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漠爾游岱,凄涼余向秦。雖言異生死,同是不歸人。昔余仕冠蓋,值子避風塵。望氣求真隱,伺關待逸民。忽聞泉石友,芝桂不防身。悵然張仲蔚,悲哉鄭子真。三山猶有鶴,五柳更應春。遂令從渭水,投吊往江濱。
這首詩中所傷悼的周處士,是梁朝原來的處士周弘讓。處士一般指隱居不仕的士人。據《南史》載,周弘讓性簡素,博學多通,早年隱于句容茅山,頻征不出。晚仕侯景,任中書侍郎,為時人所譏。梁元帝承圣年間,任國子祭酒,官至仁威將軍。周弘讓既仕侯景,又仕梁元帝,本來不能再稱處士。但因庾信本為梁武帝舊臣,當時弘讓是句容處士,以其原來的身份作稱謂,是表示懷舊的意思。王少保即王褒,早年與周弘讓友情甚篤,少保是他在北朝的官職。陳朝與北周通好后,王褒曾有詩及書信贈周弘讓,弘讓也有復信。后弘讓死于陳朝,王褒有詩遙致傷悼之意,庾信這一首為和作。
詩一開頭就將死者和自己的歸宿加以對照:周處士已死,歸于冥冥之中,靈魂去了泰山。而自己則凄涼寂寞,流落到了秦地。謂人死為“游岱”,其說起于漢代。漢武帝惑于方士之說,在泰山設宮祀、建神仙道,希望遇仙升天,所以漢詩中稱死人往往說“名系泰山錄”。首二句說“游岱”與“向秦”雖為一死一生,但境況并沒有太大的不同。這一比較極為沉痛,是詩人全部哀思的觸發點。對周弘讓來說,是死者一去形不歸;對庾信自己來說,是羈留北土,不得還鄉。詩人不由得從死者聯想到自己:雖是忍辱偷生,但毫無生趣,又與死者何異?寫到這里,詩人已分不清究竟是哀悼周處士,還是為自己唱挽歌了。
既是傷悼處士之死,免不了要追憶死者平生與自己的交往。但從庾信本傳和其他作品來看,似乎周弘讓與庾信早年的關系只是一般相識,這是此詩難著筆處。所以詩人僅著力鋪寫二人同在梁朝、因仕隱異途而未能接近的遺憾。庾信十五歲即仕于梁朝,而這時周弘讓正隱居茅山,一“仕冠蓋”,一“避風塵”,自然無由得見。但詩人已久慕處士之名,并期待著與他結交?!巴麣狻倍渚美献拥涔??!读挟悅鳌氛f“老子西游,關令尹喜望見其紫氣浮關,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边@里借以表現詩人對真隱的敬仰和求交的誠意。周弘讓晚仕侯景,有人問其緣故。周答道:“昔道正直,得以禮進退。今乾巛易位,不至將害于人,吾畏死耳?!敝芤虼双@譏于當時。庾信稱之為“真隱”,自然是不確的。但這里與其說是對周處士隱逸生涯的贊美,倒不如說是懷念梁朝尚能“以禮進退”的時代。所以下面略去周弘讓出山后的所有經歷,直接跳到周弘讓的去世?!昂雎劇倍?,寫詩人忽然聽到這位與煙霞泉石為友的隱者去世的消息,不禁哀悼芝草、菌桂不能使之延年。幾乎造成了周弘讓終生隱居、老死山中的錯覺。這樣寫,既可回避周處士后來已不成其為處士的事實,又將詩人的哀思牢牢地系在周處士隱居的梁朝。這并非為死者諱,而是為了讓自己對與故國有關的一切人和物永遠保持美好的回憶。
“悵然”四句是對死者的哀挽之詞。張仲蔚與鄭子真皆為漢時隱士,這里借喻周處士。“三山”指海上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五柳”典出陶淵明《五柳先生傳》?!蔼q有鶴”與“更應春”對偶,謂處士魂已歸仙,與三山神鶴為伴,而故居空余五柳,猶自年年逢春。可嘆的是,身在異地的故人,連回到江南舊地去發一通物在人亡的感慨都不可能,只有在渭水邊上遙對江濱投書祭吊了。結尾二句用賈生過湘水投書吊屈原的典故,又與開頭對應,歸結到“同是不歸人”的傷悼之情。
此詩題為“遙傷周處士”,首尾均從生者和死者處境的類比著眼,句句哀悼處士之死,又處處傷悼自己之不歸,因而使追挽故人的沉痛升華為懷念故國的哀思,讀來情詞凄惋,余悲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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