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禽暮知反,行人獨未歸。坐銷芳草氣,空度明月輝。嚬容入朝鏡,思淚點春衣。巫山彩云沒,淇上綠條稀。待君竟不至,秋雁雙雙飛。
霜氣下孟津,秋風度函谷。念君凄已寒,當軒卷羅縠。纖手廢裁縫,曲鬢罷膏沐。千里不相聞,寸心郁紛蘊。況復飛螢夜,木葉亂紛紛。
德元,南齊尚書令王晏之子,官晉安王友。建武四年(497)明帝誅晏,德元與其兄同時被害?!坝选?,官名,南朝諸王有師、友、文學各一人。詩題一作《古意》。
這兩首詩都寫閨怨。
第一首以春起,以秋結。薄暮,往往是閨中思念遠人最難堪之時,你看,就連游禽尚且都知道日暮而返,然而行人卻獨獨未歸!首句一“知”字,將游禽寫得有情,跌出次句行人獨未歸的無情,點出閨中怨端。“坐銷芳草氣,空度明月輝”,春草碧色,明月如玉,時光美好如此,卻在不斷的期待中白白流逝;青春也像芳草明月一樣美好,也同樣在不斷的期待中空度?!白保唷翱铡绷x。芳草銷歇,空等了一個春季,然而行人終于未歸?!皣谷萑氤R,思淚點春衣”,晨起梳洗,鏡面上映照出女主人公一幅愁容——眉蹙不展,容色無光;思念至極,不覺思淚奪眶,點染春衣?!叭氤R”,“朝”,照應首句“暮”,詩中雖然沒有明寫“夜”,但從女主人公一早的“嚬容”,似已暗示了夜間思懷的愁苦。值得注意的是,在“暮”、“朝”間,插入“坐銷”、“空度”兩句,則朝朝暮暮的怨情更見其端倪。如果說,以上六句在敘寫怨情時女主人公對行人歸來還抱有或多或少期望的話,那么,“巫山”以下四句,則寫出歡會難再,期望破滅之情了?!拔咨讲试啤保础陡咛瀑x》所謂妾為巫山之女,朝為行云,暮為行雨,常喻男女歡會;然而“彩云”后卻接以一“沒”字,足見佳期杳渺。“淇水”,《詩經》中戀人送別之地,《鄘風》:“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送別行人之時,淇上綠條依依,一片深情;如今綠條已稀,仍不見行人歸來。“待君竟不至”,回應“行人獨未歸”。句中的“竟”字,似隱約透露出行人與女主人公先前有所約定,或春盡還家,或夏日歸來的消息。但是女主人公不僅期待到春盡,而且由春期待到夏(芳草氣銷),又由夏期待到秋(綠條已稀)。“竟不至”,不僅抒發其一腔怨情,對行人愆期的譴責亦在其中。首云游禽尚且知暮而還,接以“行人獨未歸”,其情已不堪;此于“待君竟不至后”,則接以秋雁雙雙而飛(知秋而飛來),深入一層地反襯女主人公索寞孤獨的情狀,頗可玩索。
第一首由春寫到秋,第二首只在秋落筆。“孟津”、“函谷”,都是常見的北方地名,霜氣、秋風自北而來。閨中女主人公感受到風霜的凄寒,自然聯想到行人的凄寒,因此動手為其縫制羅衣。但是,當纖纖素手舉起刀尺準備縫制,又不能不因為“千里不相聞”而作罷。一“廢”字,生動寫出思婦的矛盾心理。不為行人縫制寒衣吧,則擔心他挨冷受凍;為他縫制吧,行人又遠在“不相聞”的千里之外,何由寄達?心煩意亂,郁悶痛苦,以至連自己的容貌都無心修飾?!扒W”,化用《詩經》:“予發曲局,薄言歸沐”;“罷膏沐”,用《詩經》意:“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曲鬢罷膏沐”,鬢發卷曲,本該梳洗,以膏澤發,既然行人遠在千里,又有何心思去梳理打扮?”況復飛螢夜,木葉亂紛紛?!苯Y二句是此詩的警策。上八句已從物候變化的凄寒,欲裁衣而終于廢刀尺的動作,罷膏沐而心恢意懶的外貌,郁紛蘊苦悶不堪的心態幾方面寫出閨中怨情,這兩句則更進一步用飛螢、木葉的夜景來烘托思婦的紛亂凄涼之情。思婦本來已夠煩悶了,又加上流螢熠耀,閃著凄寒的小白光;木葉紛紛,隨風而亂舞,秋夜漫長,思緒萬端,螢光葉聲,攪得思婦加倍難堪?!皝y紛紛”,不僅寫出落葉之狀,而且這三字實又為思婦其時苦痛心境的寫照。況且,“木葉亂”又與首二句的“霜氣下”、“秋風度”相照應,更顯得針線綿密,全詩渾成。
蕭統的《文選》錄王融《三月三日曲水序》等文,卻不選錄這兩首詩,日僧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認為不免失當。其南卷云:“游禽暮知反”一首“緣情宛密”,“霜氣下孟津”一首“使氣飛動”,“可謂五言之警策”(據今人考證,此為唐》文)。王融壽短(只活了二十七歲),傳世的作品不很多,詩名也遠不如同時代的謝脁、沈約,但這兩首詩仍有自己的特色。兩詩都以景結情,前詩以雁雙飛反襯閨中的孤寂,后詩以木葉落創造出凄愴的氛圍,言已盡而情韻無窮。以景結情,在唐詩中并不少見,而在宋齊的詩壇中,這樣的作品還并不多。這或許是這兩首詩受到后人青睞的一個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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