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薪幽篁里,刈黍寒澗陰。朔風(fēng)傷我肌,號鳥驚思心。歲暮井賦訖,程課相追尋。田租送函谷,獸藁輸上林。河渭冰未開,關(guān)隴雪正深。笞擊官有罰,呵辱吏見侵。不謂乘軒意,伏櫪還至今。
鮑照出身微賤,仕途偃蹇,空有滿腔才志,無奈貧窮潦倒。他家里“資儲無擔(dān)石”(《松柏篇》),住房是“上漏下濕”,生活陰霾經(jīng)常使他“長嘆至天曉,愁苦窮日夕”(《代貧賤愁苦行》)。這些真實寫照,是他能比較接近和體驗社會下層生活,并予以真摯深切反映社會殘暴黑暗的思想基礎(chǔ)。又鮑照大半生宦游在外,閱歷既廣,感受自深,有供詩歌創(chuàng)作提煉升華的豐厚的生活基礎(chǔ)。《擬古八首》(其六)就是鮑照思想和生活兩者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它對饑寒交迫的下層人民的悲慘遭遇充滿同情,對貴族官僚集團(tuán)向百姓施行敲骨吸髓的虐政進(jìn)行揭露和抨擊,進(jìn)發(fā)出璀燦的現(xiàn)實主義光芒。
全詩的詩眼是第四句的“思”字,它表現(xiàn)了詩人對個人命運、社會不平現(xiàn)象深沉的嚴(yán)肅的反思,抒發(fā)了渴望改變現(xiàn)狀而又無法施展懷抱的郁悶。方虛谷《<;文選>;顏鮑謝詩評》中說“明遠(yuǎn)多為不得志之辭,憫夫寒士下僚之不達(dá)”,這話說得還不夠全面,鮑照不僅僅關(guān)心“寒士下僚之不達(dá)”,他還關(guān)心和同情民生疾苦,有積極的拯世濟(jì)物之心。唐代大詩人杜甫所繼承的正是這種精神與詩風(fēng),所以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此詩“真至”,“此等最為少陵所摹”,是很中肯的。
前四句是觸發(fā)“思”的契機(jī),后十句是閘門開啟后所“思”的兩層具體內(nèi)容。
“束薪幽篁里,刈黍寒澗陰。”在幽暗的竹林里打柴,在背山的寒冷澗谷中收割莊稼,都必然徒勞無功。黃節(jié)《鮑參軍詩補注》說“幽篁里無薪”,“寒澗陰無黍”,兩句言“物之失所也”,詮釋得很精采。兩句有一點“賦”的成分,意在表明失去土地失去糧食的人們只能到毫無希望的地方去尋找生活資料,作絕望的掙扎。但更主要的卻在于“興”。興自己老而無成,興百姓苦而無獲,為全詩張本。《楚辭》:“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詩歌襲用其意,兩句象征性地勾畫出當(dāng)時暗無天日、陰寒冷酷、民生凋敝、流連失所的時代氛圍,奠定了全詩的基調(diào)。方東樹《昭昧詹言》論鮑詩“起句多千錘百煉,秀絕寰區(qū)”,這意蘊豐富的兩句正當(dāng)之無愧。在這幅色彩濃黑的時代背景上,詩人更加以聲響的渲染,那就是刮著凜冽的“朔風(fēng)”,飛著悲鳴的“號鳥”。“朔風(fēng)”與后文“歲暮”、“冰未開”、“雪正深”的時令相照應(yīng)。呼嘯的北風(fēng)刮得大地一片昏暗,一聲聲悲啼的鳥叫夾雜其間,畫面凄慘,典型的蒙太奇手法。“朔風(fēng)”使無衣無食的人“傷肌”,“號鳥”使窮途失意者“驚心”。那“號鳥”,也許是失群的孤雁,不祥的烏鴉,或遍野嗷嗷待哺的哀鴻。借物喻人,那大肆淫威的“朔風(fēng)”,不就是“笞擊”“呵辱”他人的官吏;哀鳴的“號鳥”,不就是那些被“罰”被“侵”的百姓嗎?“思心”被“驚”,不僅僅是“號鳥”所引起,也是前三句的總歸宿。
從“歲暮井賦訖”到“呵辱吏見侵”八句是詩人“思索”的第一層內(nèi)容,前四句寫賦稅之重,后四句寫徭役之慘。
“井賦”是田賦地租,“程課”是定期的捐稅。一年的田租才交清,各種名目的苛捐雜稅又紛至沓來。從“訖”到“相追尋”,時間上銜接得那么緊迫急促,情勢上又那么來勢兇猛咄咄逼人,不由人不想起杜甫《石壕吏》“吏呼一何怒”的情景,真實地揭示了統(tǒng)治者巧取豪奪貪得無饜的嘴臉。收刮來的租米和獸藁(喂牲畜的芻草)還要由人運到函谷關(guān)內(nèi)、上林苑里。函谷關(guān)內(nèi)有秦漢故都長安,此泛指京城;上林苑,在長安附近供秦漢帝王享樂的豪華的大型動物園、植物園和狩獵場。大量財富,無數(shù)民脂民膏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官府、朝廷,連上林苑里的畜牲都喂得膘肥肉壯,而百姓卻“束薪幽篁”、“刈黍寒澗”在受凍挨餓,貧富不均的對比是何等強(qiáng)烈!這四句與發(fā)端兩句相照應(yīng),“送”、“輸”又為下四句作鋪墊,結(jié)構(gòu)上針線細(xì)密。
在臘月寒冬,貴族官僚們羊羔美酒圍爐取暖,而百姓卻被套上交賦稅、服勞役兩副沉重枷鎖。他們牛馬似地勞累終年,連“歲暮”也未能喘息一下,被迫沖風(fēng)冒雪跋涉在堅冰封凍的黃河、渭水上,雪深沒膝的函谷關(guān)、隴山下。東晉以來的徭役極為繁重,《晉書》說:“古者使人歲不過三日,今之勞擾,殆無三日休停。”鮑照詩無疑是對這一現(xiàn)實的形象反映。“冰”、“雪”傷肌凍骨固然叫人寒心難熬,而那班似虎如狼的官吏更叫人膽顫心驚。他們動輒“笞擊”(皮鞭抽打)、“呵辱”(大聲辱罵),殘暴無比。不難想見,在這些押班官吏的淫威下,該有多少民夫倒斃在溝壑中。這四句照應(yīng)了前面三、四兩句。就官吏而言,他們不僅是押送勞役的主角,也是逼租催課的主角,他們的兇狠是一貫的。所以“笞擊”兩句也是這層思索的總收束,章法井然。
詩人的第二層“思索”只有兩句:“不謂乘軒意,伏櫪還至今。”他想做官,而且做乘華麗軒車的大官。他與不愿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不同。陶淵明《戊申歲六月中遇火詩》說:“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面對同樣黑暗的現(xiàn)實,陶淵明采取逃避隱退的策略,鮑照則表現(xiàn)了積極入世的精神。可以設(shè)想,鮑照一旦得志“乘軒”,就可能與“笞擊”、“呵辱”的官吏有所不同,使吏治清廉些,使政治清明些,實現(xiàn)“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杜甫詩)的宏愿。無奈他的良好愿望與污濁世情太格格不入,因此“乘軒”的意圖終成泡影,“伏櫪”句就表達(dá)了他不得志的悲哀與嘆息。它用了曹操《步出夏門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詩意,抒發(fā)了老而不被擢用,難以騰驤馳騁的憤懣。以個人與時代的雙重不幸結(jié)束全篇,黯然傷神,韻味深長。
鮑照早年雖也有過“墾畛剿芿,牧雞圈豕,以給征賦”(《侍郎報滿辭閣疏》)的經(jīng)歷,但后來斷斷續(xù)續(xù)任下級官吏,基本溫飽尚不成問題,所以此詩所寫決非詩人本身的實錄。又鮑照成年后也從未到過中原以及西北地區(qū),所以詩中景象也不是如鑒照形的社會實錄。詩題作“擬古”,托言秦漢時事;又以“思”的形式來擬寫,仿佛以虛構(gòu)想象得之,受古詩啟迪而已,用心良苦。它無非是全身遠(yuǎn)禍的盾牌,用貌似曲折的方法暴露現(xiàn)實,因為詩人不能不有所顧忌,直接明顯地指斥時事,那是要身蹈不測的。
當(dāng)然,從今天讀來,這首詩的揭露和抨擊是十分直截犀利的。它不用雕琢,也毫無夸飾,用樸素真實的畫面讓讀者感動震撼。在詩風(fēng)上,它繼承了《古詩十九首》、曹操《蒿里行》、王粲《七哀詩》、陳琳《飲馬長城窟行》等佳作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再現(xiàn)了漢魏風(fēng)骨。這是此詩“擬古”的本質(zhì)含義所在。它對后世詩人,特別是杜甫,有深刻影響。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詩中的名句“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都可視為脫胎于此。在整個六朝詩壇,鮑照這首直接揭露虐政的詩可謂絕無僅有,不啻是劃破漫漫長夜的一道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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