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蕪皋上,杳然望扶木。洪柯百萬尋,森散覆旸谷。靈人侍丹池,朝朝為日浴。神景一登天,何幽不見燭!
陶淵明《讀山海經十三首》是一組用神話素材創作的特殊抒情詩。據逯欽立先生考證(參見逯氏校注《陶淵明集》附錄一),這組詩作于晉安帝義熙三年(407)或四年。其時正值桓玄篡位失敗之后,劉裕代立心跡未彰之前,東晉政權雖遭嚴重摧殘,尚未完全崩潰,如能進用賢良,革除弊害,也許還有再興的可能。本詩的基點就在于此。
《逍遙蕪皋上》是《讀山海經》組詩的第六首。這首詩取材于《山海經》的《東山經》、《海外東經》、《大荒東經》、《大荒南經》諸篇所載關于無皋(即“蕪皋”)、扶木(又名“扶桑”、“榑木”)、湯谷(即“旸谷”)、羲和、太陽的幾個神話傳說。在這些神話傳說中,無皋是一座可以望見遠海的極高的神山,扶木是一株可供十個太陽棲息的奇偉的桑樹,湯谷是一個可供十個太陽洗浴的遼闊的神淵,同時又是太陽巡天的起點,那株奇偉的扶木就長在它的水中央(據《海外東經》“居水中”一語);羲和則是一位替太陽洗浴的女神。詩人依據這些神話傳說進行獨特的藝術構思,創造出瑰奇樸茂、寥廓光明的意境,非常精采地表現了祝愿國家中興的宏大主題。
根據所取題材的特點和表現主題的要求,詩人采取了象征手法,同時把自己寫進詩中。開篇二句寫遠望的逸興。詩人幻想自己悠然迥立于橫空出世的蕪皋絕頂,極目眺望海天盡處的扶木奇姿。“逍遙”見風神瀟灑、意態安閑,“杳然”見云水蒼茫,天地寥廓,落筆便寫出一種高瞻遠矚、沉思遐想的意象,以此暗示對國家前景的深切關心,并且自然而然地引出下邊描述的景物和情事。
“洪柯”二句描繪扶木的偉姿。詩人眼中出現了一株高入云天的桑樹,這株桑樹挺立在遼闊的旸谷水中,巨枝橫出數十萬丈,碧葉層層宛若重巒,把整個旸谷都覆蓋了。這是多么宏奇的景觀!詩人用如椽巨筆寫出這樣宏奇的景觀,其中別有一番深意,就是希望晉王朝獲得再興,像扶木一樣生機蓬勃,茂盛不衰。原來,桑樹是晉室的象征。晉武帝司馬炎仕魏為中壘將軍時,在官署庭前植了一株桑樹。后來司馬炎做了開國皇帝,這株桑樹便被神化為表德兆基的瑞物。著名辭賦家陸機、潘尼、傅咸等都為之作賦,極力宣揚它的征兆意義(參見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關于《擬古》第九首“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二句的解釋和歐陽詢編撰《藝文類聚》卷八十八所錄陸、潘、傅三家《桑賦》及賦前序文)。其中傅咸的《桑樹賦》已將司馬炎所植桑樹比作旸谷上的扶木,謂“以厥樹之巨偉,登九日于朝陽”。陶淵明顯然從此賦得到了啟發,故開篇即借遠望扶木以寄其關心國家前景的深情,這里又托扶木偉姿以寓其祝愿國家中興的厚意。
扶木及其覆蓋下的旸谷既是太陽的生活環境,下邊便自然轉寫太陽的活動情節。
“靈人”二句渲染浴日的奇情。“靈人”就是神人的意思,指侍浴的女神。“丹池”則是指太陽的浴池。古時皇帝所居多用丹采為飾,有“丹禁”、“丹闕”、“丹墀”諸稱,又古人向以日為君象,淵明此詩亦以日象君,故用語如此。詩人幻想有神女侍候太陽,每天早晨都在飾以丹采的浴池中替太陽洗滌塵垢,使太陽總是那樣光明皎潔。《山海經》所載羲和浴日神話原文只說“有女子名日羲和,方浴日于甘淵”,詩人則錦上添花,補充“靈人侍丹池”的場面,又把“方浴日”改為“朝朝為日浴”,更見形象鮮明,意義深刻。此中隱寓的深意乃希望有賢臣輔佐皇帝,經常為皇帝規箴過失,以致政治清平,國家昌盛。“浴”字本義是洗去身上的污垢,但可引伸為修養德性的意思,《禮記》即有“澡身而浴德”之語,說明這兩句詩可作如此理解。陶淵明在《詠三良》詩中贊美子車氏三子服事秦穆公時“出則陪文輿,入必侍丹帷。箴規響已從,計議初無虧”,用意正與“靈人侍丹池,朝朝為日浴”相似,更說明這兩句詩應作如此理解。
篇末二句謳歌日出的壯采。這兩句除隱括《山海經》所載日出扶桑的神話傳說外,還化用了曹操《秋胡行》“明明日月光,何所不光昭”和傅玄《日升歌》“逸景何晃晃,旭日照萬方。皇德配天地,神明鑒幽荒”等詩句。這是全詩的總結,也是全詩的高潮。詩人懷著無限的激情,熱烈贊美日出時的光明景象:“神景一登天,何幽不見燭!”這兩句直譯出來是:神圣輝煌的太陽一躍上天空,哪個幽遠的地方不被它照亮!勁健的辭氣,昂揚的聲采,造成一種“橫素波而旁流,干青云而直上”(蕭統《陶淵明集序》)的磅礴意象,更加有力地表現了渴望國家中興的慷慨情懷。當然,詩中的“神景”仍是皇帝的象征。陶淵明受歷史的局限,只能寄希望于皇帝的英明。有明君才能用賢臣,用賢臣才能行美政,行美政才能致中興:這是屈原和諸葛亮的邏輯(參看屈原《離騷》和諸葛亮《前出師表》),也是陶淵明的邏輯。
蘇軾說陶淵明的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蘇轍作《追和陶淵明詩引》轉述蘇軾語)。此詩確是一篇這樣的珍品。全詩用語均極樸實,篇幅非常短小,但卻包含許多瑰奇的意象,蘊蓄極其深廣的情思,使人讀之仿佛飛身天外,目睹迥立危峰、遙望大海的詩人,上凌蒼穹、下覆旸谷的仙木,長侍丹池、殷勤浴日的神女,燦爛輝煌、噴薄而出的旭日,獲得種種特異的審美愉快,并深受“充滿郁勃而見于外”(蘇軾《南行前集敘》)的愛國情思的鼓舞。此詩真正達到了平常與奇崛、淡樸與精采、洗煉與豐腴的完美統一,因而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劉熙載說:“淵明《讀山海經》,言在八荒之表而情甚親切,尤詩之深致也”(《藝概》卷二)。此詩在處理神話與現實的關系上,更是一篇這樣的杰作。詩人先從神話傳說中獲得某種與自己的理想和情懷相照映的感觸,并由此產生了強烈的創作沖動。然后“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將自己的主觀感情注入神話之中,令扶木的“森散覆旸谷”產生象征意義,讓靈人懷抱“朝朝為日浴”的忠悃,把原來質木無文的神話素材改造得“秘響旁通,伏采潛發”。這些相對獨立的審美意象,經過詩人的神妙點化,又組織成“外文綺交,內義脈注”的天機云錦。從而八荒之表的靈物都有了現實人間的情采,離奇詭怪的傳說都有了耐人尋味的意義,真使人感到又奇幻,又親切,別覺“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沈德潛《說詩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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