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夢里的人,是最幸福的。
愁苦而悲哀的人們,在他們底靈魂,受了刺傷,或是無所依托的時候,他們可以把自己的夢幻,完全寄放在那緩緩地移行著的白云里;他們可以在自己抽吸著的煙底縹緲里,想象出一幅美麗的畫圖。
窮困而窘迫的人們,在他們被生活的壓榨機壓榨得透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他們可以相信:那是自己底命運的凄涼,而夢想著那翻身轉運的一天。
受著誹謗,忍著譏諷而仍埋頭于自己夢想的事業的人們,是永遠相信著:自己終有那么一天,會享受那成功的快樂啊。
失掉了愛情的溫暖,而苦嚼著孤獨的液汁的人們,雖然是常常把自己的酸淚,偷偷地灑滴在那自己時常去散步底黃昏的小徑上,但是他們啊,也還是在殷切地期待著:會有那么一個夜晚,乘著半夜的清風,飄來一個美麗的仙女,在他們的枕邊向自己怯怯私語呢!
而那些拚著自己的性命,干著扭轉乾坤的偉業的人們,是更確信著:他們是會以自己的血,自己的汗,自己的白骨,自己的頭顱,把那人類久已失掉了真正的笑,真正的自由與幸福,從暴虐者底魔手下奪回,交還給世界的。
人們,各自把持著自己底夢幻,就是這樣地生活著掙扎著啊!
而我,一個帶著憂郁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雖也有著自己底不可動搖的夢幻,卻沒有那生活在自己的夢幻里的人們底那份幸福。我常常被自己底夢幻所戲弄。也正是為了這個夢幻,我更常常遭受到無端的災禍。
在我自己的生活里,我是永久也抬不起頭來的。我想笑,而笑聲里卻帶出了血絲;我想大聲地痛快地哭,然而那眼睛眶里,卻再也擠不出淚水來了!
誰將是我那痛苦的靈魂之安慰者呢?
沒有誰!只有那狼藉地擺在我床邊的一瓶瓶苦酒啊!
夢能牽引我到一個美妙的甜蜜的境地去嗎?
不能!我說過,我連那一點點的幸福都被剝奪去了……
一九四二年,六月于渝
(1942年《文風》第4期)
賞析這是作者于1942年在重慶寫的一篇抒情小品。作者通過對夢的作用的描寫,抒發了生活理想不能實現并經常遭受災禍的苦悶、激憤之情,同時也隱隱抨擊了國民黨的黑暗統治。
初讀《夢》,覺得它有抒情詩般的輕倩的美;再讀,卻覺得它含有絲絲苦味,而且像吃苦瓜,愈嚼愈覺得它那清新的苦味的綿長。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的夢。正是這種大大小小的接連不斷的夢——生活的理想,使人們覺得生活是有滋味的。沉湎于自己精心編織的夢中,的確是幸福的。然而,世界是現實的,是由無情的現實組成的,它不是由美麗的夢幻組成的。夢雖美,而夢醒之后卻是苦澀的。《夢》的作者的巧妙之處在于:他沒有去喚醒別人的夢,而只說自己連夢的幸福也沒有,常常是欲笑益悲,欲哭無淚。但當我們將作者的苦推移到那些會做夢的人的身上的時候,我們會對那些做夢的人報以苦笑的。因為那些美妙的夢境的背后是幻滅之苦。可見《夢》的底蘊并非寫夢的歡樂,它不過是一杯“苦酒”罷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夢》寫的是一種永久的人生苦惱。
本文的結構非常精美。它整飭嚴密而又起伏跌宕,有力地突出了主題。文章的前半部分,分別寫各種類型的人們如何在夢幻中得到自由、幸福與快樂。作者對這些人們的描寫,形成了平列的整齊的排比段,使文章顯得格外勻調工巧。后半部分,作者筆鋒一轉,由一般人的情況進入對“我”的情況的描述。這一部分在句段的安排上不像前半部分那樣整齊,它適應感情潮水的涌瀉,運用了大量的感嘆句、設問句,并單獨成行,接踵排列,造成一詠三嘆、酣暢淋漓的氣勢。
文章的前后兩部分聯系起來看,前半部分是縱筆,先放開寫夢幻會給人們帶來安慰,帶來快樂和幸福。這是為表現具有特殊性的“我”的感情狀態從反面所作的鋪墊。后半部分是擒,是文章的主旨所在。這種欲擒故縱的方法,使文章的結構波瀾起伏,搖曳多姿。
一篇短文寫得如此整飭嚴謹,曲折跌宕,意脈清晰,綽約多姿,足見作者高超的藝術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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