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日,丕白。季重無恙①。涂路雖局②,官守有限。愿言之懷,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書問致簡,益用增勞。
每念昔日南皮③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④。彈碁閑設,終以六博⑤。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與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竝載⑥,以游后園。輿輪徐動,參從⑦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余顧而言,斯樂難常。足下之徒,咸以為然。今果分別,各在一方。元瑜⑧長逝,化為異物。每一念至,何時可信!
方今蕤賓⑨紀時,風景扇物。天氣和暖,眾果具繁。時駕而游,北遵河曲。從者鳴笳以啟路,文學讬乘于后車。節同時異,物是人非,我勞如何!今遣騎到鄴⑩,故使枉道相過。行矣自愛。丕白。
(《魏文帝集》)
注釋①無恙一沒有疾病、災害等可憂之事。恙,憂。②局——近。③南皮——縣名,故址在今河北南皮縣東北。曹丕任五官中郎將時曾與朋友一起到南皮出游。④“既妙思”二句——意謂精研細讀六經,瀏覽諸子百家。六經,指《易經》、《書經》、《詩經》、《禮記》、《樂記》、《春秋》六部儒家經典。百氏,指諸子百家的著作。⑤“彈”二句——意謂或在閑暇時作彈碁游戲,或終日對局下棋。碁,“棋”的異體字。六博,本作“六簙”,古代的一種博戲。共十二棋,六黑六白,二人相博,每人六棋,故名。⑥同乘竝載——同乘一輛車子。竝,“并”的異體字。⑦參從——隨從人員。⑧元瑜——阮瑀(約165—212),字元瑜,漢末文學家,建安七子之一。始為曹操司空軍謀祭酒,管記室,草擬書檄公文,后為倉曹掾屬。原有集五卷,已散佚,明人輯有《阮元瑜集》。⑨蕤(rui)賓——十二樂律中的第七律。以律配月,代農歷五月。⑩鄴(ye)——古都邑名。建安十八年(213),曹操為魏王,定都于此。故址在今河北臨漳縣西南鄴鎮東一里半。
賞析吳質在建安中期曾任朝歌(今河南淇縣)令,后遷元城令。信中提到“元瑜長逝,化為異物”,未提及“建安七子”中陳琳、王粲、應玚、劉楨等人的逝世。元瑜死于建安十七年(212),而陳琳等4人同逝于建安二十二年(217)??梢?,此信當寫于建安十七至二十二年之間。書信是一種極為靈活的文學樣式。這封書信,就其文字之清麗與意境之深遠而言,應該說是一篇精美的抒情小品。
書信的開端寫作者對文友的問候與思念。寫其思念,從空間落筆:二人相距雖不遠,但為職守所限,不能頻繁交往,致使“愿言之懷,良不可任”;想用書信問候,“足下所治僻左”,又有諸多不便。在簡短的敘述中寄寓著悠長的情誼。
接著從時間上著墨,鋪敘對文友的懷念之情。首先帶著極大的興致、懷著無限的留戀,追憶南皮之游:白日里,或談詩論文,或彈碁對奕,或策馬奔馳,或浮瓜沉李。月色中,享受著夜的寧靜。然而寧靜令人凄愴傷懷,難免樂盡悲來之感。作者當時就感嘆:“斯樂難常!”眾人“咸以為然”?!敖窆謩e,各在一方”,更何況“元瑜長逝,化為異物”。越寫得悲涼,越能襯托出昔日同游的歡樂。
今天,又到了出游的季節。仍然是“天氣和暖,眾果具繁”,仍然是鳴笳開路,太子文學的車駕在后。然而“節同時異,物是人非”。撫今追昔,觸景生情,完全陷入對舊友的深切思念之中。
作者用輕快的筆調描寫昔日同游的歡樂景象、歡樂情緒;又用清麗的文字描寫今日不得同游的悲愴景象、感傷情緒。兩相對比,更添思念之情。無論撫今,還是追昔,都描寫得有景有情。特別是追述舊游,融情入景,精彩紛呈。在描述中,或從空間落筆,或從時間設墨,造成強烈的時空感,因而使文章具有很強的立體感。文章的主體部分——追述舊游,以簡短的四字句為主,而“高談娛心,哀箏順耳”,“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等,又是工整的駢偶句式,富于整飭美和節奏感。
一紙短簡,情思綿綿;情景交融,文彩翩然。在清麗的文筆中,流溢著一種“娟娟媚媚”的風調。這正是曹丕文章的特有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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