1980年福建人民出版社《香港散文選》)
賞析周作人曾經引用茹三樵所著《越言釋》里的一段話,用來說明散文小品的特色,“今越人一切蔬菜瓜蓏之屬,出自園丁,不經市兒之手,則其價較增,謂之杜園菜,以其土膏露氣真味尚存也。”吳其敏的《新筍》讀后,也讓人感受到“土膏露氣真味”,每每讀之,總有如食鮮筍般的清鮮感。隨筆從孟宗哭竹說起,進而引出對筍的濃厚興趣,接下去則是講竹筍的美味,作者壓根兒沒有展開宏論,而是取自古人一系列與筍相關聯的世俗生活中的片言只語、瑣事軼聞,但我們卻從中感受到生活的情趣和真味,而這種人生的真味,還融合著一種濃厚的地方色彩。英國著名小品文作家史密斯在《小品文作法論》中曾經說過:“讀某處作家之文,如食某處之土產。讀法國蒙田的小品文,可以聞到加斯科尼的一種康健的美味;讀查爾斯·蘭姆的小品文,則可以聞到修道院花園櫻草的香味。”那么,我們讀吳其敏的小品文,仿佛也聞到南方新筍的鮮味。作者厭倦十里洋場燈紅酒綠的生活,而夢想懷思家鄉山居的野趣,他對新筍的介紹是那么親切深情,對兒時往事的追憶是那么美好感人,使你讀后,也深深感染到那種親朋歡聚時促膝笑語、歡樂溫馨的甜蜜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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