鰕?游潢潦,不知江海流。 燕雀戲藩柴, 安識鴻鵠游! 世士此誠明,大德固無儔。駕言登五岳,然后小陵丘。俯觀上路人,勢利惟是謀。讐高念皇家,遠懷柔九州。撫劍而雷音,猛氣縱橫浮。汎泊徒嗷嗷,誰知壯士憂?
曹植才高八斗,鐘嶸稱他之于文章,“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詩品》),評價是極高的了。不過他自己,卻鄙薄“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而志在“戮力上國,流惠下民”的建功立業方面(《與楊德祖書》)。 《鰕?篇》正是詩人抒發烈烈壯懷的明志之作,大約寫于魏明帝太和二、三年間。
太和二年(228年),詩人曾上書明帝,慷慨陳辭,不愿做“禽息鳥視,終于白首”的“圈牢之養物(家畜)”,而愿“乘危躡險,騁舟奮驪”,參與討伐東吳之大業(《求自試表》)。但這一宏愿,既不為明帝所理解,更遭到“朝士”所嗤笑。詩人滿懷悲憤之情,故此詩開篇, 即勃發一股怫郁不平之氣:“鰕?游潢潦,不知江海流。 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鵠游!”鰕為小魚,?為黃鱔, 都是在小水坑(潢)、淤水中(潦)茍延殘喘之輩。正如宋玉《對楚王問》所說,它們又豈能與“朝發昆侖之墟,暴鬐(鰭)于碣石,暮宿于孟諸(大澤)”的大鯤,“比量”翻轉江海的氣概呢?至于“燕雀”,常嬉戲于籬笆之間,穿掠于房檐之下。亦如當年揭竿而起的陳勝所說,又“安知鴻鵠之志”哉(《史記·陳涉世家》)!這四句以比興化用典故,鋪排而下,揭出世俗之徒眼界之渺小;并以鯤魚、鴻鵠自況,抒寫翻轉江海、遨游天地的壯志。對照鮮明,具有極大的氣勢。后六句即承此而下,進一步說明:世之有識之士,正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效鯤魚、鴻鵠之志,以成就無與匹比的大德、大業。正如駕車升登于五岳之巔,再俯看天下之山,簡直就如小丘小陵一樣。然而,世上之人,大多圖謀于勢位利祿,汲汲奔波于仕宦之途。使詩人于高岳“俯觀”之際,生出無限慨嘆。“駕言登五岳”二句,化用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意,表現其志凌絕頂以遠瞻世界的胸懷,給人以壯闊雄偉的氣象。
以上兩層多用典故和比興,表現詩人與勢利之輩眼界、胸懷之不同。自“讐高念皇家”以下,便轉入對詩人志向內涵的直接披露。“讐高念皇家”句,宋刊本《曹子建文集》作“高念翼皇家”,正與下句“遠懷柔九州”相儷成文。詩人大聲宣布:我的崇高意愿,就是要輔翼“皇家”之社稷;深遠的思慮,更在于安定天下九州。在《求自試表》中,詩人曾深切感慨于“顧西尚有違命之蜀,東有不臣之吳”,而為之“寢不安席,食不遑味”。急切希望明帝“下不世之詔,效臣錐刀之用”,即使“身分蜀境,懸首吳闕”,亦在所不顧。正可與此二句相互發明。詩人“捐軀濟難”之情切,已到了難以阻遏的地步。他仰天撫劍,劍身便發出雷霆之聲;縱橫揮刺,劍光中便浮騰勇猛之氣。《莊子·說劍篇》曰:“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詩中運用此典,將詩人殺敵報國之雄心,化為“撫劍而(如)雷音,猛氣縱橫浮”的豪邁動作。一位烈烈多氣的壯士形象,便以英挺之姿從詩中騰躍而出!可嘆的是,詩人縱然心比天高,卻身世飄零,無所展其懷抱。這些年只能在浚儀(今河南開封北)、雍丘(今河南杞縣)間往返流徙。而那些混跡朝廷的凡庸之輩,卻還在為勢利“嗷嗷”相爭。想到這一切,詩人胸中便塞滿了憂憤。終于在詩之結尾,發出一聲慨然長嘯:“汎泊徒嗷嗷,誰知壯士憂!”這是慷慨高歌中突發的變徵之音,與詩之開篇的勃郁之氣遙相呼應,表達了詩人不遇知音、壯志難酬的多少憤懣和悲愴。
《鰕?篇》本為詩人擬樂府《長歌行》之作。 從古詩“長歌正激烈”可知,它的曲調該是激烈悲壯、動人心魄的。本詩的風格,正與此調相合。這首詩在藝術表現上的一個鮮明特點,就是較多運用比興,而這類比興,又是化用歷史典故。 這便產生了既蘊藉深沉、又生動形象的雙重效果。 諸如鰕?、燕雀之喻,登岳、撫劍之說,本出于宋玉《對楚王問》、《史記·陳涉世家》、孔子登泰山之語和《莊子·說劍篇》。這些典故,在先賢那里,原就是作為比方出現的;其間,已融注了他們的許多壯懷和豪情。詩人運用這些典故,借昔賢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便使歷史的積淀和現實的感奮交融起來,造出了一種千古同慨的悲壯之境。讀者于其中聽到的,就不僅僅是曹植一個人的聲音,而是數百年、乃至數千年來無數“壯士”的共同呼喊了。這就是本詩抒情藝術之奧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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