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補張靈崔瑩合傳》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余少時閱唐解元《六如集》,[1]有云:六如嘗與祝枝山、[2]張夢晉大雪中效乞兒唱蓮花,[3]得錢沽酒,痛飲野寺中,曰:“此樂惜不令太白見之。[4]”心竊異焉,然不知夢晉為何許人也。頃閱稗乘中有一編曰《十美圖》,[5]乃詳載張夢晉、崔素瓊事,不覺驚喜叫跳,已而潸然雨泣。此真古今來才子佳人之軼事也,不可以不傳,遂為之傳。
張夢晉,名靈,蓋正德時吳縣人也。[6]生而姿容俊奕,才調無雙,工詩善畫,性風流豪放,不可一世。家故赤貧,而靈獨蚤慧。當舞勺時,[7]父命靈出應童子試,[8]輒以冠軍補弟子員。靈心顧不樂,以為才人何苦為章縫束縛,[9]遂絕意不欲復應試, 日縱酒高吟。不肯妄交人,人亦不敢輕交與,惟與唐解元六如作忘年友。靈既年長,不娶。六如試叩之,靈笑曰:“君豈有中意人足當吾耦者耶?”六如曰:“無之。但自古才子宜配佳人,吾聊以此探君耳。”靈曰:“固然。今豈有其人哉?求之數千年中,可當才子佳人者,惟李太白與崔鶯鶯耳。[10]吾唯不才,然自謫仙而外,[11]似不敢多讓;若雙文,[12]惜下嫁鄭恒,[13]正未知果識張君瑞否?[14]”六如曰:“謹受教。吾自今請為君訪之,期得雙文以報命,可乎?”遂大笑而別。一日,靈獨坐讀《劉伶傳》,[15]命童子進酒,屢讀屢叫絕,輒拍案浮一大白。[16]久之,童子跽進曰:[17] “酒罄矣。今日唐解元與祝京兆宴集虎丘,[18]公何不挾此編一往索醉耶?”靈大喜,即行。然不欲為不速客,乃屏棄衣冠,科跣雙髻,[19]衣鶉結,[20]左持《劉伶傳》,右持木杖,謳吟道情詞,[21]行乞而前。
抵虎丘,見貴游蟻聚,綺席喧闐。靈每過一處,輒執書向客曰:“劉伶告飲!”客見其美丈夫,不類丐者,競以酒饌貽之。有數賈人,方酌酒賦詩,靈至前,請屬和,[22]賈人笑之。其詩中有“蒼官”、“青士”、“撲握”、“伊尼”四事,[23]因指以問靈。靈曰:“松、竹、兔、鹿,誰不知耶!”賈人始駭,令賡詩。[24]靈即立揮百絕而去。遙見六如及祝京兆枝山數輩共集可中亭,亦趨前執書告飲。六如早已知為靈,見其佯狂游戲,戒座客陽為不識者以觀之。詰靈曰:“爾丐子持書行乞,想能賦詩。試題悟石軒一絕句。如佳,即賜爾卮酒;否則當叩爾脛。”靈曰:“易耳。”童子遂進毫楮。[25]靈即書云:“勝跡天成說虎丘,可中亭畔足酣游。吟詩豈讓生公法,[26]頑石如何不點頭!”遂并毫楮擲地,曰:“佳哉!擲地金聲也。”六如覽之,大笑,因呼與共飲。時觀者如堵,莫不相顧驚怪。靈既醉,既拂衣起,仍執書向悟石軒長輯曰:“劉伶謝飲!”遂不別座客徑去。六如謂枝山曰:“今日我輩此舉,不減晉人風流,[27]宜寫一幀,為《張靈行乞圖》,吾任繪事而公題跋之,亦千秋佳話也。”即舐筆伸紙,俄頃圖成,枝山題數語其后。座客爭傳玩嘆賞。忽一翁,縞衣素冠,[28]前揖曰:“二公即唐解元、祝京兆耶?仆企慕有年,何幸識韓![29]”六如遜謝,徐叩之,則南昌明經崔文博,[30]以海虞廣文告歸者也。[31]翁得圖諦觀,不忍釋手,因訊適行乞者為誰。六如曰:“敝里才子張靈也。”翁曰:“誠然。此固非真才子不能。”即向六如乞此圖歸。將返舟,見舟已移泊他所,呼之始至。蓋翁有女素瓊者,名瑩,才貌俱絕世,以新喪母,隨翁扶櫬歸。[32]先艤舟岸側時,聞人聲喧沸,乍啟檻窺之,則見一丐者,狀貌殊不俗;丐者亦熟視檻中,忽登舟長跪,自陳:“張靈求見!”屢遣不去。良久,有一童子入舟,強挽之,始去。故瑩命移舟避之。崔翁乃出圖示瑩,且備述其故,瑩始知行乞者為張靈,嘆曰:“此乃真風流才子也!”取圖藏笥中。翁擬明日往謁唐、祝二君,因訪靈,忽抱疴數日不起,為榜人所促,遽返豫章。[33]
靈既于舟次見瑩,以為絕代佳人,世難再得,遂日走虎丘偵之,久之杳然。屬鄞人方志來校士,[34]志既深惡古文詞,[35]而又聞靈跅弛不羈,[36]竟褫其諸生。[37]靈聞乃大喜曰: “吾正苦章縫束縛,今幸免矣。顧一褫何慮再褫?且彼能褫吾諸生之名,亦能褫吾才子之名乎!”遂往過六如家。見車騎填門,胥尉盈座,[38]則江右寧藩宸濠遣使來迎者也。[39]六如擬赴其招。靈曰:“甚善,吾正有厚望于君。吾曩者虎丘所遇之佳人,即豫章人也,乞君為我多方訪之,冀得當以報我。此開天辟地第一吃緊事也,幸無忽忘!”
六如曰:“諾。”即偕藩使過豫章。時宸濠久蓄異謀,其招致六如,一博好賢虛譽,一慕六如詩畫兼長,欲倩其作《十美圖》,獻之九重。[40]其時宮中已覓得九人,尚虛其一。六如請先寫之,遂為寫九美,而各綴七絕一章于后。九美者:廣陵湯之謁字雨君,[41]善畫;姑蘇木桂字文舟,[42]善琴;嘉禾朱家淑文孺,[43]善書;金陵錢韶鳳生,善歌;江陵熊御字文舟,[44]善舞;荊溪杜若芳洲,[45]善箏;洛陽花萼未芳,善笙;錢塘柳春陽絮才,善瑟;公安薛幼端端青,[46]善簫也。圖詠既成,進之濠。濠大悅,乃盛設特宴六如,而別一殿僚季生副之。[47]季生者,憸人也。[48]酒次,請觀《九美圖》,因進曰:“十美歉一,殊屬缺陷。某愿舉一人以充其數,詰朝請持圖來獻。[49]”比持圖以獻,即崔瑩也。濠見之曰:“此真國色矣!”即屬季生往說之。先是,崔翁家居時,瑩才名噪甚,求姻者踵至。[50]翁度非瑩匹,悉拒不納。既從虎丘得張靈,遂雅屬意靈,不意疾作遽歸。思復往吳中,托六如主其事。適季生旋里喪耦,熟聞瑩名,預遣女畫師潛繪其容,而求姻于翁。翁謀諸瑩,瑩固不許,于是季生銜之,因假手于濠以泄私忿。時濠威殊張甚,翁再三力辭,不得;瑩窘激欲自裁,翁復多方護之。瑩嘆曰:“命也,已矣!夫復何言!”乃取笥中《行乞圖》,自題詩其上云:“才子風流第一人,愿隨行乞樂清貧。入宮只恐無紅葉,[51]臨別題詩當會真。[52]”舉以授翁曰:“愿持此復張郎,俾知世間有情癡女子如崔素瓊者,亦不虛其為一生才子也!”遂慟哭入宮。
濠得之,喜甚,復倩六如圖詠,以為十美之冠。而六如先已取季生所獻者,摹得一紙藏之。瑩既知六如在宮中,乘間密致一緘,以述己意。六如得緘,乃大驚惋,始知此女即靈所托訪者:今事既不諧,復為繪圖進獻,豈非千古罪人,將來何面目見良友?因急詣崔翁,索得《行乞圖》返宮,將相機維挽。不意十美已即日就道。六如悔恨無已,又見濠逆跡漸露,急欲辭歸,苦為濠羈縻。乃發狂,號呼顛擲,溲穢狼藉。[53]濠久之不能堪,仍遣使送歸。
杜門月余乃起,過張靈時,靈已頹然臥病矣。蓋靈自別六如后,邑邑亡憀,[54]日縱酒狂呼,或歌或哭。一日中秋,獨走虎丘千人石畔,見優伶演劇。靈佇視良久,忽大叫曰:“爾等所演不佳,待吾演王子晉吹笙跨鶴。[55]”遂控一童子于地,而跨其背,攫伶人笙吹之,命童子作鶴飛,捶之不起。童子怒,掀靈于地。靈起,曰:“鶴不肯飛,吾今既不得為天仙,惟當作水仙耳。”遂躍入劍池中。眾急救之出,則面額俱損,且傷股,不能行。人送歸其家。自此委頓枕席,日日在醉夢中。至是忽聞六如至,乃從榻間躍起,急叩豫章佳人狀。六如出所摹素瓊圖示之。靈一見,詫為天人,急捧置案間,頂禮跪拜,自陳“才子張靈拜謁”云云。已,聞瑩已入宮,乃撫圖痛哭。六如復出瑩所題《行乞圖》示之。靈讀罷,益痛哭,大呼“佳人崔素瓊”,隨踣地嘔血不止。家人擁至榻間,病愈甚。三日后,邀六如與訣曰:“已矣唐君!吾今真死矣!死后乞以此圖殉葬。”索筆書片紙云:“張靈,字夢晉,風流放誕人也。以情死。”遂擲筆而逝。六如哭之慟。乃葬靈于玄墓山之麓,[56]而以圖殉焉。檢其生平文章,先已自焚,惟收其詩草及《行乞圖》以歸。
時瑩已率十美抵都,因駕幸榆林,[57]久之未得進御,而宸濠已舉兵反,為王守仁所敗,旋即就擒。駕還時,以十美為逆藩所獻,悉遣歸母家,聽其適人,于是瑩仍得返豫章。值崔翁已捐館舍,[58]有老仆崔恩殯之。瑩哀痛至甚。然煢孑無依,葬父已畢,遂挈裝徑抵吳門,命崔恩邀六如相見于舟次。瑩首訊張靈近狀,六如愴然收涕曰:“辱姊鐘情遠顧。奈此君福薄,今已為情鬼矣!”瑩聞之,嗚咽失聲。詢知靈葬于玄墓,約明日同往祭之。六如明日果攜靈詩草及《行乞圖》至,與瑩各拏舟抵靈墓所。瑩衣縗絰,[59]伏地拜哭甚哀。已乃懸《行乞圖》于墓前,陳設祭儀,坐石臺上,徐取靈詩草讀之。每讀一章,輒酹酒一卮,大呼:“張靈才子!”一呼一哭,哭罷又讀,往復不休。六如不忍聞,掩淚歸舟;而崔恩佇立已久,勸慰無從,亦起去,徘徊丘壟間,及返,則瑩已自經于臺畔。恩大驚,走告六如。六如趨視,見瑩已死,嘆息跪拜曰:“大難,大難!我唐寅今日得見奇人奇事矣!”遂具棺衾,將易服斂之,而瑩通體衫襦,皆細綴嚴密無少隙,知其矢死已久。六如因取詩草及《行乞圖》,并置棺中為殉,啟靈壙與瑩同穴,而植碑題其上云:“明才子張夢晉佳人崔素瓊合葬之墓”。時傾城士人哄傳感嘆,無貴賤賢愚,爭來吊誄,絡繹喧豗,[60]云蒸雨集,哀聲動地,殆莫知其由也。六如既合葬靈、瑩,檢瑩所遺橐中裝,[61]為置墓田,營丙舍,[62]命崔恩居之,以供春秋奠掃之役。
嗚呼!才子佳人,一旦至此,庶乎靈、瑩之事畢,而六如之事亦畢矣。而六如于明年仲春,躬詣墓所拜奠,夜宿丙舍傍,輾轉不寐。啟窗縱目,則萬樹梅花,一天明月,不知身在人世。六如悵然嘆曰:“夢晉一生狂放,淪落不偶,今得與崔美人合葬此間,消受香光,亦差可不負矣。但將來未知誰葬我唐寅耳!”不覺欷歔泣下。忽遙聞有人朗吟云:“花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六如急起入林迎揖,則張靈也。六如訝曰:“君死已久,安得來此吟高季迪詩?[63]”靈笑曰:“君以我為真死耶?死者形,不死者性。吾既為一世才子,死后豈若他人泯沒耶?今乘此花滿山中、高士偃臥時來造訪耳。”復舉手前指曰:“此非‘月明林下美人來’乎?”六如回顧,有美人姍姍來前,則崔瑩也。于是兩人攜手整襟,向六如拜謝合葬之德。六如方扶掖之,忽又聞有人大呼曰:“我高季迪梅花詩, 乃千古絕唱,何物張靈,妄稱才子,改 ‘雪’ 為‘花’,定須飽我老拳!”六如轉瞬之間,靈、瑩俱失所在,其人直前呼曰:“當捶此改詩之賊才子!”捽六如欲毆之。六如驚寤,則半窗明月,闐其無人。六如憮然,始信真才子與真佳人,蓋死而不死也。因匡坐梅窗下,作《張靈崔瑩合傳》,以紀其事。然今日六如集中,固未嘗見此傳也,余又安得而不亟補之哉?
畸史氏曰:[64]嗟乎!蓋吾閱《十美圖編》,而后知世間真有才子佳人也。從來稗官家言,[65]大抵真贗參半。若夢晉之名,既章章于六如集中,但素瓊之事,無從考證。雖然,有其事何必無其人,且安知非作者有為而發乎?獨怪夢晉之才,目空千古,而其尚論才子佳人,則專以太白與鶯鶯當之。夫太白誠天上仙才,不可有二;若千古佳人,自當以文君為第一,[66]而夢晉顧舍彼取此,厥后果遇素瓊,毋乃思崔得崔,適符其識耶?至于張以情死,崔以情殉,初非有一詞半縷之成約,而慷慨從容,等泰山于鴻毛,[67]徒以才色相憐之故。惟此志也,凜凜生氣,日月爭光,又遠出琴心犢鼻之上矣。[68]而或者猶追恨于夢晉之蚤死,以為夢晉若不死,則素瓊遣歸之日,正崔張好合之年。后此或白頭唱和,[69]蘭玉盈階,[70]未可知也。噫!此固庸庸蚩蚩者之厚福也,何有于才子佳人哉!
【注釋】 [1] 唐解(jie介)元:指唐寅(1470—1523),吳縣(今江蘇蘇州市)人,字伯虎,號六如、桃花庵主、逃禪野史等,為明代著名書畫家、文學家,號稱江南第一才子。二十九歲舉應天府(府治在今南京市)鄉試解元,次年赴京會試,因科場舞弊案受牽連下獄,被革除功名,從此生活放蕩,以鬻文賣畫而終生。科舉時代以鄉試第一名為“解元”。自唐代始,舉進士都由地方發送入試,稱為解。所以科舉時代稱鄉試為解試,考中鄉榜首名者為“解元”或“解首”。六如集:唐寅著有《六如居士畫譜》、《六如居士全集》。 [2] 祝枝山:即祝允明,字希哲,因生有枝指,故號 “枝山”, 長洲(今江蘇蘇州市)人,明代著名書法家、文學家[3]蓮花:即“蓮花落”,舊時乞丐行乞手打竹板唱的一種通俗曲調。[4]太白:唐代詩人李白,字太白。李白能詩而豪飲,故此稱引。按“有云”以下所述之事,見載于《六如居士全集·外集》卷一“遺事”類所收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六如居士集》外集部分收他人所著有唐寅的遺事、題畫詩、寄贈,以及與唐寅的唱和作品。 [5]稗乘(bai sheng拜勝):指小說、筆記、野史之書。稗,稗官,指小說。《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顏詩古注引淳曰:“細米為稗。街談巷說,其細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后因成為小說或小說家的代稱。乘,本為春秋時代的史官名,后因用作記載的通稱。 [6]正德:明武宗朱厚照的年號,使用年代為1506—1521年。吳縣:即今江蘇蘇州市。 [7]舞勺:原為古代未成年人學習的一種舞蹈,后用以指童年時代。 [8]童子試:明、清時代童生取得生員(季才)資格的入學考試。包括縣試、府試和院試。據《吳縣志》載,張靈為蘇州府學生員,與同學唐寅交好。 [9]為章縫束縛:指受四書、五經章句的約束局限。章,章句,指對四書、五經章句的解釋。明、清科舉考試,以四書、五經內容為題,解釋只能用朱熹的章句集注,不得隨意發揮。[10]崔鶯鶯:唐元稹《鶯鶯傳》和后來金、元時代的董解元、王實甫分別據以改編的諸宮調和雜劇《西廂記》中的女主人公。 [11]謫(zhe哲)仙:指李白。《新唐書·李白傳》載:李白到長安去見賀知章,賀看了他的文章驚嘆道:“子,謫仙人也!”謫仙,是從天上貶到人間的仙人。[12]雙文:即《鶯鶯傳》中的崔鶯鶯的原型。元稹在他所寫的《雜憶》、《贈雙文》等詩篇中多次寫到雙文。據此,今人考證《鶯鶯傳》中的崔鶯鶯就是雙文。 [13]鄭恒:是元雜劇《西廂記》中提到的人物。劇中說崔鶯鶯曾許嫁給鄭恒,但并未委身與他。 [14]張君瑞:是《西廂記》中男主人公的名字,叫張珙,字君瑞(元稹《鶯鶯傳》中只稱男主人公為“張生”,沒記名字)。案:這里是張靈以張君瑞自比,以崔鶯鶯的原型人物雙文喻指自己所尋覓的佳人。 [15]劉伶:字伯倫,西晉沛國(治所在今安徽濉溪縣北)人,竹林七賢之一,性狂放,好飲酒,著有《酒德頌》。《晉書》有《劉伶傳》。 [16]浮白:本指罰酒,后來稱滿飲一大杯為“浮一大白”。 [17]跽(ji記):跪。 [18]祝京兆:指祝允明,因為他做過應天府(今南京市)通判,而應天府治曾為明朝京城,所以又奉稱他為“祝京兆”。虎丘:在蘇州市西北。 [19] 科跣(xian顯):光頭赤足。[20] 衣鶉(chun純)結:衣如懸鶉,破爛不堪。鶉烏尾禿,古人因而用來形容衣服破爛補綴。 [21] 道情:一種民間散曲形式,原為道士所歌,后來傳唱于民間,流行于江浙間。 [22] 屬(zhu燭)和:依照別人所作詩詞體調聲韻寫作詩詞,與之唱和。屬,連、續。和,唱和。[23] 蒼官:指松,松色蒼翠。青士:指竹,因竹葉青綠。撲握:指兔,得名于樂府詩《木蘭辭》:“雄兔腳撲握(亦作“撲朔”),雌兔眼迷離。”伊尼:梵語鹿的音譯。 [24] 賡(geng庚)詩:和詩。賡,繼續,連續。[25] 毫楮(chu楚):筆和紙。 [26] 生公:指東晉末高僧竺道生。傳說竺道生曾在虎丘寺聚石為徒,講說《涅槃經》,石頭聽后皆為之點頭。法:佛法。 [27] 晉人風流:指西晉文人士大夫清談、縱酒、放蕩的風氣。此處仿效的就是西晉的嵇康、阮籍、劉伶等“竹林七賢”縱酒游樂的放誕舉動。 [28] 縞衣素冠:白衣白帽。縞、素均為白色生絹,古代用作喪服。[29] 識韓:“一識韓荊州”的省略語。韓荊州,指唐代荊州長史韓朝宗。語出李白《與韓荊州書》:“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何令人敬慕,一至于此!”以后用作對人敬慕的客氣話。 [30] 明經:為唐代科舉制度中的科目之一,與進士科并列,以“四書”、“五經”的經義作為考試的主要內容。明清時用作貢生的別稱。[31] 海虞:明代常熟縣(即今江蘇常熟縣)的舊名。廣文:唐代置廣文館,設博士官,為清閑之職,明清時的教官也稱“廣文”,這里指縣學教諭。告歸:請假回家。 [32] 櫬(chen襯):棺木,此指靈柩。 [33]遽(ju劇):急。豫章:豫章郡,治所在今江西南昌市。 [34] 屬(zhu主):適值,正逢。鄞(jin謹):縣名,治在今浙江鄞縣。方志:字信之。據《鄞縣志》載,他于明弘治十年(1497)任應天府提學。校士:考校士人,即主持生員考試。 [35] 古文詞:指八股文之外的詩詞散文。 [36]跅(tuo拓)弛:落拓不受檢束,不遵禮法。 [37] 褫(chi尺):剝去衣服。引申為革除、奪去。諸生:明、清時代稱已入學的生員。 [38]胥尉:胥吏、校尉,為地方和軍隊低級官員。 [39] 江右:長江下游以西地區。長江經安徽境內向北斜流,直達江蘇鎮江。北岸淮水以南稱江西,南岸南京一帶稱江東。古人敘地理以東為左,以西為右,故習慣稱江東為江左,江西為江右。寧藩(fan凡)宸濠:指明宗室寧王朱權的兒子朱宸濠。藩,屏蔽、保衛。古代天子將分封的諸侯王和臣服之國視為藩衛和屏蔽,故稱之為藩王、藩國。朱宸濠于明弘治中襲封寧王,故稱之為“寧藩”。[40]九重(chong蟲):古謂天有九重,天帝居九重之上。因以喻天子帝王居住朝廷,也指天子。《楚辭·九辯》:“君之門兮九重。” [41]廣陵,今江蘇揚州古稱廣陵。 [42]姑蘇:蘇州的別稱,因城西南有吳王夫差所建的姑蘇臺而得名。 [43]嘉禾:即今湖南省嘉禾縣。 [44]江陵:縣名,治在今湖北江陵市。 [45]荊溪:古地名,在今江蘇省常州市。 [46]公安:古地名,在今湖北省公安縣。 [47]殿僚:寧王的屬僚。藩王稱“殿下”,所以稱其屬官為“殿僚”。副之:坐于副席相陪。[48]憸(xian仙)人:奸險善辯之人。 [49]詰朝:明晨,明天。也指早晨,平明。 [50]踵(zhong腫)至:腳跟接著腳跟,即一個人接著一個人。踵:腳后跟。 [51]無紅葉:無法再通音信,結為夫妻。宋劉斧《青瑣高議》載,唐僖宗時有儒生于祐在御溝流水中得宮女韓氏紅葉題詩。后韓氏被放出宮,與于祐終成眷屬。 [52]會真:指《鶯鶯傳》的別稱。因該傳奇中有“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故又稱為《會真記》。《鶯鶯傳》寫崔鶯鶯與張生分別以后,曾寄書信給張,表達忠貞和思念之情。這里是崔瑩與鶯鶯自比,題詩以寄意中情郎張靈。 [53]溲(sou搜)穢:大小便。 [54]邑邑:同悒悒,愁悶不樂。亡憀:即無聊。[55]王子晉:又叫王子喬,神話中的仙人。據《列仙傳》載,他本為周靈王太子,好吹笙,被道士浮公引上嵩山修煉,后來乘鶴登仙飛去。[56]玄墓山:在蘇州市東南,相傳為東晉郁泰玄葬地。麓(lu路):山腳。[57]駕:皇帝的車駕。幸:專指天子到某地去。榆林:明代北方要塞,在今陜西省榆林縣。幸榆林,指明武宗朱厚照于正德十三年(1518)十月到榆林去,第二年二月返京。 [58]捐館舍:捐棄館舍,舊時對死亡的諱稱。館舍,住房,宅舍。 [59]縗絰(cui die崔迭):喪服和服喪時腰間系的麻繩。 [60]喧豗(hui灰):喧鬧。 [61]橐:袋子,行囊。裝:行裝,指財物。 [62]丙舍:看守墳墓的房屋。 [63]高季迪:明初詩人高啟,字季迪。長洲人,被朱元璋腰斬。著有《青邱高季迪詩文集》。此處所引詩句為其《梅詩》中的兩句。 [64]畸史氏曰:是摹仿《史記》列傳篇的“太史公曰”體例,總結全篇,加以論贊。《莊子·大宗師》有“畸人”,就是不同于世俗的人。“畸史氏”即取義于此。 [65]稗(bai拜)官:小官。《漢書·藝文志》顏師古注引如淳曰:“細米為稗。街談巷說,其細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間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后因用為小說或小說家的代稱。 [66] 文君:卓文君,西漢臨邛(今四川邛崍)富商卓王孫的女兒,貌美,喜愛音樂。司馬相如落魄歸蜀過其家,以琴曲挑逗卓文君,文君乘夜和司馬相如私奔往成都。 [67] 等泰山于鴻毛:這是反用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之意,說張靈、崔瑩視死如歸,把死看得很輕。 [68] 琴心:指司馬相如以琴曲挑逗卓文君。犢鼻:指司馬相如引卓文君私奔入成都以后,為了維持生計,身穿短褲賣酒。 [69] 白頭唱和:即白頭偕老。《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成為夫妻以后,欲聘茂陵女為妾,卓文君寫了《白頭吟》表示自己的怨情,司馬相如便取消了這個念頭。 [70] 蘭玉盈階:猶言子孫滿堂。蘭玉,即芝蘭玉樹,喻后代子弟。語出《晉書·謝玄傳》: “玄少為叔父(謝)安所器重,安嘗戒約子侄,因曰:‘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玄答曰: ‘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
【譯文】 我少年時代閱讀唐解元的《六如集》,其中記載說:唐六如曾經和祝枝山、張夢晉在大雪中學乞丐唱蓮花落,得了錢買酒,在野廟里痛飲,說道:“此曲可惜不能讓李太白聽見了。”我心里暗自詫異,但不知張夢晉是什么樣的人。不久前閱讀筆記野史中有一篇叫《十美圖》,詳細記載了張夢晉和崔素瓊的事跡,我不覺高興得呼喊跳躍,不多時淚如雨下。這真是古今以來才子佳人的軼事啊,不可以不傳之后世,于是,我便為他們寫了這篇傳記。
張夢晉,名字叫靈,是明正德年間的吳縣人。他生得姿容俊美而有神采,才情格調舉世無雙,精通詩歌,善于詩畫,性情風流豪放,卓越超群,同時代無人可比。張靈家中極貧窮,但唯獨他自幼聰明。當他孩童時,父親讓他參加了府縣生員考試,他即以第一名的成績補入弟子生員。而張靈心里反而不愉快,他認為有才氣的人何苦一定受四書章句注解的束縛,便決意不打算再參加進士考試,天天縱酒吟詠。他平時不肯隨意結交人,別人也不敢輕易和他來往,只和唐六如解元為忘年之交。張靈年齡大了,仍不娶妻。唐六如探問他,張靈笑道:“你難道有滿意的人合適做我的配偶嗎?”唐六如道:“沒有。但自古以來就是才子配佳人,我姑且以此探問你一下。”張靈道:“的確是這樣。今天難道能有這樣的對象嗎?尋求于幾千年的歷史中,可以稱得上才子和佳人的,只有李太白和崔鶯鶯罷了。我雖然沒什么才能,然而自李太白以外,別人我好像也不敢遜讓他;若說有雙文那樣的佳人,只可惜她下嫁給了鄭恒那樣的庸才,正不知他是否有眼光認識張君瑞?”唐六如道:“很受教益。我從現在起為你尋訪,期望著能得到雙文那樣的絕俏佳人以回報你,可以嗎?”兩人說罷,大笑而別去。一天,張靈在家獨坐讀《晉書·劉伶傳》,叫書童進酒,一遍遍讀著稱好叫絕。每次總是滿斟一大杯飲下。時間久了,童子跪下進道:“酒飲完了。今天唐解元和祝京兆在虎丘宴會,先生為什么不攜帶這卷書前去走一趟討個大醉呢?”張靈聽了大喜,馬上就走。但他不愿當不請自來的客人,就脫掉身上的衣帽,光頭赤腳,挽著個發髻,穿著一身懸鶉百結的衣衫,左手拿著《劉伶傳》書卷,右手拉著條木棍,口中唱著道情曲子,乞討著投奔前去。
抵達虎丘,只見游玩的達官貴人如蟻聚一般,一處處豐美的宴席,人聲喧嚷而嘈。張靈每經過一處,就拿著書向客人招呼道:“劉伶求飲!”客人見他是一位美男子,不像乞丐,竟然拿酒菜招待他。有幾個商人,正在那里飲酒賦詩,張靈走到跟前請求和詩,商人都笑話他。商人所吟詩中有“蒼官”、“青士”、“撲握”、“伊尼”四件東西,他們便指出來問張靈。張靈答道:“是松、竹、兔、鹿,誰不知道!”商人才開始驚駭,讓他和詩。張靈立即提筆揮灑,寫出百首絕句走了。他遠遠望見唐六如和祝枝山幾人共同聚集在可中亭里,他也快步向前,拿著書去求飲。唐六如早已知道是張靈,見他在那里裝狂戲耍,就告訴同座客人故作不知,以便觀看他的活動。追問假乞丐道:“你這乞兒拿著書卷乞討,想來能夠作詩。那就試題一首詠悟石軒的絕句。如題得好,就賞你一杯酒;不然的話,小心敲你的小腿。”張靈道:“這容易。”書童送上紙筆,張靈當即題道:“天然造成的名勝就是這虎丘,可中亭旁足以暢游。我吟詩句的效力哪能低于竺道生的佛法,何愁頑石不受感染而點頭呢!”寫畢,將紙筆扔在地上,說道:“佳作!扔在地上如金石一樣響亮。”唐六如看了大笑,因而喚他來共飲。當時看熱鬧的圍得像墻一樣,無不相視而感到驚奇。張靈喝醉了以后,就拂衣而起,卻仍然拿起書卷對著悟石軒打躬道:“劉伶感謝賜飲!”于是也不向座上的客人辭別,就揚長而去了。唐六如對祝枝山說:“今天我們的這一舉動,不亞于晉代文人的風流雅致,應該描繪一幅,題為《張靈行乞圖》,我擔負繪畫,你來寫題跋文字,這也算是千秋佳話了。”說著,立即潤筆伸紙,傾刻間畫成,祝枝山在后面題寫了幾句話。座上的客人爭著傳看,嘆賞不絕。忽然有一老翁,白衣白帽,向前作揖說:“二位就是唐解元、祝京兆嗎?在下仰慕已久,如何竟有幸認識了韓荊州啊!”唐六如謙謝之后,慢慢探問,卻是南昌人明經科出身的崔文博,為常熟縣學教諭請假回家來的。老翁拿著圖畫仔細觀看,愛不釋手,因而究問剛才行乞的人是誰。唐六如道:“是我同鄉里的才子張靈。”老翁道:“確實如此。這個畫不是才子是畫不出來的。”當即向唐六如求得這幅畫回去了。將要返回船上去,發現船已移動泊在別的地方,呼喚才過來。原來老翁有個女兒號為素瓊,名叫瑩,才貌都是世間無比的,因為老母剛剛去世,隨老父親扶靈柩回家鄉安葬。先前附船停靠岸邊時,聽見人聲喧嚷,她啟開船舷的欄板暗中探看時,只見一名乞丐,狀貌很不俗;乞丐也打量船欄中,忽然登上船來,跪在那里自我陳說道:“張靈求見小姐!”船上人幾次趕他不走。好大會,有一個童子走上船來硬拉他,才離開走了。因此,崔瑩才讓移船躲避他。崔老翁回到船上,拿出圖來給崔瑩瞧,并全部講述了前后情況,崔瑩才知道剛才行乞的是張靈,不由嘆息道:“這真是風流才子啊!”她接過圖畫收藏在竹箱里。老翁打算明天前往拜訪唐、祝二人,趁便訪問張靈的下落,可是忽然抱病幾天不能起床,被船工催促,便急急地返回豫章郡去了。
張靈在停船的地方見了崔瑩以后,認為她是一位絕代美人,世上再難以找到第二個,便天天跑到虎丘一帶去偵看,時間久了,消息杳然。這里正逢應天府提學、鄞縣人方志來此地考察生員,方志最煩惡古文詩詞,而且又聽說張靈落拓不受拘束,竟然革除了他的生員資格。張靈聽說了大喜道:“我正苦于受章句的束縛,如今算是幸免了。但這革除什么身份也沒有了,哪還用擔心再革一次?況且他能革掉我的生員資格,還能奪去我的才子之名嗎!”便前往六如家。只見唐家門前車馬擁塞,服務的吏役滿座,原來是江西寧王朱宸濠派來使者恭請迎接他的。唐六如打算應召前去。張靈道:“很好,我正對您抱有厚望。我當日在虎丘所遇見的女子就是豫章郡人,請您為我多方訪問,有了希望應當報知我。這對我來說,可是開天辟地以來第一件要緊事,千萬不可忘記!”唐六如應道:“好吧。”說完,就和使者到豫章郡去了。當時,朱宸濠早已心懷異謀,他招攬唐六如,一是顯示他好賢的虛榮,一是慕名唐六如擅長詩畫的才名,想請他畫《十美圖》,進獻給皇帝。那時,寧王宮中已經尋得了九人,尚缺少一人。唐六如請求先畫,便為他畫了九個美人的像,而每幅下面各題寫一首七言絕句。九個美人是:廣陵的湯之謁字雨君,善于繪畫;姑蘇的木桂字文舟,善于撫琴;嘉禾的朱家淑文孺,善于書法;金陵的錢韶鳳生,善于歌唱;江陵的熊御文舟,善于舞蹈;荊溪的杜若芳洲,善于彈箏;洛陽的花萼未芳,善于吹笙;錢塘的柳春陽絮才,善于鼓瑟;公安的薛幼端端青,善于吹簫。圖像和題詠完成以后進獻給朱宸濠,宸濠大為高興,就設盛席特別宴請唐六如,而讓他的另一個僚屬季生作陪。季生是個極陰險善辯的人物。飲酒中間,請他觀看《九美圖》,他因而進言道:“十美缺欠一人,實在是一大缺陷。我愿意舉薦一個女子充當其數,明天我帶著好的圖像來進獻。”等次日他拿圖來一看,原來就是崔瑩。朱宸濠一見,說道:“這真是國色了!”就囑托季生前去說合。原先,崔老翁在家時,崔瑩的才名很響,求婚的人一個接一個。老翁測度不是女兒的匹配,都拒不接受聘禮。自從在虎丘遇見張靈,便將良緣美意寄托在他身上,不料急匆匆地返回家鄉。他想再到蘇州去一趟,托唐六如來主辦這件事,正逢季生回鄉死了妻子,早已聽熟了崔瑩的名字,就差了一名女畫師暗中畫下了她的容貌,而向老翁求婚。老翁與女兒商量,崔瑩不答應,于是季生銜恨她,因而今天借朱宸濠之手以發泄私憤。當時朱宸濠威勢張天,老翁再三竭力推辭,得不到允許;而崔瑩在十分窘急之際要自行裁定,老翁又多方保護她。崔瑩嘆息道:“命啊,完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就取出竹箱里的《行乞圖》來,自己在上面題詩一首道:“才子風流數得上天下第一人,愿意跟隨你乞討為生樂意于清貧。我這入宮一去只怕不會有紅葉姻緣可通,臨別時題詩一首權當是會真鶯鶯之心。”將詩遞給老爹道:“望您能拿著我這詩去回復張郎,使他知道世間有癡情女子如我崔素瓊的,也算他沒有空當一生才子!”便痛哭著到寧王宮中去了。
朱宸濠得到了崔瑩,非常喜歡,再請唐六如繪圖題詠,把她作為十美之冠。而唐六如早先已經取得季生所獻的像,照著摹畫了一張藏了起來。崔瑩知道唐六如在寧王宮中,便找個空隙秘密地給他捎去一封信,述說了自己的意思。唐六如得信,才感到驚嘆惋惜,知道這女子正是張靈所托他尋訪的人。心想現在事情不妙,自己又為寧王畫了圖像進獻上去,那不是千古罪人,將來有什么面目去見好友?因而急忙到崔老翁家里,討得了《行乞圖》返回宮中,將看好機會挽救她。不料,十個美人這一天就上了被送往京城的道路。唐六如悔恨不已,又見朱宸濠叛逆的跡象日漸暴露,就急于打算辭歸。但苦于被宸濠留住不放。于是他便假發起狂來,號叫著跌倒,又亂扔東西,屎尿撒得滿地都是。朱宸濠時間長了忍受不了,還是差人把他送回去了。
唐六如回家關門謝客一月多,才起身去到張靈家,這時張靈已經倒在床上臥病不起了。他自從別了唐六如之后,悒郁無聊,每天縱飲狂呼,或者高歌,或者痛哭。一天正是中秋節,他獨自走到虎丘千人石旁邊,只見有幾個歌舞藝人在那里演戲。張靈站著看了好一會,忽而大叫道:“你們演的不好,看我演王子晉吹笙跨鶴升仙。”說著便拉住一個童子按倒在地上,騎在他背上,順手奪過樂人手里的笙吹起來,命令童子學仙鶴一樣飛起來,捶打他卻也飛不起來。童子惱怒,將張靈掀倒在地。張靈爬起來道:“鶴不肯飛起,我今天既然不能成為天上的神仙,只好做水中的神仙了。”便跳入劍池中。眾人急忙打救出來,臉上和額頭都受了傷,并且傷了腿,不能行走。有人將他送回家。從此困頓臥床不起,天天昏睡如在夢中。直到這天忽然聽說唐六如來了,就從床上一躍而起,急忙打聽豫章郡女子的情況。唐六如拿出所摹畫的崔素瓊的圖形給他看。張靈一見,驚詫以為是天仙,急忙拜著放置案上,行禮跪拜,對著畫像自我陳說“才子張靈拜望”等等言語。過了一會,聽說崔瑩已經入宮,就接著畫像痛哭,大聲呼叫著“美人崔素瓊”,便倒在地上吐血不止。家人都擁到床前看護,病情更加嚴重。三天以后,邀來了唐六如,與他訣別道:“完了,唐君!我今天真的要死了!死了以后,請用這幅畫像給我殉葬。”要過筆來在一片紙上寫道:“張靈,字夢晉,是風流放蕩之人。因情而死。”寫罷,扔筆而逝去。唐六如為之痛哭。就埋在蘇州西南玄墓山腳下,而用崔瑩的畫像殉葬墓中。檢點張靈生平的文章,大多被他早已焚掉,只收集了他的詩稿和《行乞圖》回家去了。
這時候,崔瑩為首的十美已抵達京城,因御駕去了榆林,等了好久沒得到機會向皇帝進獻,而朱宸濠卻已經舉兵反叛,被王守仁所擊敗,隨即就被活捉。御駕回到京城時,因為十大美人是叛逆的藩王所進獻的,全都被遣送回娘家,任憑她們嫁人,于是崔瑩又得返回到豫章。正值崔老翁亡故,有老仆人崔恩將他殯殮起來。崔瑩一見,悲痛萬分。她一人孤單無靠,將老父埋葬完了,便提了行裝徑直奔蘇州,讓家仆崔恩去邀請了唐六如在船上相見。崔瑩見面首先詢問張靈的近況,唐六如悲傷地收住淚道:“屈辱姐姐如此鐘情,從遠路奔來看望。無奈這一位福分太薄,如今已成為情鬼了!”崔瑩聞言,痛哭失聲。她問知張靈葬于玄墓山,約唐六如明天一同前去祭奠。唐六如果然于第二天攜帶著張靈的詩稿及《行乞圖》到了,和崔瑩各自引舟抵達張靈的墓地。崔瑩穿著孝服,腰系麻繩,爬在地上哭得非常悲傷。哭過一陣,就將《行乞圖》懸掛在墓前,陳列上祭儀,坐在石頭臺上,慢慢取出張靈詩稿讀起來。每閱讀一章,就將杯酒灑地祭奠一番,大聲呼叫“張靈才子!”呼叫一聲,痛哭一聲,哭罷又讀詩,反復不停。唐六如不忍心聽下去,掩淚回船去了。而崔恩站立已久,勸說安慰不聽,也起身離開,在荒丘野壟上徘徊,當他回來時,崔瑩已經自縊吊死在臺邊上了。崔恩大驚,跑去報告唐六如。六如急忙趕來看望,見崔瑩已死,嘆息跪拜道:“大難,大難!我唐寅今天算是見著奇人奇事了!”便準備了棺木衣服,將要給崔瑩更換衣服成殮,而她全身的衣衫都縫綴得嚴密無縫,才知她誓死的決心早已下定了。唐六如因而取了詩稿和《行乞圖》,一并放置入棺材中為她殉葬,然后打開張靈的墓穴與崔瑩同穴而葬。然后樹碑題字:“明才子張夢晉佳人崔素瓊合葬之墓”。當時全城士人都哄動傳告,為她感嘆,不分賢愚貴賤,都爭著前來憑吊致悼,絡繹不絕,人聲喧嚷,擁擁擠擠,哀聲動地,恐怕都不知是什么原由。唐六如合葬了張靈和崔瑩,檢點崔瑩囊中所裝的財物,為她購置了墓田,營建了看墳的房舍,讓崔恩居住,以供春秋祭奠掃墓的役使。
呀!才子佳人一旦到了這樣的結局,張靈、崔瑩的故事差不多該結束了,唐六如的故事也該了結了。而唐六如于明年仲春,又親自到墓地拜祭,夜間宿住在守墓房舍旁邊,輾轉不能入眠。開窗放眼觀望,卻是萬樹梅花,滿天月光,竟恍忽不知自身在人世間。唐六如十分惆悵地嘆息道:“張夢晉一生狂放,淪落無偶,如今得與崔美人合葬在此間,消受這芳香的風光,也尚可不負他所望。只不知將來誰來埋葬我唐寅了!”說著,不覺哽噎下淚。忽聽遠處有人高聲吟誦道:“春花開滿山中有高士臥居花下,月光明照林間有美人到來。”唐六如連忙起身進入林中拱手迎接,卻是張靈。六如驚訝道:“閣下早已亡故,怎么會來到這里吟誦高季迪的詩句呢?”張靈笑道:“閣下以為我真的死了嗎?死去的是我的形體,不死的是我的性情。我既然做了一世才子,死后豈能像別人那樣滅沒了呢?今天趁此山間開滿春花,高士在花下游息時前來拜訪。”他又舉手向前指道:“這不正是‘月明林下美人來’嗎?”唐六如回頭看,見有美人緩緩來到面前,正是崔瑩。于是兩人攜手整衣,向唐六如拜謝將他們二人合葬的恩德。唐六如正將他夫妻二人扶起,忽又聽有人高聲呼叫道:“我高季迪的梅花詩,是千古絕唱,什么樣的張靈,竟敢將我詩中的‘雪’字改為‘花’字,定該吃我拳打!”唐六如轉眼之間,張靈、崔瑩已經消失,來人直接走上前來說道:“應當捶打這篡改詩句的賊人!”揪住唐六如就要打。唐六如驚醒,卻只見半窗明亮的月光滿照,靜無一人。唐六如感到悵然失意,才相信世間的真才子與真佳人雖然人死了而靈魂卻并不死。因而坐在梅花盛開的窗下,寫作《張靈崔瑩合傳》以記述這件事。然而今天的唐六如文集中并沒曾見有這一傳記,我又怎能不急于補寫出來呢?
畸史氏評說:唉!我閱覽了《十美圖編》,然后才知道世上真正有才子佳人。從來的野史小說家的記述,大抵是真假各半。如張夢晉的名字,在唐六如集子中有顯明的記載,但崔素瓊的事跡,卻無從去查考。盡管如此,既然有事跡流傳,怎么能斷定就沒有這個人,況且哪里曉得這不是作者借以抒寫自己的抱負呢?唯獨可怪的是張夢晉恃才而目空千古,他推崇才子佳人,專門舉出李太白和崔鶯鶯為標準。李太白確實是天上的仙才,不可能有第二人;如論千古佳人,自應當以卓文君為第一。而張夢晉卻舍卓文君而舉崔鶯鶯,而后來果然遇上了崔素瓊,這不是想崔得崔,正好符合他的識見嗎?至于張靈因情而死,崔瑩為他殉情,他們當初并沒有一詞半語之約,而后來竟然能慷慨從容各自殉情,把死看得輕如鴻毛,只是出于兩人各自憐惜對方的才氣和貌美的緣故。惟獨抱定了這樣的信念,凜然正氣,使日月爭光,又遠遠高出于司馬相如、卓文君調情私奔之上了。而有人卻追恨張夢晉的早死,以為張夢晉如果不死,那么崔素瓊被從皇宮送回家鄉時,正好是二人結合成為百年之好的機會。后來夫唱婦隨,白頭偕老,子孫滿堂,也未可知。唉!果真如此,那本是平庸呆笨之流的厚福,和才子佳人是不沾邊的。
【總案】 本篇系黃周星(1611-1680)作,周星,字九煙,上元(今南京市附近)人。明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官戶部主事。明亡以后,隱居湖州(今浙江吳興縣),于康熙十九年見滅清無望,投水而死。著有《芻狗齋集》等。
張靈、崔瑩互相慕名相愛之深,儼然是另一對張君瑞和崔鶯鶯。但阻礙他們婚姻的不是父母,而是藩王和封建勢力。二人自初次見面后,盡管各自千百度地尋覓對方,望眼欲穿,但最終還是一個相思病死,一個殉情自盡,以悲劇結局而告終。故事到崔瑩在張靈墓前讀稿悲悼,殉情而死,一對情人得同穴而葬,也就算結束了。但作者卻意猶未盡地又補加了唐寅春夜游墓地與張靈、崔瑩夢會的情節,這既顯得荒誕不經,又沖淡了故事的悲劇氣氛,顯然是畫蛇添足了。
巖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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