祚①居富貴久,奉養(yǎng)甚侈,所不足者未知年壽耳。一日,居洛陽里第,聞有卜者,令人呼之,乃瞽者也。密問老兵云:“何人呼我?”曰:“王相公父也。貴極富溢,所不知者壽也。今以告汝,俟出當厚以卦錢相酬。”既見祚,令布卦成,又推命,大驚曰:“此命惟有壽也!”祚喜問曰:“能至七十否?”瞽曰:“更向上”,問:“能至八十否?”又大笑曰:“更向上”!曰:“能至百歲否?”又嘆息曰:“此命至少亦須一百三、四十歲!”祚大喜曰:“其間有疾病否”?其人細數(shù)之曰:“俱無。只是近一百二十歲之年,春夏間微苦臟腑,尋便安愈矣。”祚回顧子孫在后侍立者曰:“兒孫輩切記之,是年且莫教我吃冷湯水”。
(《默記》)
注釋①祚(zuo)——王祚,字齊物,五代時人。入宋后任司空,晚年退居洛陽。其子王溥,宋初時為宰相。
賞析這是一篇諷刺喜劇小品文。你看,作者寫王祚與卜者,處處映襯照應,卜者信口開河,王祚篤信不疑,“一石雙鳥”,無不生動,鮮活。全篇純用“白描手法”,不設色敷彩,粗線條勾勒,簡筆傳神。寫王祚一氣三問,僅飾以“喜”字,簡得不能再簡;寫卜者似稍有潤色:始則“大驚”,繼則“大笑”;再次“嘆息”;又復“細數(shù)之”。看來是既認真又細致,算出的高壽達一百三四十歲,有整有零,真是神機妙算;其實是投其所好,胡謅八扯!然而,卻引來了王祚的“大喜”。無論是王祚的“喜”與“大喜”也好,卜者的“大驚”“大笑”“細數(shù)之”也罷;都不是肆意夸飾之文,而只是簡筆實錄了當時的情狀。
前面稱此文是一篇“諷刺喜劇”,一般人認為諷刺藝術離不開夸張,甚至把諷刺與丑化,揶揄連在一起,而此文為什么寫得如此簡樸,平實無華呢?從美學思想上說:諷刺藝術的核心與本質就是“真實”。諷刺藝術也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必須以生活真實為基礎。諷刺藝術家如果沒有求實之意,而有嘩眾取寵之心,難免違背諷刺藝術的“真實律”,而使藝術流于插科打諢的嬉鬧。魯迅先生就把“真實”看成諷刺藝術的生命。認為“非寫實決不能成為所謂‘諷刺’”。如果缺乏真實的根據(jù),“即使用盡死勁、流完大汗、寫了出去,也還是和對方不相干,就是用漿糊粘在他身上,不久也就脫落了”。
毫無疑問,此文完全符合諷刺藝術的“真實律”。問卜者與算命者雙方的表現(xiàn),都有極真實的生活依據(jù)。王祚這個老官僚,“居富貴久”,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汲汲以求的只有益壽延年,很有典型性;而卜者浪跡江湖,社會經(jīng)驗豐富,事先有所探尋了解,掌握了王祚的心理需求,所以,才敢滔滔不絕,投其所好。問、卜雙方都有堅實的心理依據(jù)與生活依據(jù),事件本身就具有諷刺性,作者只是如實記錄了雙方的情、態(tài),既沒有故作夸張,也沒有“用盡死勁”,只是輕描淡寫地實錄了當時的場景,揭示了藝術客體內在的“實在性”,再用這種實在性去撕毀外在的“隱蔽性”,“虛偽性”,完成了生活丑到藝術美的轉化,致使審美客體的內容與形式,因與果等方面,產(chǎn)生了巨大的反差效應:王祚外表的富貴尊榮,不可侵犯與內在的愚蠢至極;卜者外表的認真、細致、一本正經(jīng)與內在的狡詐,欺騙,無不紙上躍形。看來寫得輕松省力,實則入木三分,諷刺不僅是辛辣的,也是耐人尋味的。
誠然,諷刺藝術是一種笑的藝術,然而,笑的藝術最忌流于膚淺與平庸,它除了給人以愉悅外,還必須在笑中包蘊嚴正的社會價值與美學價值。也就是說,諷刺藝術必須把愉悅性與嚴肅性結合起來。這里,作家對客觀現(xiàn)實的審美態(tài)度極其重要。以此來看《王祚問壽》,作者對權貴者的輕蔑鄙視,對江湖騙子的無情揭露,飽蘊字里行間,通過對喜劇因素的透視,在可笑中發(fā)現(xiàn)可悲,在戲弄中放射出嚴竣的斥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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