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
傳杜太守事者,仿佛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予稍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漢睢陽王收拷談生也。
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萬歷戊戌秋清遠道人題。
(《湯顯祖集》)
賞析三百多年來,湯顯祖的《牡丹亭》傳奇一直備受歷代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的青睞,人們為之心醉神迷,激賞不已,甚或傷心而逝(如清代才女馮小青即是一例)。《牡丹亭》何以具有經久不衰的魅力?這固然是由多方面因素決定的,但最主要的是因為作品塑造了一個“至情人”形象——杜麗娘。
湯顯祖作了《牡丹亭》,深恐人們不能理解,便又寫了這篇題詞。在這篇題詞里,他主要揭示了杜麗娘“至情”的實質內涵,表達了他對這一女主人公的由衷贊美之情。從中,我們似乎可以尋找到《牡丹亭》具有永恒魅力的奧秘所在。
文學史上出現過許多光彩照人的“有情人”形象,如唐傳奇中的霍小玉、元雜劇中的崔鶯鶯、明話本小說中的杜十娘等等,杜麗娘的情和這些“有情人”的情有何不同呢?作者把其特點概括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并把這種情提高到至高無上的地位,稱之為“至情”。這種至情的特點體現在:
首先,它是至純的情,不含任何得失利害的考慮。杜麗娘在一個明媚的春日里游賞后花園,感悟到自然的美好和青春的可貴,產生了對愛情的渴望,并因情生夢,在夢中與知己柳夢梅相愛。這種愛情沒有權勢、財富、地位等等的權衡與計較,完全是青年男女的自然吸引而產生的情感升華。唯其“情不知所起”,方能“一往而深”,也才見出愛情之純潔性。
其次,它是至深的情。這種情可以感天動地,幽明無阻,以致于杜麗娘既能出生入死,又能死而復生。作者認為,“生而不可與死”固不可謂之至情,而“死而不可復生者”亦非情之至也。相思成疾,因情而死,這是常見的事;唯其“死而復生”,方顯出情之深厚。死而復生在現實生活中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作者如何解釋這種描寫呢?他認為,“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人事不足以表現“至情”,便只有借助于鬼事。在他看來,鬼神之事確實虛妄,不合常理,但它卻具有情感的真實性。這是“恒以理相格”的“通人”所難以理解的。
大凡優秀的文學作品無不以情動人,李商隱的愛情詩、納蘭性德的悼亡詞、王實甫的《西廂記》、曹雪芹的《紅樓夢》都是如此,湯顯祖的《牡丹亭》亦然。隨著時代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人們的思想、觀念等都會發生變化,但人類對美好事物、對純潔真摯的愛情的追求卻不會改變。《牡丹亭》正是以其對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超出常理的“至情”的頌歌贏得了后世無數讀者的垂青。
情是湯顯祖人生哲學的核心,也是其文藝理論的核心。他認為,情是文藝的源泉、生命和力量:“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于神”(《耳伯麻姑游詩序》)。《牡丹亭》正是湯顯祖傾注了其全部情感而創作出來的不朽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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