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小說·中國古代小說代表作品·唐傳奇與宋明話本·李朝威·柳毅傳
李朝威
儀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鄉人有客于涇陽者,遂往告別。至六七里,鳥起馬驚,疾逸道左; 又六七里,乃止。
見有婦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然而蛾瞼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之曰: “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婦始楚而謝,終泣而對曰: “賤妾不幸,今日見辱問于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聞焉。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為婢仆所惑,日以厭薄。既而將訴于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言訖,歔欷流涕,悲不自勝。又曰: “洞庭于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或以尺書,寄托侍者,未卜將以為可乎?” 毅曰: “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邪? 唯恐道途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托,又乘懇愿。子有何術,可導我邪?” 女悲泣且謝,曰: “負載珍重,不復言矣。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 即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
毅請聞之。女曰: “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 ‘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后叩樹三發,當有應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幸君子書敘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托,千萬無渝!” 毅曰: “敬聞命矣。” 女遂于襦間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為之戚。乃置書囊中,因復問曰: “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祇豈宰殺乎?” 女曰: “非羊也,雨工也。” “何為雨工?”曰: “雷霆之類也。” 毅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龁甚異; 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毅又曰: “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女曰: “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 語竟,引別東去。不數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
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余,到鄉。還家,乃訪于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三擊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間,再拜請曰: “貴客將自何所至也?” 毅不告其實,曰: “走謁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進。謂毅曰: “當閉目,數息可達矣。” 毅如其言,遂至其宮。始見臺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 “客當居此以伺焉。” 毅曰: “此何所也?” 夫曰: “此靈虛殿也。” 諦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于此: 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飾琥珀于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
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 “洞庭安在哉?”曰: “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少選當畢。” 毅曰: “何謂 《火經》?”夫曰: “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圣,發一燈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聽焉。” 語畢而宮門辟。景從云合,而見一人,披紫衣,執青玉。夫躍曰: “此吾君也!” 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問曰: “豈非人間之人乎?” 毅對曰: “然。” 毅遂設拜,君亦拜,命坐于靈虛之下。謂毅曰: “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遠千里,將有為乎?” 毅曰: “毅,大王之鄉大也。長于楚,游學于秦。昨下第,閑驅涇水之涘,見大王愛女牧羊于野,風鬟雨鬢,所不忍視。毅因詰之。謂毅曰: ‘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 悲泗淋漓,誠怛人心。遂托書于毅。毅許之,今以至此。” 因取書進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 “老父之罪,不能鑒聽,坐貽聾瞽,閨窗孺弱,遠罹搆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增被齒發,何敢負德!” 詞畢,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有時宦人密侍君者,君以書授之,令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 “疾告宮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 毅曰: “錢塘,何人也?” 曰:“寡人之愛弟。昔為錢塘長,今則致政矣。” 毅曰: “何故不使知?”曰: “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縻系于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
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坼地裂,宮殿擺簸,云煙沸涌。俄有赤龍長千余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毅恐蹶仆地。君親起持之曰: “無懼。固無害。” 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因告辭曰: “愿得生歸,以避復來。” 君曰: “必不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為少盡繾綣。” 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
俄而祥風慶云,融融怡怡,幢節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滿身,綃縠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旋,入于宮中。君笑謂毅曰: “涇水之囚人至矣。” 君乃辭歸宮中,須臾,又聞怨苦,久而不已。
有頃,君復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溢,立于群左,君謂毅曰: “此錢塘也。” 毅起,趨拜之。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 “女侄不幸,為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 不然者, 是為涇陵之土矣。 饗德懷恩, 詞不悉心。” 毅撝退辭謝,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 “向者辰發靈虛,巳至涇陽,午戰于彼,未還于此。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不遑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失。” 因退而再拜。君曰: “所殺幾何?” 曰: “六十萬。” “傷稼乎?”曰: “八百里。” “無情郎安在?”曰: “食之矣。” 君憮然曰: “頑童之為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賴上帝顯圣,諒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從此已去,勿復如是。” 錢塘復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 “此《錢塘破陣樂》。” 旌銚杰氣,顧驟悍栗,坐客視之,毛發皆豎。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 “此《貴主還宮樂》。” 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之,不覺淚下。二舞既畢,龍君大悅,錫以紈綺,頒于舞人。然后密席貫坐,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 “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墻。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 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齊言慚愧兮何時忘!” 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 “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歸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 錢塘君歌闋,洞庭君俱起,奉觴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 “碧云悠悠兮,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難久留。欲將辭去兮悲綢繆。” 歌罷,皆呼萬歲。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 錢塘君復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 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后宮中之人,咸以綃彩珠璧,投于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前后。毅笑語四顧,愧揖不暇。洎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閣。錢塘因酒,作色,踞謂毅曰: “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邪? 愚有衷曲,欲一陳于公。如可,則俱在云霄; 如不可,則皆夷糞壤。足下以為何如哉?” 毅曰: “請聞之。” 錢塘曰: “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為九姻所重。不幸見辱于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托高義,世為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者!” 毅肅然而作,歘然而笑曰: “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 毅始聞跨九州,懷五岳,泄其憤怒; 復見斷金鎖,掣玉柱,赴其急難: 毅以為剛決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愛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簫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 豈仆之素望哉! 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間,鼓以鱗須,被以云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 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志性,負百行之微旨,雖人世賢杰,有不如者,況江河靈類乎? 而欲以蠢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于人,豈近直哉! 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惟王籌之!” 錢塘乃逡巡致謝曰: “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向者詞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為此乘間可也。” 其夕,復歡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遂為知心友。
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毅于潛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 “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 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夫人又曰: “此別豈有復相遇之日乎?” 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請,然當此席,殊有嘆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凄然。贈遺珍寶,怪不可述。毅于是復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余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
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 百未發一,財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為莫如。遂娶于張氏,亡。又娶韓氏,數月,韓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或謀新匹。有媒氏告之曰: “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曰浩,嘗為清流宰。晚歲好道,獨游云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不識何如?” 毅乃卜日就禮。既而男女二姓,俱為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居月余,毅因晚入戶,視其妻,深覺類于龍女,而逸艷豐厚,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謂毅曰: “人世豈有如是之理乎?” 經歲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產,逾月,乃秾飾換服,召毅于簾室之間,笑肌曰: “君不憶余之于昔也?” 毅曰: “夙非姻好,何以為憶?”妻曰: “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涇川之冤,君使得白,銜君之恩,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遂至睽違,天各一方,不能相問。父母欲配嫁于濯錦小兒某。遂閉戶剪發,以明無意。雖為君子棄絕,分無見期; 而當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憐其志,復欲馳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當娶于張,已而又娶于韓。迨張、韓繼卒,君卜居于茲,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報君之意。今日獲奉君子,咸善終世,死無恨矣!” 因嗚咽,泣涕交下。對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 今乃言者,知君有愛子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確厚永心,故因君愛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 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 ‘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 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于今日之事乎? 其后季父請于君,君固不許。君乃誠將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話之!” 毅曰: “似有命者。仆始見君于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者,達君之冤,余無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錢塘逼迫之際,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義行為之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邪? 一不可也。某素以操貞為志尚,寧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紛綸,唯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別之日,見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吁,今日,君,盧氏也,又家于人間,則吾始心未為惑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無纖慮也。” 妻因深感嬌泣,良久不已。有頃,謂毅曰: “勿以他類,遂為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為妾也?” 毅嘉之曰:“吾不知國客乃復為神仙之餌。” 乃相與覲洞庭。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具紀。
后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澤。以其春秋積序,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異。洎開元中,上方屬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凡十余歲,莫知其跡。
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嘏為京畿令,謫官東南。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于遠波。舟人皆側立,曰: “此本無山,恐水怪耳。” 指顧之際,山與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馳來,迎問于嘏,其中有一人呼曰: “柳公來候耳。” 嘏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于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后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別來瞬息,而發毛已黃。” 嘏笑曰: “兄為神仙,弟為枯骨,命也。”毅因出藥五十丸遺嘏在,曰: “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歲滿復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 歡宴畢,嘏乃辭行。自是已后,遂絕影響。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
隴西李朝威敘而嘆曰: 五蟲之長,必以靈者,別斯見矣。人,裸也,移信鱗蟲。洞庭含納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詠而不載,獨可鄰其境。愚義之,為斯文。
本篇選自魯迅編校《唐宋傳奇集》卷二。
這是唐傳奇,即寫洞庭龍女遭夫家虐待,書生柳毅為她傳書脫離苦難,遂相愛慕,經過若干波折后,最后終成眷屬的神話小說。作品通過曲折的故事,反映封建社會婦女的痛苦。故事奇幻,想象豐富,人物性格鮮明,言辭優美,描寫細膩,富有浪漫色彩。元人尚仲賢雜劇《洞庭湖柳毅傳書》,就是取材于此。
本篇小說,篇幅略長,有十六節文字,可分四段:
第一段(1-3節):托書——龍女托書于柳生;
第二段(4-11節):傳言——龍宮宴贊柳生之德;
第三段(12-15節):美成——龍女、柳生終成眷屬;
第四段(最后一節):感喟——作者記慨
以下略講各段——
第一段:托書——龍女托書于柳生
儀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人有客于涇陽者,遂往告別。至六七里,鳥起馬驚,疾逸道左; 主七里,乃止。
見有婦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然而蛾瞼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之曰: “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婦始楚而謝,終泣而對曰: “賤妾不幸,今日見辱問于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聞焉。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為婢仆所惑,日以厭薄。既而將訴于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 言訖,歔欷流涕,悲不自勝。又曰: “洞庭于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或以尺書,寄托侍者,未卜將以為可乎?” 毅曰: “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 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邪?唯恐道途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托,又乘懇愿。子有何術,可導我邪?” 女悲泣且謝,曰:“負載珍重,不復言矣。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 即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
毅請聞之。女曰: “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 ‘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后叩樹三發,當有應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增君子書敘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托,千萬無渝!” 毅曰:“敬聞命矣。” 女遂于襦間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為之戚。乃置書囊中,因復問曰: “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祇豈宰殺乎?” 女曰: “非羊也,雨工也。” “何為雨工?” 曰:“雷霆之類也。” 毅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龁甚異; 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毅又曰: “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 女曰:“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 語竟,引別東去。不數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
一、詮詞釋句:
鳳儀與應舉下第——鳳儀,唐高宗年號(676—678)。應舉下第,應舉,應州郡保舉至京城參加考試。下第,猶言落榜,沒有考中進士。唐時京師在長安(今陜西西安)。
湘濱——即湘水之濱,也稱湘江。湖南幾大河流之一,源出廣西興安縣,流至湖南,經衡陽、湘潭、長沙至湘陰濠河口入洞庭湖。
涇陽與疾逸道左——涇陽,今陜西三原縣,于長安之北。疾逸道左,馬不受拘束,向路旁亂跑。疾,快;逸,奔;道左,泛指路旁。
蛾瞼不舒——娥,即娥眉,喻眉毛之美有如蠶之觸須,細而且長,瞼(liǎn臉),目下眼瞼。不舒,含愁不展。
巾袖無光與凝聽翔立——巾袖,泛指女人服飾。無光,不華麗。凝聽,出神地聽;翔立,站著。翔,《淮南子·覽冥訓》:“鳳凰翔于庭。”許慎注:“翔,猶止也。”
見辱問于長者——見,被。辱問,委屈下問。長者,此指柳毅,均為客氣話。猶言承蒙您下問。
涇川、樂逸、厭薄——涇川,即涇河,此代指涇河龍君。樂逸,喜好游樂、放蕩
生活。厭薄,厭惡與薄待。
不能御、頻切、毀黜——御,駕馭,管束。不能御,管束不了。頻切,次數多,語言急切。毀黜,虐待、糟蹋。
還吳與尺書——還吳,謂南還。古代吳楚毗鄰,均位于南方,故柳毅南還,也可稱還吳。一說,三國時,湖南地屬于吳國,故有是說。尺書,即書信。亦稱尺素。古時無紙,用絹帛書寫,上下長一尺,故稱。下文,素書,就是“尺素書”。
恨無毛羽二句——語出《詩經邶風·柏舟》:“靜言思之,不能奮飛。”《毛傳》:“不能如鳥奮翼而飛去。”此用其意。
寧可致意邪?與道途顯晦——前句說,怎么能夠傳達你的意思呢?寧可,豈可,怎么能夠。致,達。后句說,猶言幽明路隔。顯,明,指人世。晦,暗,指龍宮藏于湖水深處:人、神之道互不通達。
又乘懇愿與負載珍重——前者說違背自己的誠心意愿。后者說,承你接受我的委托,望你一路保重。負載,即負擔,指接受委托。
脫獲回耗——倘若得到回音。耗,消息、音訊。
洞庭之陰與社橘——洞庭之陰,即洞庭之南。水之南曰陰。社橘,唐俗,鄉間“社祭”(即祭地祇),常選在大樹之下舉行,社橘,就是指那樣的大橘樹。
雨工與則皆二句——雨工,即雨神。后者是形容矯健、奮勵之態,不同于羊。矯顧怒步,高視闊步。龁(hé核),咬也。
二、略述大意:
唐玄宗儀鳳年間,有個叫柳毅的書生,赴京應試不第,要返回湘江之濱的家鄉之前,欲往客居涇陽的鄉人那里去探望。走到六七里路處,鳥飛馬驚,向道旁亂竄,又走了六七里,才止歇下來。
這是什么原因呢?原來有一個婦女牧羊于道旁。柳毅因奇而細瞧,那婦女漂亮極了。但是,娥眉不展,愁容滿面,服飾也不整,呆呆地立于道旁。在柳毅詢問之下,那牧羊婦才將自己的情況謙遜而悲苦地告訴了柳生:說自己是洞庭龍君的小女,許配涇川次子為妻,而丈夫卻是一個專好游樂、放蕩之徒,還常常虐待她,厭惡她。且一天比一天厲害。去告訴公公婆婆,也無濟無事,次數多了,得罪了公婆,反被糟蹋到了這個地步。說完就痛哭流涕,悲不自勝。她接著說:“洞庭與此,相隔不知多少路程,天地茫茫,音訊難通,我的苦難,不曉告與誰知?幸聞您將回到南方,可與湖南洞庭聯絡。現在我想托您轉寄一信給父王,可以請侍從轉達,不知可否?”
柳生答道:“我乃大丈夫男子漢,聽了公主之訴說,氣血俱動,恨不得振翅奮飛,快快把書信送龍宮,還有什么可不可之說! 不過,洞庭水深,吾只能行走人間,而怎么將書信送達呢?況且世間與仙境明暗兩隔,只怕辜負您的重托! 公主有何法子引導我去龍宮?”牧羊婦,一邊悲泣,一邊作謝說:“您既接受了我的委托,望于路上珍重,這不必多說。倘若得到信息,即使死了也一定要重謝于您。君已言定,請聽我說,其實水下龍宮同地上京城沒有什么不同。”意指,只要知道門道,人神都是可以前往的。
柳生請牧羊女趕快告知。女說:“洞庭南邊,有一株大橘樹,那是鄉人在此樹下舉行‘社祭’之處。您應解去這條帶子,束上另外東西,然后向樹叩敲三下,一定會有應答的。您就隨著前往,沒有阻礙。除了帶去我的書信之外,還要用誠懇話語倚托于他,千萬不要改變。”柳生答應之后,牧羊女隨即從自己短襦中解下書信,再次拜謝柳生,交給了信,且東望愁泣不已,柳生深受感動。放好書信后,又問她:“我不知道您牧羊何用,難道神們也要殺生?”女答:“這不是真羊,是我的雨師化裝的。”柳生回頭看看,它與羊不同,它不僅咬吃不一樣,而且高視闊步,氣概軒昂,但其大小、毛角卻無有異。柳生與牧羊女說定:“我是您的信使,他日歸去洞庭,希望不要躲著我。”女說:“不止不避,應當如親戚一般接待您!”說了話,即引羊朝東別去。不數十步,再看女與羊,均不見了。
第二段:傳言——龍宮宴贊柳生之德
此段文字較長,特按自然節段標上小題,以便閱覽。
第一節:柳生初謁洞庭龍宮
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余,到鄉。還家,乃訪于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三擊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間,再拜請曰: “貴客將自何所至也?” 毅不告其實,曰: “走謁大王耳。” 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進。謂毅曰: “當閉目,數息可達矣。” 毅如其言,遂至其宮。始見臺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 “客當居此以伺焉。” 毅曰: “此何所也?”夫曰: “此靈虛殿也。” 諦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于此: 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飾琥珀于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
一、詮詞釋句:
易帶、向樹——易,解脫。易帶,將帶子解下來。向樹,朝向社樹。
揭水與數息——揭水,將水分開。數息,呼吸幾次,形容時間的迅速。
諦視與柱以白璧——諦視,仔細地觀看。柱以白璧,柱子是用白玉制成的。以下三句,句法相同。此處的“砌”,指臺階。
翠楣與虹棟——前者說,翠綠色的門上橫木。楣門上橫木。后者,指彩色如虹霓的屋梁。
不可殫言——殫(dān單)盡也。不可殫言,即說不盡,也講不完。
二、略述大意:
當日晚上,到達縣里后辭別了朋友。經過一個多月到了自己家鄉。回了家,就去洞庭湖。湖之北岸,果然有株社樹——大橘樹。柳毅朝向社樹,解去衣帶,連敲三次。一晌,水波中鉆出一個武夫,并再三作禮問請道:“剛才是從什么地方來的?”柳毅不告訴他實情,只說:“去拜見大王。”武夫即撥開水波往前領路,指引柳毅往水宮前進。他對柳說:“應當閉著眼晴,呼吸幾次就可到達。”柳照辦了,很快到達龍宮。這時張眼看看,只見宮中臺閣相對,門戶萬千,異木奇草,無所不有。武夫叫柳在一個大房間邊角等著,并交代說:“客該在此等一等。”柳問道:“這是什么地方?”夫答:“此乃靈虛殿也。”把它仔細瞧了瞧,真嚇人,竟然人間珍寶全在這里:白玉制的柱子,青玉作的臺階,還有珊瑚做的大床和水晶做的簾子,甚至連門楣也飾上翠色琉璃,屋梁也飾以七彩琥珀。那深邃奇秀的臺閣之盛,真是說也說不完,道也道不清。
第二節:柳生將龍女遭遇稟知龍王
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 “洞庭安在哉?” 曰: “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 《火經》,少選當畢。” 毅曰: “何謂 《火經》?”夫曰: “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圣,發一燈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聽焉。” 語畢而宮門辟。景從云合,而見一人,披紫衣,執青玉。夫躍曰: “此吾君也!” 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問曰: “豈非人間之人乎?” 毅對曰: “然。” 毅遂設拜,君亦拜,命坐于靈虛之下。謂毅曰: “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遠千里,將有為乎?” 毅曰: “毅,大王之鄉人也。長于楚,游學于秦。昨下第,閑驅涇水之涘,見大王愛女牧羊于野,風鬟雨鬢,所不忍視。毅因詰之。謂毅曰: ‘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 悲泗淋漓,誠怛人心。遂托書于毅。毅許之,今以至此。” 因取書進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 “老父之罪,不能鑒聽,坐貽聾瞽,閨窗孺弱,遠罹搆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增被齒發,何敢負德!” 詞畢,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時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書授之,令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 “疾告宮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 毅曰: “錢塘,何人也?” 曰:“寡人之愛弟。昔為錢塘長,今則致政矣。” 毅曰: “何故不使知?”曰: “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縻系于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
一、詮詞釋句:
少選與幸——少選,猶言須臾,少頃,不多時。幸,舊時,皇帝到什么地方去,稱“幸”,龍君是帝王身分,故也以“幸”來指他的行動。
為神圣與可燎阿房——前者是說,顯示神勇。后者指秦始皇造的阿房宮,項羽入關后放火燒毀。
靈用不同,玄化各異——謂水火各有其神異作用和玄妙的變化。
人理與景從云合——人理,指人類用火的道理。景從句,是喻隨從眾多。景從,如影之從形。景,同“影”。云合,似云的聚合。
設拜與寡人暗昧——設拜,即行拜見之禮。寡人暗昧,龍王自稱說自己很糊涂。
長于楚,游學于秦——說自己生長在楚地,即今湖南、湖北一帶。而去長安應舉。長安,古時屬于秦國,故云。
閑驅涇水之涘——隨便走走到了涇河邊上。涘(sì四),水邊。
風鬟雨鬢——受到風吹雨打,形容龍女容貌憔悴。
姑舅不念與悲泗淋漓——前句指夫婿父母不予體恤關懷;后句是說,龍女哭得滿面眼淚鼻涕。泗,涕。
不能鑒聽,坐貽聾瞽與搆害——前二句是說,不了解情況,使自己有如聾子、瞎子那樣無知,因而造成惡果。坐貽,坐看其造成嚴重后果。搆害,同“構害”,陷害。
陌上人與急之——陌上人,不相識的路人,非親非故。急之,救人之急難。幸被齒發二句——猶言有生之日,不肯違德。幸被齒發,指還活著。一說,即作為人類之一員,不應如禽獸之無知。
哀咤密侍——哀咤(zhà詐),悲嘆。咤,慨嘆。密侍,在身邊侍侯。
錢塘與致政——錢塘,此指龍王之弟錢塘長。其弟曾管理錢江之政務,現已退職,不為錢塘之長了。故云“致政”。
堯遭洪水九年——據《史記·聶本紀》載:“當帝堯之時,鴻水滔天……用鯀治水,九年而水不息。”
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此指錢塘長曾與天將不合、鬧意見,則以洪水淹掉地上五座大山。有說,這“五山”就是華山、泰山等五岳。
寬其同氣之罪與縻于此——寬恕了他與我同胞兄弟之罪過。縻系,拘禁。正羈押在此。
二、略述大意:
柳毅遵囑在等見龍王,但久久未來。故柳生問武夫道:“洞庭龍君在什么地方?”夫答:“我君剛到玄珠閣同太陽道士在談論《火經》,等一晌,就可結束。”柳問:“何謂《火經》?”夫答:“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以淹沒山嶺丘谷。道士,人也,人以火為圣,放一把火,可燒毀占地成千上百的阿房宮。然而,水火各有神異作用和玄妙的變化。至于太陽道士,精通人之用火道理,所以,我龍王特請他來宮,聽聽他講這方面的道理。”話剛說完,房門就開了,隨從眾多如云,緊緊跟著。只見有一人,披紫衣,執青玉。武夫忙對柳生高興地說:“這就是我們洞庭龍君!”跑至王前告訴他,這就是柳夫子。龍王看著柳毅問道:“是不是世間的人啊?”柳答道:“正是。”柳生馬上向龍王行了拜見禮。王也作了回禮,而叫他坐于“靈虛”(匾額或屏壁)之下。并對柳生說:“水府幽深,寡人愚昧,夫子不遠千里而來,必有什么事?”柳生即答:“鄙人是大王之鄉鄰,生長于楚地,為趕科舉之考去了長安。昨日發榜未中,即隨意行走在涇河岸邊,見了一女子在山野牧羊,風吹雨打,一股落魄苦相,生不忍心不管,于是詢問了她。才知她原是大王的愛女。她對我說,‘自己被丈夫苛待,公婆又不體恤關懷她,被迫來到這里,她邊訴邊流淚,令人著實傷心。于是,她托我寄書于父王,我答應了她。所以,今日至此。”洞庭君接書看了公主的信,不禁掩面而泣,并動情地道:“都是老父之罪,坐之如聾子盲人,不了解愛女受苦情況,致使她遭受陷害。柳公您,是一個從不相識的陌生人,卻能救人于急難。我既披了人的齒發,何可如無知的禽獸去違背人倫大德呢!”說罷,悲嘆了好久。隨從皆為之流涕。這時,一個宦者隨侍大王身邊,王即差他快送信宮中。沒待多久,全宮灑淚大哭。龍王驚訝,即對左右說:“你們快去告知宮中,不可發出大哭聲音,恐為錢塘得知,就不妙了。”柳生問王:“錢塘何許人?”王答:“我之愛弟。原為錢塘長,今已退職在宮。”柳又問:“為何不讓他知道?”答:“由于他有過人之勇,昔日堯帝時遭九年洪水之災,就是他一怒造成的。因他同天將鬧矛盾,就縱大水淹沒了三山五岳,造成了一場大禍。天帝只因為他是我的同胞兄弟,而寬恕了他,沒治重罪,現在還拘禁在宮中。錢塘的人卻日日盼他回返駐地。”
第三節:錢塘君出征討伐
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坼地裂,宮殿擺簸,云煙沸涌。俄有赤龍長千余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毅恐蹶仆地。君親起持之曰: “無懼。固無害。” 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因告辭曰: “愿得生歸,以避復來。” 君曰: “必不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為少盡繾綣。” 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
一、詮詞釋句:
火鬣與擘青天而飛去——火鬣(liè列),火紅色的鬣毛。鬣,獸類頸上之長毛。后句是說掙斷金鎖破空飛去。擘(bō簸),分裂,打破。
無害與少盡繾綣——無害,沒有關系。繾綣(qiǎn quǎn淺犬),深厚纏綿之情意。少盡繾綣,即稍為盡一點情意。
命酌互舉,以款人事——令仆人安排酒席,彼此舉杯勸酒,以盡招待賓客之禮。
二、略述大意:
話還未講完,忽然傳來一種很大聲音,似乎天崩地裂,宮殿都在搖晃,云煙騰涌。過一會兒,一條千余尺的赤龍,電目血口,朱色鱗片,火紅鬣毛,頸項扣著鐵鎖,鎖牽石柱,雷霆萬鈞,雪子與冰雹一時大作,那龍裂開青天飛越而去。柳毅見狀驚撲在地。龍王親自扶起了他,說道:“別怕,沒有關系。”柳生心情稍作安定,因而向王辭別,說:“愿我能活著回去,以避復來。”王說:“一定不是這樣。他去時是如此,來時則不會如此。有幸我們相見,一定要盡一點地主之情誼。”說罷,即令下邊人排上酒席,彼此舉杯勸酒,以盡待客之禮。
第四節:龍女喜返洞庭龍宮
俄而祥風慶云,融融怡怡,幢節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滿身,綃縠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旋,入于宮中。君笑謂毅曰: “涇水之囚人至矣。” 君乃辭歸宮中,須臾,又聞怨苦,久而不已。
一、詮詞釋句:
融融怡怡與幢節玲瓏——前句是說,一片和樂氣氛。后句是指儀仗旗幟鮮艷精巧,隨祥風飄蕩。幢(chuáng床)節,即旗幟與旌節,此指儀仗隊。
簫韶以隨與自然蛾眉——前句是說,有隨同演奏的樂隊。簫韶,相傳為虞舜時樂曲,見《尚書》所載。后句是說,出自天然的美貌。眉之長而美者曰“蛾眉”,借以作美人之代稱。
明珰與綃縠參差——明珰,原指明珠做的耳飾。此泛指飾物。綃縠(hú壺)是指絲綢衣服,參差,不整齊。此句是說,因行動而飄拂之狀。
囚人與怨苦——囚人,受罪的人。此指龍女。怨苦,指龍女在內廷悲訴的聲音。
二、略述大意:
不久,空中起了祥風與慶云,一片和樂氣氛。前邊有精良制作的儀仗旗幟與旌節;后邊又隨著能奏《簫韶》古曲的樂隊,還有紅妝美女成千上萬,笑語嫣嫣地簇擁著一個人,她容貌天然姣美,滿身佩著珍珠制成的飾物,身上穿著上等綢縐衣衫,走起路來飄飄忽忽,婀娜多姿。湊近看看,原是以前委托帶信的人。但她的神情,似乎又喜又悲,滿臉掛著淚珠。剎那間,她左邊彌漫著紅色煙霧,右邊則舒展著一片紫氛,帶著環旋的香氣進了宮中。龍王對柳毅說,“這就是涇水受罪之人到了。”說罷即辭歸宮中。過不久,又聽到宮殿里傳出了凄苦之聲,且久久不歇。
第五節:龍弟錢塘出見柳生
有頃,君復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溢,立于群左,君謂毅曰: “此錢塘也。” 毅起,趨拜之。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 “女侄不幸,為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 不然者, 是為涇陵之土矣。 饗德懷恩, 詞不悉心。” 毅撝退辭謝,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 “向者辰發靈虛,巳至涇陽,午戰于彼,未還于此。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不遑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失。” 因退而再拜。君曰: “所殺幾何?” 曰:“六十萬。” “傷稼乎?” 曰: “八百里。” “無情郎安在?” 曰: “食之矣。” 君憮然曰: “頑童之為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賴上帝顯圣,諒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從此已去,勿復如是。”錢塘復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一、詮詞釋句:
貌聳神溢與明君子——前句是說,容貌出眾,神采奕奕,精神煥發。后句是指柳毅,明君子,是一種敬稱。
是為涇陵之土矣——是說,要死在涇陽,將成為山陵之泥土。此指龍女險些被迫害至死。
撝退與俯仰唯唯——撝(huī揮)退,謙遜。俯仰唯唯,謂低頭謙遜地應答。俯仰,是偏義復詞,偏于俯。
辰、午、未與九天——前者,均為十二地支之一,是指時間。辰,午前七、八時為“辰”,九、十時為“巳”,十一、十二時為“午”,午后一、二時為“未”。后者指九重天上,神話中天帝居住之處。
剛腸與不遑——剛腸,剛強的性格。不遑,來不及。
忤、惕與不知所失——忤(wǔ午),冒犯。惕(tī剃),畏懼之意。不知所失,不知道犯了多大的罪過。
何辭與已去——何辭,即以何言辭,推卸自己罪責。已去,即以后。已,同“以”。
二、略述大意:
不多久,龍王又出來了,給予柳毅以飲食。又有一人,身披紫衣,手執青玉,容貌出眾,神采奕奕,站在龍王左邊。龍王對柳生說:“這個就是錢塘長。”柳毅趕快站起,走近他身前致以參拜之禮。錢塘也盡禮相待。并對柳生說:“我之侄女不幸,被那涇水頑童所侮所害,全靠柳君子高揚信義,不遠千里而來宮中送信,為侄女洗雪遠冤;不然的話,她早已葬身涇陽,成為山陵之土了。飡德懷恩,我辭不達意,還望見諒。”柳生則只是低頭謙遜地唯唯應答。錢塘向柳毅致謝之后,即回頭向其兄龍王稟報道:“那天辰時從“靈虛”出發,巳時到達涇陽,午時在那里同他作戰,未時即返回此地。中間馳去九重天上,稟告了天帝。帝知道受了冤枉,就原諒其過失,以前的責罰,也因此得免。可是,我的生性剛烈,來不及辭候,驚擾了宮中,又忤逆了賓客,不勝慚愧,不勝惶恐,不知犯了多大罪過呵!”因而向柳毅再拜致謝。龍王問道:“一共殺了多少?”答:“六十萬!”王再問:“損傷了莊稼嗎?”答“八百里。”又問:“無情郎在哪里?”再答:“吃掉了。”龍王不免有點悲傷地說:“頑童的行為是心地太惡,實在不可饒恕。但你也太草率從事。全賴天帝圣明,寬宥了你。不然的話,我還有何言辭推卸自己的罪責呢?從此以后,不能再如此了。”錢塘又復向龍王等再行拜謝之禮。這個晚上,讓柳毅宿于靈光殿。
第六節:王大宴柳生,并盛贊其德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 “此《錢塘破陣樂》。” 旌銚杰氣,顧驟悍栗,坐客視之,毛發皆豎。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 “此《貴主還宮樂》。” 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之,不覺淚下。二舞既畢,龍君大悅,錫以紈綺,頒于舞人。然后密席貫坐,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 “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墻。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 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齊言慚愧兮何時忘!” 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 “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 錢塘君歌闋,洞庭君俱起,奉觴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 “碧云悠悠兮,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難久留。欲將辭去兮悲綢繆。” 歌罷,皆呼萬歲。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復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 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后宮中之人,咸以綃彩珠璧,投于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前后。毅笑語四顧,愧揖不暇。洎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于凝光殿。
一、詮詞釋句:
張廣樂與具以醪醴與羅以甘潔——張廣樂,就是設置大樂隊。具以醪醴(láo lǐ勞里),具備著美酒。醪,醇酒,醴,甜酒(酒精度不高)。羅以甘潔,羅,張羅,擺滿。甘潔,味美潔凈的食物。下文“甘羞”,與此同義。羞,今“饈”之本字。
笳角鼙鼓與《錢塘破陣樂》——前者均是軍中樂器,笳(胡笳),角(畫角),吹器,鼙(pí皮)小鼓。后者,為錢塘君戰勝而演奏的樂曲。據《樂府詩集》卷八十《近代曲辭》:“《破陣樂》本舞曲,唐太宗所造”。此舞由一百二十人披甲執戟而舞,甚為雄壯。
旌銚杰氣與顧驟悍票——前者是說揮動旌旗、武器,顯出英雄氣概。銚(tiao條),矛,古代兵器。后者是指顧盼動作,威勢逼人。驟,指動作步伐。悍慓,喻其英勇使人戰慓,害怕。票,通“慓”。
《貴主還宮樂》與密席貫坐——前者指為龍女還宮所制的樂曲。貴主,指公主。《還宮樂》,據任半塘《教坊記箋訂》云:“高麗所傳唐曲子有《還宮樂》。”后者是說,緊緊挨著一個接一個地坐著。
狐神鼠圣與薄社依墻——這二句是說,狐貍依靠城墻,老鼠依恃廟社,冒充神圣,比喻小人依仗權勢,作威作福。薄,附。社,土地廟。此乃“城狐社鼠”成語的翻用,典出《晉書·謝鯤傳》。此略有“投鼠忌器”的含義。
荷貞人與無時無——荷,感激。貞人,正人君子。無時無,任何時候均如此。
腹心、歌闋、踧踖——腹心,猶言“骨肉”,指龍女。歌闋,唱完了。闋,曲終。踧踖(cù jí促輯),恭敬而不安之狀。
還處其休與和雅——前者是說回家享受幸福生活。休,善美,福澤。后者是說溫情雅意。
山家與悲綢繆——山家,柳生對自家宅的謙辭。悲綢繆(mǒu謀),悲思纏綿,表示依戀不舍,綢繆,纏綿。
開水犀與照夜璣與洎——犀牛,有水犀、山犀兩種。水犀能以角分水,不沉,故名。據《埤雅》載:犀角可以破水。照夜璣,即夜明珠。璣,原指不圓之珠,此泛指珠子。洎(jì記),及、到之意。
二、略述大意:
翌日,又宴請柳毅于凝碧宮。廣會親朋,設大樂隊,醇酒甜酒齊備,排上滿桌的佳肴美味。開始時,胡笳、畫角和大鼓小鼙齊作;人們揮動旗幟、武器,顯出一派英武氣概,萬夫齊舞其右。中有一夫進前一步說:“這是《錢塘破陣樂》。”百靈長十人左右顧盼,動作步伐,威勢逼人,甚至令人戰慄,坐客觀之,毛發皆豎。接著,鐘磬、琴瑟和簫笛等樂器大奏,佩珠穿縐的千數舞女舞其左。中有一女也進前一步說:“這是《貴主還宮樂》。”幽雅玄妙樂聲,抑揚頓挫,時而有如低聲訴說,時而又似怨慕啼泣。坐客聆聽之后,不覺落淚紛紛。兩曲舞蹈完畢。龍王大喜。于是,他擊著宴桌也歌唱了起來:“上天蒼蒼,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啊,何可思量;奸狐依恃城墻而作威,刁鼠靠著廟社而得福。可是,雷霆一振,誰敢抵擋!感激那正人君子啊,心長信義;令我骨肉啊,還了故鄉。甚感羞愧啊,何時能忘!”錢塘君一待洞庭君唱罷,立即接上唱道:“上天配合啊,生死有途;此不當為女啊,彼不該為夫;侄女受委屈啊,送了尺素家書,使骨肉再聚于宮中。永遠珍重啊,無時無刻不記住他。”錢塘君唱過后,同洞庭君一道奉酒感謝柳毅。柳生則恭敬而不安地接杯飲盡。立即再奉上兩杯美酒,還敬于二君。也接下歌唱了起來:“碧云悠悠啊,涇水東流;感傷美人啊,雨為之泣,花為之愁。尺牘家書遠達龍宮啊,解除了龍君之憂。這椿哀怨之事,總算伸雪了,回到宮中享受幸福。深深感激二君之雅意和豐盛酒席。我要返回鄙鄉家中,固然寂寞卻不能久留。將要辭別龍宮二君啊,而悲思綿綿,難免有些依戀不舍。”待柳生歌罷,大家都齊呼萬歲! 洞庭君于是搬出碧玉箱,藏著“開水犀”,而錢塘君也搬出紅珀盤,盛滿了夜明珠,統統送與柳毅。柳生表示感謝之意后收了下來。然后,宮中一些人都向柳毅投綵綃和珠玉。不久,在柳生身之四向布滿了珠光寶氣,輝耀四周。柳生滿臉堆笑地向大家頻頻作揖致謝,直至酒盡歡極,柳毅才起而辭去。是夜,復宿于凝光殿。
第七節:錢塘為龍女說媒受挫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閣。錢塘因酒,作色,踞謂毅曰: “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邪? 愚有衷曲,欲一陳于公。如可,則俱在云霄; 如不可,則皆夷糞壤。足下以為何如哉?” 毅曰: “請聞之。” 錢塘曰: “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為九姻所重。不幸見辱于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托高義,世為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者!” 毅肅然而作,歘然而笑曰: “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 毅始聞跨九州,懷五岳,泄其憤怒; 復見斷金鎖,掣玉柱,赴其急難: 毅以為剛決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愛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簫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 豈仆之素望哉! 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間,鼓以鱗須,被以云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 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志性,負百行之微旨,雖人世賢杰,有不如者,況江河靈類乎? 而欲以蠢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于人,豈近直哉! 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惟王籌之!” 錢塘乃逡巡致謝曰: “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向者詞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為此乘間可也。” 其夕,復歡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遂為知心友。
一、詮詞釋句:
踞與猛石可裂不可卷——踞,即踞坐,坐時兩腳岔開,表示傲慢的態度。“猛石”句,典出《詩經·邶風·柏舟》:“我心非石,不可轉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毛傳》:“石雖堅,尚可轉;席雖平,尚可卷。”此化用其意,以堅石比方自己堅強性格。猛石,堅石。
義士可殺不可辱——語出《禮記·儒行》“儒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
在云霄與夷糞壤——前句是說在天上;后句說,即夷為糞土,表示不幸。夷,平。
淑性茂質與九姻——前句是說和善性情,美好品質。后句的“九姻”有二說,一說“九”為多數,不是確指,因而“九姻”,指所有親戚。確指的“九姻”,即九族:外祖父、外祖母、姨母之兒子、妻父、妻母、姑母的兒子,姐妹的兒子、外孫和自己的同族。
匪人與求托高義——匪人,指行為不正當之人。求托高義,托,托身、依附。高義,指柳生。求托高義,意指將龍女托付給柳毅。
受恩者知其所歸一受恩者,指龍女。歸,舊時,婦女出嫁曰“歸”。
不愛者知其有付——懷愛者,指劉毅,付,施與。此言納妻則愛之所付。
君子所終之道——謂君子之道應是全始全終。
作與歘然與孱困——作(zuò坐),立起。歘(xū須)然,忽然。歘,同“欻”。孱(chán纏)困,懦弱或鄙劣。
跨九州與懷五岳——九州,中國古代劃分全國為九州。五岳,古為我國五大名山的總稱。據《爾雅·釋山》:“泰山為東岳,華山為西岳,霍山(今為衡山)為南岳,恒山為北岳,嵩山為中岳。”五岳之稱,始于漢武帝,隨以后成為定制,懷,包也。
犯之者不避其死二句——是說抗擊殘暴不避死亡,報答恩人不惜生命。犯之者,侵犯自己的人;感之者,對自己感動的人,包括有恩于我的人。或者激于義憤者。
玄山之間,鼓以鱗須——玄山,此以蒼黑之山頭喻巨浪,在其中,鼓動全身,振鱗片,翹銀須,形容其雄壯氣概。
盡五常與負百行二句——五常,王充《論衡·問孔》認為,仁、義、禮、智、信為“五常”。“常”即指平時人們應當遵循之道理。百行,此指各種德行和一切良好行為的總稱。語出《詩經·衛風·氓》:“士有百行。”負,持,掌握。微旨,精義。這兩句的言外之意是,錢塘君雖系龍之精靈,但富有人性,會懂得并堅持“五常”、“百行”這些良好品德的。
豈近直哉與毅之質——前句,這哪里合乎正道呢?近者,接近正直道理。毅之質,質,身體。極言自己渺小。
不道、籌、逡巡——不道,猶言無道。籌,考慮。逡(qún群陰),后退,有侷促不安之狀。
妄突高明與乖間——妄,胡亂之意。突,唐突,猶言冒犯。“高明”,對人敬稱。乖間,乖隔,疏遠。
戾不容責——言罪之大,非責罰所能了事。
二、略述大意:
第二天,又在清光閣再次宴請了柳毅。錢塘君借著酒意,擺出一副嚴肅又帶點傲慢樣子對柳毅說:“你沒聽說過這兩句話嗎?堅石可裂而不可曲卷,義士可殺而不可羞辱! 我有件心事要向柳公陳述。如你答應,那么大家如在天上,都很幸福;如不答應,彼此都陷入糞土之中,都倒大霉! 足下你認為如何啊?”柳生說:“請說來聽聽。”錢塘就說:“涇陽之妻,就是洞庭君之愛女。她秉性和善,品質美好,為廣大族人所推重。不幸被不良行為之人所污辱和欺侮。不過,至今已斷絕了此門姻親關系,想找一個高義之士托付終身,世為親戚(言外之意,就是將公主龍女下嫁給明君子柳毅)。這樣,就使受恩者得到應有的歸宿(嫁個好丈夫),也使懷愛之人將其愛付給應愛之人(娶個賢淑妻子)。這不正是君子們所堅持的正道嗎?”柳毅聽后,肅然站了起來,忽又以笑臉作答:“真不知道,堂堂錢塘君竟如此鄙劣! 我柳生早先聽說過,君能跨九州,懷五岳,橫行天下,以發泄自己的私憤;后又看到您掙斷鐵鏈,拽持玉柱,英勇赴救急難。這些,都使我以為天下再沒有如君之剛決明直的人了。因為抗擊殘暴不避死亡,報答恩情不惜生命。這真正是大丈夫之壯志。沒奈何,那致謝的音樂正奏協和之曲,和悅快樂的親賓也剛剛相逢。正是時,卻來了一個不顧正道,以威壓人! 這豈是我之素愿?假若與公相遇于大海巨浪之中,您鼓鱗伸須,披掩云雨,欲迫致柳生于死地。這我將它看作禽獸之本能作為,自無恨可言。然而,如今體披人類衣冠,且正坐談禮義,說什么遵守‘五常’至理,堅持‘百行’精義。這些道理,即使于人間賢杰們,也未全都達到,何況江湖之靈類呢?現在,竟用蠢笨之軀,暴悍之性,借著酒意,依仗氣勢,迫使于人。這哪里符合為人之正道啊! 且說我柳生身體雖然瘦小,放入您的鱗片之間,也不足填塞。然而,我敢于不屈之心戰勝龍君的不道之氣。只望龍王細細考慮這件事。”
錢塘君聽完柳生這篇答辭,深感自己魯莽從事,于是,退了下來向柳毅致謝道:“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且一向疏狂,又不善詞令,竟然冒犯了柳公。退而自省,自知罪之大,實在非責罰就可了事的,希望明君子不為這件事而生隔膜而疏遠了。”當晚,仍復歡宴,其快樂依舊。最后,柳毅與錢塘就成了知心密友。
第八節:洞庭君夫人再為柳生設宴餞別
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毅于潛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 “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 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夫人又曰: “此別豈有復相遇之日乎?” 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請,然當此席,殊有嘆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凄然。贈遺珍寶,怪不可述。毅于是復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余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
一、詮詞釋句:
預會——參加宴會。
展愧戴與睽別——展愧戴,是說表達慚愧與愛戴的感激心情。睽(kuí葵)別,即離別。睽,本指違背不合之義,引申為分離。
二、略述大意:
第二天,柳毅就要告辭歸家了。洞庭君夫人特在潛景殿設告別宴會為柳毅餞別。男女仆人和小妾們,統都參加了宴會。夫人帶著泣聲對柳毅說:“我的親骨肉愛女受到君子深恩,恨不得向您表達我們最深最深的謝意,向您致以最高最高的崇敬之禮。現在,又要同您分手,離宮返鄉了,實在舍不得啊!”隨后,夫人就叫前涇陽婦——龍女,當場在席間禮拜柳毅,表示了最真摯的感謝。夫人又問柳生:“此次別后,還會有相遇之時嗎?”柳生開始時雖然決不應諾錢塘君之請求,此時此地,柳生卻很有一點悔恨之色。宴會結束,道謝告別,宮中彌漫著凄楚氣氛。所贈之奇珍異寶,說也說不清。柳毅就循著來時的舊途出海抵岸,只見十余人挑著宮中贈送之物,緊隨其后,直到家中才辭去。
第三段:美成——龍女柳生終成眷屬
第一節:柳生與“盧女”成婚
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 百未發一,財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為莫如。遂娶于張氏,亡。又娶韓氏,數月,韓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或謀新匹。有媒氏告之曰: “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曰浩,嘗為清流宰。晚歲好道,獨游云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不識何如?” 毅乃卜日就禮。既而男女二姓,俱為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一、詮詞釋句:
廣陵與盈兆——廣陵,今江蘇揚州市。唐代的廣陵,全郡約轄今江蘇之揚州、泰州、高郵、寶應等地,那時郡之治所在揚州。唐代廣陵是一個商業發達的大城市,有很多外國人和外族人在經營珠寶賣買,生意興隆。盈兆,已滿百萬。
淮右與金陵——淮右,指淮水上游流域,即淮西,今安徽合肥、鳳陽一帶地方。金陵,唐代上元縣。一度改名為“金陵”,即今江蘇南京市。
鰥曠與或謀新匹——鰥(guān關)曠,妻死無偶曰“鰥”;成年未娶曰,“曠”。或謀新匹,另找新的配偶。匹,配偶。
范陽與清流宰——范陽,即幽州,治所在今之北京市。盧姓是唐時北京望族。清流宰,清流,是唐時縣名,即今之安徽滁縣;宰,縣令。
獨游云泉與適清河——獨游云泉,獨自一人去山中修行。適清河,出嫁到清河郡清河,郡治,在今河北南宮縣。適,嫁給。
擇德以配與就禮——前句是說挑選一個品德好的人嫁給他。就禮,舉行婚禮。
法用禮物與健仰——前者指婚儀所用之禮物。后者是說,非常仰慕。
二、略述大意:
柳毅特往廣陵找了家珠寶店,轉賣自己所得之寶物,不用百分之一,家中財物就已滿了百萬之巨了。所以,淮西一帶巨富豪門,都說自己不如柳家。柳毅自龍宮返家后,先娶了張氏,后來亡故了;又娶了韓氏,不過數月,她又死了。于是,柳毅就把家遷到金陵住,常感到鰥夫生活十分寂寞,也想另娶一房新婦操持家務。一日,有一媒婆告訴柳毅說:“有個盧家女兒,是范陽(今之幽州,治所北京)人。父親名盧浩,曾任安徽清流縣令,晚年好道,獨自進深山修行去了,不知所終。女兒的母親叫鄭氏,前年嫁到河北清河姓張的,不幸張夫又早故。因此,她的母親要將自己年輕貌美又聰慧的愛女,擇個德行好的人許配出去。不知你以為如何?”柳毅連娶二房妻子,均已亡故,早就有續弦之意,因而一拍即合,決定立即擇取黃道吉日舉行婚禮,娶盧氏為第三位夫人。既娶之后,人們都說柳、盧兩家姓氏,均為望族,婚儀上所用之禮物,真是豐盛之極。金陵人士無不十分仰慕。
第二節:始知“盧女”乃龍女化身
居月余,毅因晚入戶,視其妻,深覺類于龍女,而逸艷豐厚,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謂毅曰: “人世豈有如是之理乎?” 經歲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產,逾月,乃秾飾換服,召毅于簾室之間,笑謂毅曰: “君不憶余之于昔也?” 毅曰: “夙非姻好,何以為憶?” 妻曰: “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涇川之冤,君使得白,銜君之恩,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遂至睽違,天各一方,不能相問。父母欲配嫁于濯錦小兒某。遂閉戶剪發,以明無意。雖為君子棄絕,分無見期; 而當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憐其志,復欲馳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當娶于張,已而又娶于韓。迨張、韓繼卒,君卜居于茲,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報君之意。今日獲奉君子,咸善終世,死無恨矣!” 因嗚咽,泣涕交下。對毅曰: “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愛子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確厚永心,故因君愛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 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 ‘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 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請于君,君固不許。君乃誠將不可邪,抑忿然邪? 君其話之!” 毅曰: “似有命者。仆始見君于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者,達君之冤,余無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錢塘逼迫之際,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義行為之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邪? 一不可也。某素以操貞為志尚,寧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紛綸,唯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別之日,見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吁,今日,君,盧氏也,又家于人間,則吾始心未為惑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無纖慮也。” 妻因深感嬌泣,良久不已。有頃,謂毅曰: “勿以他類,遂為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為妾也?” 毅嘉之曰: “吾不知國客乃復為神仙之餌。” 乃相與覲洞庭。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具紀。
一、詮詞釋句:
秾飾與簾室——秾飾,打扮得如花似玉。簾室,門上掛有簾子的房屋,指內室。
銜與洎——銜,含也,引申為藏在心里。洎(jì記),及,到。
季父與濯錦小兒——季父,即叔父。濯錦小兒,指濯錦江龍君之子。濯錦江即錦江,為四川岷江支流,流經成都一帶。相傳,古時以此水濯錦,故名。
誓報不得其志——立誓報恩的志愿沒有實現。
死不自替與咸善終世——前者是說至死不變,永不更替。后者是說,雙人同歡終生,猶言“白頭偕老”之意。
匪薄與確厚永生——匪薄,疑當作菲薄,輕微之意。確厚,堅牢、鞏固。永生,永久不變的感情。
因君愛子二句——希望柳毅因愛子而及其母。相生,生活在一起。
愁懼兼心與枉抑——前句說心里又愁又怕。“兼”,也可作“積累”講。枉抑,冤屈。
自約其心與理有不可直——前者說自我約束,控制自己愛慕龍女的心情。后者說,道理上說不過去。
某素以操貞為志尚——我平時以堅持正道為自己的抱負。
率肆胸臆與酬酢紛綸——前者說率直地把自己心里的話坦然說出。肆,鋪陳。后者,在應答時思想紊亂。酧酢,應對。醡,是“酬”的異體字。
依然、恨之、扼束——依然,依依不舍之狀。恨之,對自己魯莽言行而懷恨。扼束,束縛。
今日,君盧氏也等幾句——這是說,龍女既已姓盧,又住在人間,就已改變了原來身分(涇陽氏),因而同盧氏(龍女)成婚,并不違背自己初衷,自己原有主張并無錯誤。惑,迷惑,失誤。
吾不知國客乃復為神仙之餌——我沒有想到在龍宮做客,卻得到了成仙的機會。國客,上客。以利誘人曰餌,此指機會而言。
忽以他類,遂為無心——不要以為我是龍而非人,就認為沒有人心。
二、略述大意:
過了一個多月,柳毅因晚歸家,看著自己妻盧氏,越看越覺得她很像龍女,而逸艷豐滿之姿,比過去更好看了。因此,就提起了往事。但這時的妻子還不想(或不敢)給丈夫說出真相,于是說“人世間難道還有如此奇幻之事嗎”?經過一年多后,盧氏生下一子,柳毅也很重妻子了。約在產后一個多月時,盧氏換上了濃裝,把丈夫叫到內室里,笑著對柳毅說:“您不記得我的過去的事嗎?”柳答:“我們既非婚非姻,還有什么過去的記憶呢?”妻子這時實告丈夫說:“我就是洞庭君之女呀,涇川之冤,全靠您的幫助始得大白,我心中深深記著這大恩大德,發誓要報答于您。自從錢塘叔父論親不從后,就此相隔開了,天各一方,不能互通音問了。父母又想將我許配給蜀地的濯錦江龍君之子某人。而我就將自關閉在房子里,還剪去了頭發,以表自己無意嫁人。雖然為君子所拒絕,分明沒有再聚機會,但我當初愛您之心,至死不變。父母憐惜我的這片心志,又想寄話于君子。這時,正遇上您這位柳君子一娶再娶之際,先張后韓。及至張、韓二氏相繼去世,留君鰥居于此。因而,我父母認為給我龍女報答君恩之最佳時機已到。今天,終于得到了君子之愛。但愿我倆白頭偕老。這樣,即然立即死去也無遺憾了。”她邊說邊涰泣著,涕淚齊下。接著說:“開始沒給說這個情況,是由于君無重色之心;如今說了,知君有愛子之意。婦女是輕微的,難以鞏固和保證您對妾之愛,永不變心;但由于您愛子之心甚切,望能看在兒子分上,讓我倆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不知君意如何?現在,我還是又愁又怕,莫能自我解脫。記得,當時我托君寄書之時,曾經笑著說過一句話:‘他日歸洞庭,千萬別躲著我!’我確實不知道您當時說這個話,是否就想到今天之事呢?后來,叔父錢塘君說媒于您,您卻堅決不允。您心里的確是這么想的嗎?還是對錢塘有意見? 今日,望您對我說個明白!”
聽了龍女推心置腹所說的一席話,柳毅心中不能不有感動。于是說:“真像似命運注定的。我初見您在涇水之一個角落上時,那種憔悴的樣子,抑郁的心情,確使我有憐惜與不平之意。但我還是努力約束著自己,只要能為您洗冤,別的沒想那么多了。至于,說了那句‘慎勿相避’的話,只是隨意說說,哪能還有他意呢?及至錢塘說媒,帶有逼婚之色,那是不合正理呀,激人發怒而已。您想,開始是為了扶持正義而行動的,怎么可以先殺她的丈夫,然后搶了他的老婆為自己妻子?這在天下,還有比這更無恥之事嗎?兩者萬萬不可得兼! 況且,那晚是當著酒宴應酬紛亂之時,自己直率發表看法,只想著照著正理去做,那還想得到為自己招來什么后果。后來,在夫人餞別宴會上,見到您對我確有依戀不舍的樣子,心里就恨自己我不該那樣對待您,但是,終于受到人事之束縛,無法報答您對我愛。然而,今日又可不同了,您是‘盧氏女’,又住在人間,這已改變了您原有的身分,既不是龍女,又非‘涇陽婦’!現在,我倆成婚,并不違自己的初衷,當時我的主張也沒有錯。這樣一想,迷惑也就釋然了。從今以后,我倆永結歡好,心里再無絲毫的疑慮了。”聽了丈夫這番話,妻子龍女深深感動,竟投入丈夫懷里“嬌泣”不已。過了一晌,妻對夫說:“不要認為我是龍身,就沒有人之心,我會報答您之愛的。待父王萬歲時,我同您一道往賀。這樣,我倆就可在人間和水域暢行無阻了。您認為我這樣說,沒有什么不妥吧?”柳毅表示賞識她說的話道:“我真沒有想到在龍宮成為上賓,竟可得到成仙的機會。”于是,他倆就去洞庭拜見父王與母夫人。到了宮中,賓主接待禮儀之盛大,真是管筆難以盡述。
第三節:遷南海后,遂與龍女歸洞庭
后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澤。以其春秋積序,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異。洎開元中,上方屬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凡十余歲,莫知其跡。
一、詮詞釋句:
南海與咸遂濡澤——南海,唐郡名,即今廣東之廣州。咸遂濡(rú如)澤,都受到恩惠。濡,沾也。
春秋積序——春秋,泛指時間。序,時序。這句是說年齡,一年復一年地增加了。
開元——唐玄宗李隆基的年號(713-741)。
上方屬意于神仙之事二句——據王讜《唐語林》卷五云:“玄宗好神仙,往往詔郡國,征奇異之士。”道術,此指有道術之人。
二、略述大意:
柳毅夫婦后來遷居南海(即今廣州),只經過四十年,柳家的府第、車馬、珍寶、古玩和服飾等等,即使比之于伯侯之家,也不能再超過他。柳家全族都因此沾光蒙澤。時間雖然經歷春來秋去一年復一年地過了去。年齡也跟著增長了,但柳生容貌不衰,南海之人,無不驚異。及至唐開元中葉,玄宗皇帝喜好神仙,探求長生不老之事,到處尋找有道術之人。于是,柳毅就不得安生了,為了逃躲這種麻煩,就同龍女歸洞庭水宮去了。過了十多年,人們就不知柳毅一家的蹤跡了。
第四節:柳公候表弟于洞庭仙島
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嘏為京畿令,謫官東南。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于遠波。舟人皆側立,曰: “此本無山,恐水怪耳。”指顧之際,山與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馳來,迎問于嘏,其中有一人呼曰: “柳公來候耳。” 嘏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于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后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 “別來瞬息,而發毛已黃。” 嘏笑曰: “兄為神仙,弟為枯骨,命也。” 毅因出藥五十丸遺嘏在,曰: “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歲滿復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 歡宴畢,嘏乃辭行。自是已后,遂絕影響。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
一、詮詞釋句:
薛嘏與京畿令——薛嘏(gǔ古),生平不詳。京畿令,是指京兆府所屬縣的縣令。唐朝京兆府轄長安、萬年等十二縣。京畿令品級比一般縣令為高。
指顧之際——手指目視之間,形容迅速。
紀——古代以十二年為一紀。
舟人皆側立——在船的人都斜著身子站著,有驚恐之狀。
省然與絕影響——省(xǐng醒)然,醒悟之狀,或忽然想起。絕影響,再也看不見柳毅的蹤影。影響,猶言音容。
二、略述大意:
到了唐開元末年,柳毅表弟薛嘏做了京畿令,因被貶官而歸東南。路經洞庭湖,晴天遠望忽見一座碧山出現于遠遠水波之中。船上的人,卻不敢正身而視,說:“這里本無山,恐怕水怪出沒。”在大家手指目視之間,那海山與舟船已經靠近,見一彩船自山那邊馳過來,迎向薛嘏,其中一人高呼道:“柳公前來候接你們了!”薛嘏聽了,方才猛然想起來了,于是到那山下,撩起衣裳快快上山。山上有宮闕宛如人間,看到了柳毅就立在宮室之中。他的前邊排著簫琴樂器,后邊羅列了戴珠玉的侍女們。珠翠、物玩之盛,比人世間繁華多少倍。柳毅辭理日益玄深,容顏卻日益年少。熱情迎接薛嘏上了臺階,抓住嘏的手說:“分別沒多久,可是毛發卻泛黃了。”薛嘏笑答:“兄長做了神仙,小弟卻為枯骨,這是命運使然!”柳毅于是拿出五十顆丹丸送給薛嘏,說:“此藥一丸,可增一歲,歲滿再來。不要老是居住人世自討苦吃。”歡宴完畢,薛嘏辭行。自此以后,就沒再見過柳毅的蹤跡。薛嘏常把這件事告知世人。經過四五十年,薛嘏也不知去向了。
第四段:感喟——作者記慨
隴西李朝威敘而嘆曰: “五蟲之長,必以靈著,別斯見矣。人,裸也,移信鱗蟲。洞庭含納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詠而不載,獨可鄰其境。愚義之,為斯文。
一、詮詞釋句:
隴西——唐代郡名,也稱渭州。約轄今甘肅隴西、定西、武山等地區,州治在今隴西縣。
五蟲之長等三句——蟲,是對一切動物的總稱。五蟲,指倮蟲(人類)、羽蟲(鳥類)、毛蟲(獸類)、鱗蟲(魚類)、介蟲(龜類)。古人認為毛蟲之精者曰麟,羽蟲之精者曰鳳,介蟲之精曰龜,鱗蟲之精曰龍,倮(裸)蟲之精者曰圣人。“長”,即“精者”。“別”,區別。由于人身上沒有羽毛鱗介,故古人將人類列為“裸蟲”。“別斯見矣”,其區別于此可見。
人,裸也,移信鱗蟲——是說,人雖稱“裸蟲”,但也同鱗蟲講信義。
含納、大直——含納,有度量,有涵養。大直,非常正直。《老子》:“大直若屈,大巧若拙。”
宜有承也——應該傳之于世。
嘏詠而不載二句——謂只有薛嘏親歷仙境,詠嘆、傳說其事,卻沒有記載成文。鄰,接近,或進入。
二、略述大意:
甘肅隴西李朝威記敘并興嘆曰:五蟲之長一定有它的特殊靈性,與一般蟲類不同,從這里就可以看出它們的區別。人雖稱“裸蟲”,但也同鱗蟲講信義。洞庭龍君有度量、有涵養,真是大直若屈;錢塘君行動敏捷,胸懷坦蕩。這些都應當傳之于后世。薛嘏獨自游歷了仙境,也夸贊了柳毅成仙的事跡,可是沒有記載成文。我認為此事甚具仁義之風,特寫此文以傳世。
這個故事至此,已經結束。我們從中能體悟一些什么呢? 我想至少可有三端——
第一,人神相戀,是愛情故事的變種,也是人間兩性之愛的幻化。
李朝威的《柳毅傳》,原是一篇神怪兼愛情的神話式小說。它繼承了六朝志怪小說的一脈,以傳寫奇聞為主,但又與那時的志怪小說有明顯的差異。因為“志”,有輯錄之意,較少創作成分。而現在李作卻是一篇洋洋大觀的唐人傳奇,以優美豐富的想象,傳寫了書生柳毅義救龍女,并最后與其化身盧氏結成姻眷的故事。這雖說是一件人與神相戀之事,但其中的故事情節,人物性情和思維方式,以及涉及的宮室建筑、園林勝景、音樂歌舞、飲宴禮儀等等,都同人間無異,呈現于人們面前的完全是一個世俗化了的神仙異境。這里的人物,如龍女,及其龍王、龍叔和母夫人,以至侍從婢妾等,均系人格化了的神靈。因此說,人神相戀及婚姻故事,乃為愛情故事的變種,也是人間兩性之愛的幻化。
第二,柳毅與龍女的愛情觀是什么?其本質又是什么?
全篇展現的有關愛情和婚姻的情節,告知世人:他們所追求的是掙脫封建禮教束縛的“婚姻自主”的新愛情觀——知己之愛。作者在小說中塑造了一位容貌姣美、心靈純潔,敢于反抗的新女性——龍女。她為了反抗王侯貴族家庭的壓迫和壞夫婿的凌辱,奮力掙脫虎口,大膽地追求婚姻自主。她經過曲折的斗爭,得到柳毅、季父的外力支援,終于得到了自己所愛之人的垂愛,最后獲得婚姻美滿和家庭幸福的喜劇結局。這不僅使龍女受屈得以伸雪,也是社會正義的勝利。同時,又折射了中唐社會當時婚姻家庭的現實狀況,使人們從黑暗中見到了一束曙光。
在這場爭取“婚姻自主”的斗爭中,女方表現了純潔、至城、熱烈、堅決和徹底,也不乏機智。而男方卻遜于女方:他雖有一副俠義心腸,為人正直誠摯,并終于“永奉歡好,心無纖慮”地傾心相愛。但表現遲疑、畏縮,最后成婚時,還以儒士迂腐去找什么舊禮教的庇護所,為自己與龍女成婚,即“人神相戀”尋找遁辭:“今日,君,盧氏也,又家于人間,則吾始心未為惑矣。”
第三,“祼蟲”既可與“鱗蟲”共講信義,何況人與人呢!
古人將宇內一切動物,不管它是靈長類的上等動物,還是軟體類的低等動物,統統名之為“蟲”。并將它們分成五類,即:羽蟲(鳥類)、毛蟲(獸類)、甲蟲(龜類)、鱗蟲(魚類)和裸蟲(人類)。這可詳見《大戴禮記·易本命》。他們將無甲、無鱗、無羽而只有光禿禿之體的人類,歸之于“祼蟲”,同其他四類并列,不分軒輊,一視同仁,真是氣概不凡! 因此,李朝威在小說末尾,親自出來發表感慨曰:“人,祼,移信于鱗蟲”。這是說,高踞上等的人類,竟然對于居于低等的魚類,互表信任,共講信義,表示贊賞。他這個感慨的發表,是在李唐時代,迄今約有一千幾百年了,至今似乎還不損光澤。這樣,不禁令人發問:往日人類與魚類,既可共信義,而今日,何況人與人之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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