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崔煒》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貞元中，^[1]有崔煒者，故監察向之子也。^[2]向有詩名于人間，終于南海從事。^[3]煒居南海，意豁然也，不事家產，多尚豪俠;不數年，財業殫盡，多棲止佛舍。時中元日，^[4]番禺人多陳設珍異于佛廟，^[5]集百戲于開元寺。煒因窺之，見乞食老嫗，因蹶而覆人之酒甕，當壚者毆之，計其直，僅一緡耳。^[6]煒憐之，脫衣為償其所直，嫗不謝而去。異日又來，告煒曰：“謝子為脫吾難，吾善灸贅疣，^[7]今有越井岡艾少許奉子，^[8]每遇疣贅，只一炷耳，不獨愈苦，兼獲美艷。”煒笑而受之，嫗倏亦不見。

后數日，因游海光寺，^[9]遇老僧贅于耳，煒因出艾試灸之，而如其說。僧感之甚，謂煒曰：“貧道無以奉酬，但轉經以資郎君之福佑耳。此山下有一任翁者，藏鏹巨萬，^[10]亦有斯疾，君子能療之，當有厚報。請為書導之?！睙樤唬骸叭弧?。任翁一聞，喜躍，禮請甚謹。煒因出艾，一爇而愈。^[11]任翁告煒曰：“謝君子痊我所苦，無以厚酬，有錢十萬奉子，幸從容，無草草而去。”煒因留之數日。煒素善絲竹之妙，聞主人堂前彈琴聲，詰家童，對曰：“主人之愛女也?！币蛘埰淝俣鴱椫?，女潛聽而有意焉。時任翁家事鬼曰獨腳神，每三歲，必殺一人饗之。時已逼矣，求人不獲。任翁俄負心，召其子計之曰：“門下客既不來，無血屬可以為饗。^[12]吾聞大恩尚不報，況愈小疾乎?”遂令具神饌，夜將半，擬殺煒，已潛扃煒所處之室，^[13]而煒莫覺。女密知之，潛持刃，于窗隙間告煒曰：“吾家事鬼，今夜當殺汝而祭之，汝可持此破窗遁去，不然者，少頃死矣。此刃亦望持去，無相累也!”煒恐悸汗流，揮刃攜艾，斷窗欞躍出，拔鍵而走。任翁俄覺，率家童十余輩，持刃秉炬，追之六七里，幾及之。煒因迷道，失足墜于大枯井中，追者失蹤而返。

煒雖墜井，為槁葉所藉而無傷。及曉視之，乃一巨穴，深百余丈，無計可出。四旁嵌空宛轉，可容千人。中有一白蛇盤屈，可長數丈，前有石臼，巖上有物滴下如飴蜜，注臼中，蛇就飲之。煒察蛇有異，乃叩首祝之曰：“龍王!某不幸墜于此，愿王憫之，幸不相害!”因飲其余，亦不饑渴。細視蛇之唇吻，亦有疣焉。煒感蛇之見憫，欲為灸之，奈無從得火。既久，有遙火飄入于穴，煒乃燃艾，啟蛇而灸之，是贅應手墜地。蛇之飲食久妨礙，及去，頗以為便，遂吐徑寸珠酬煒。煒不受而啟蛇曰：“龍王能施云雨，陰陽莫測，神變由心，行藏在己，必能有道，拯援沉淪，倘賜挈維，得還人世，則死生感激，銘在肌膚。但得一歸，不愿懷寶?！鄙咚煅手椋暄褜⒂兴m。煒遂再拜，跨蛇而去。不由穴口，只于洞中行，可數十里。其中幽黯若漆，但蛇之光燭四壁，時見繪畫古丈夫，咸有冠帶。最后觸一石門，門有金獸嚙環，洞然明朗。蛇低首不進而卸下煒。煒將謂已達人世矣。入戶，但見一室空闊，可百余步，穴之四壁，皆鐫為房室，當中有錦繡幃帳數間，垂金泥紫，更飾以珠翠，炫晃如明星之連綴。帳前有金爐，爐上有蛟龍、鸞鳳、龜蛇、燕雀，皆張口噴出香煙，芬芳蓊郁。旁有小池，砌以金壁，貯以水銀，鳧鹥之類，^[14]皆琢以瓊瑤而泛之。四壁有床，咸飾以犀象，上有琴瑟、笙篁、鼗鼓、^[15]柷敔，^[16]不可勝記。煒細視，手澤尚新。煒乃恍然莫測是何洞府也。良久，取琴試彈之，四壁戶牖咸啟，有小青衣出而笑曰：“玉京子已送崔家郎君至矣。^[17]”遂即走入。須臾，有四女，皆古鬟髻，曳霓裳之衣，謂煒曰：“何崔子擅入皇帝玄宮耶?”煒乃舍琴再拜，女亦酬拜。煒曰：“既是皇帝玄宮，皇帝何在?”曰：“暫赴祝融宴爾。^[18]”遂命煒就榻鼓琴，煒乃彈胡笳。女曰：“何曲也?”曰：“胡笳也?！痹唬骸昂沃^胡笳?吾不曉也?！睙樤唬骸皾h蔡文姬，^[19]即中郎邕之女也，^[20]沒于胡中，及歸，感胡中故事，因撫琴而成斯弄，^[21]像胡中吹笳哀咽之韻?！迸遭唬唬骸按笫切虑?”遂命酌醴傳觴。煒乃叩首，求歸之意頗切。女曰：“崔子既來，皆是宿分，^[22]何必匆遽，幸且淹駐。羊城使者少頃當來，^[23]可以隨往?！敝^崔子曰：“皇帝已許田夫人奉箕帚，^[24]便可相見。”崔子莫測端倪，不敢應答。遂命侍女召田夫人。夫人不肯至，曰：“未奉皇帝詔，不敢見崔家郎也。”再命不至。謂煒曰：“田夫人淑德美麗，世無儔匹，愿君子善奉之，亦宿業耳。^[25]夫人，即齊王女也?！贝拮釉唬骸褒R王，何人也?”女曰：“王諱橫，^[26]昔漢初亡齊而居海島者?！卞已?，有日影入照座中，煒因舉首，上見一穴，隱隱然睹人間天漢耳。四女曰：“羊城使者至矣!”遂有一白羊自空冉冉而下，須臾至座。背有一丈夫，衣冠儼然，執大筆，兼封一青竹簡，上有篆字，進于香幾上。四女命侍女讀之曰：“廣州刺史徐紳死，^[27]安南都護趙昌充替。^[28]女酌醴飲使者，曰：“崔子欲歸番禺，愿為挈往?！笔拐叱?。回謂煒曰：“他日須與使者易服緝宇，^[29]以相酬勞?！睙樀ㄎ?。四女曰：“皇帝有敕，令與郎君國寶陽燧珠，^[30]將往至彼，當有胡人具十萬緡而易之。^[31]”遂命侍女開玉函，取珠授煒。煒再拜捧受、謂四女曰：“煒不曾朝謁皇帝，又非親族，何遽貺遺如是?^[32]”女曰：“郎君先人有詩于越臺，^[33]感悟徐紳，遂見修緝，皇帝愧之，亦有詩繼和;賚珠之意，已露詩中，不假仆說，郎君豈不曉耶?”煒曰：“不識皇帝何詩?”女命侍女書題于羊城使者筆管上云： “千歲荒臺隳路隅，^[34]一煩太守重椒涂，^[35]感君拂拭意何極，報爾美婦與明珠?！睙樤唬骸盎实墼涡兆?”女曰：“已后當自知耳?！迸^煒曰： “中元日，須具美酒豐饌于廣州蒲澗寺靜室，^[36]吾輩當送田夫人往。”煒遂再拜告去，欲躡使者之羊背。女曰：“知有鮑姑艾，^[37]可留少許?！睙樀舭?，即不知鮑姑是何人也，遂留之。瞬息而出穴履于平地，遂失使者與羊所在。望星漢，時已五更矣。

俄聞蒲澗寺鐘聲，遂抵寺，僧人以早糜見餉，遂歸廣州。崔子先有舍稅居，至日，往舍詢之，曰：“已三年矣?！敝魅酥^崔煒曰：“子何所適，而三秋不返?”煒不實告;開其戶，塵榻儼然，頗懷凄愴。問刺史，則徐紳果死，而趙昌替矣。乃抵波斯邸，^[38]潛鬻是珠。有老胡人一見，遂匍匐禮手曰：“郎君的入南越王趙佗墓中來，^[39]不然者，不合得斯寶，蓋趙佗以珠為殉故也?！贝拮幽司邔嵏妗７街实凼勤w佗，佗亦曾稱南越武帝故耳。遂具十萬緡易之。崔子詰胡人曰：“何以知之?”曰：“我大食國寶陽燧珠也。^[40]昔漢初趙佗，使異人梯山航海，盜歸番禹，今僅千載矣。^[41]我國有能玄象者，^[42]言來歲國寶當歸，故我王召我具大舶重資，抵番禺而搜索，今日果有所獲矣?！彼斐鲇褚憾粗忤b一室。胡人遽泛舶歸大食去。煒得金，遂具家產。然訪羊城使者，竟無影響。后有事于城隍廟，忽見神像有類使者，又睹神筆上有細字，乃侍女所題也。方具酒脯而奠之，兼重粉繪及廣其宇。是知羊城即廣州城，廟有五羊焉。又征任翁之室，則村老云：“南海尉任囂之墓耳。^[43]”又登越王殿臺，睹先人詩云：“越井岡頭松柏老，越王臺上生秋草，古墓多年無子孫，野人踐踏成官道。”兼越王繼和詩，蹤跡頗異。乃詢主者，主者曰：“徐大夫紳，因登此臺，感崔侍御詩，故重粉飾， 臺殿所以煥赫耳?！?/p>

后將及中元日，遂豐潔香饌甘醴，留蒲澗寺僧室。夜將半，果四女伴田夫人至，容儀艷逸，言旨雅澹。四女與崔生進觴諧謔，將曉，告去。崔子遂再拜訖，致書達于越王，卑辭厚禮，敬荷而已。遂與夫人歸室。諱詰夫人曰：“既是齊王女，何以配南越人?”夫人曰：“某國破家亡，遭越王所虜，為嬪御。王崩，因以為殉，乃不知今是幾時也，看烹酈生如昨日耳。^[44]每憶故事，輒一潸然。”煒問曰：“四女何人?”曰：“其二甌越王搖所獻，^[45]其二閩越王無諸所進，^[46]具為殉者?！庇謫栐唬骸拔羲呐契U姑，何人也?”曰：“鮑靚女，^[47]葛洪妻也。^[48]多行灸于南海?！睙樂絿@駭昔日之嫗耳。又曰：“呼蛇為玉京子，何也?”曰：“昔安期生長跨斯龍而朝玉京，^[49]故號之玉京子。”煒因在穴飲龍余沫，肌膚少嫩，筋力輕健。后居南海十余載，遂散金破產，棲心道門。乃挈室往羅浮訪鮑姑，^[50]后竟不知所適。

【注釋】 [1]貞元：唐德宗年號，公元785—805年。[2]監察：即監察御史，隋置，此后歷代皆設此官，主管內外糾察和監察祭祀及諸軍出使等。 [3]南海：郡名，即今兩廣一帶。從事：刺史的輔佐官，主管督促文書，檢舉不法。 [4]中元日：舊俗以陰歷七月十五日為“中元節”。 [5]番禺：舊縣名，南海郡的郡治，與廣州本為一地，但從本篇的描寫看，似乎與廣州有相當的距離，這可能是作者因寫作的需要而靈活掌握的。 [6]緡：穿錢的繩索，一緡即一貫錢。 [7]灸：用艾絨燃火使熱炙患處的治病方法，為中國傳統的醫術。贅疣：即腫瘤。[8]越井岡：越秀山，在今廣州市北面?！赌虾９袍E記》載：“越井岡在南海南，一曰趙佗井，一曰鮑姑井?！?[9]海光寺：在廣州，相傳有鐵佛在海中有夜光，因建寺以奉之。 [10]鏹(qiang)：錢串，引申為成串的錢。 [11]爇(ruo，又讀re)：點燃。 [12]血屬：指有血的動物，這里指的是人。 [13]扃(jiong)：關閉門戶。 [14]鳧：野鴨。鹥：海鷗。 [15]鼗(tao)鼓：樂器名，即長柄的搖鼓，俗稱撥浪鼓。[16]杬(zhu)敔(yu)：兩種古樂器名稱。 [17]玉京子：此蛇的別名，詳見篇未。[18]祝融：中國神話傳說中的火神，相傳是顓頊的孫子。 [19]蔡文姬：即蔡琰，漢末文學家。蔡邕的女兒。初嫁衛仲道，后被匈奴人擄去，在南匈奴生活了二十年。曹操用金把她贖回，后改嫁董祀。[20]邕：蔡邕，字伯喈，后漢陳留人。靈帝時任郎中，后因事免官。董卓專權，召他做祭酒，升遷中郎將，世稱蔡中郎。 [21]弄：樂曲。[22]宿分：前定的緣分。 [23]羊城：即廣州。相傳戰國時高固作楚相時，有五只羊銜了稻穗集于庭中，故廣州別名羊城，也叫穗垣。[24]奉箕帚：司灑掃的事，意即嫁與為妻。 [25]宿業：宿緣，前世姻緣。 [26]橫：即田橫，漢滅項羽后，他和五百人亡入海島。漢高祖劉邦召他到長安，他不愿仕漢，自殺;他的徒黨也全體自殺，無一人降漢。[27]徐紳：應作徐申，字維降，唐京兆萬年人，曾任韶州刺史、嶺南節度使、廣州刺史。 [28]安南都護：唐置六大都護府，安南都護府是其中之一，治交州。都護：封建王朝統轄邊遠諸國的官吏。 [29]易服緝宇：更換衣服，整理房子。 [30]陽燧珠：是作者因陽燧之名而設想出來的一種寶珠。陽燧：是古人用來在太陽下取火的銅鏡。崔豹《古今注》：“陽燧，以銅為之，形如鏡，向陽則火生。” [31]胡人：我國古代對北方邊地及西域各民族的稱呼，這里指波斯人。 [32]貺(kuang)遺：賜與。 [33]越臺：即越王臺，漢初南越王趙佗所筑，在今廣州越秀山上。 [34]隳(hui)：同“墮”，落。 [35]椒涂：古時用椒涂屋，據說可以使屋內溫暖有芳香。這里是修飾的意思。 [36]蒲澗寺：在廣州白云山南蒲澗旁。蒲澗即菖蒲澗，一名甘溪。世傳安期生采菖蒲服食，以七月二十五日于此飛升。郡人每歲于這天往澗中沐浴，以祈升天。[37]鮑姑：晉朝鮑靚女，葛洪妻。傳說她善以艾治病，特別是外科去腫瘤。[38]波斯：即現在的伊朗。唐時為大食人所滅。國人善經商，常有波斯商人在我國益州、揚州、廣州等地販運或設肆貿易。世稱波斯胡或賈胡。邸：原指第宅，這里作商肆解。 [39]趙佗：秦南海郡尉。秦亡后自立為南越武王。漢時封其為南越王。 [40]大食：古國名，即阿拉伯帝國。唐時最強盛。 [41]梯山航海：形容遠道渡海而來。梯山是設梯而登高山，航海是具大船渡海。僅：唐代習用字，同經，即經過，通過。[42]能玄象者：會推算陰陽歷數的人。 [43]任囂：秦始皇時人，做過南海尉。后來成為趙佗的心腹。[44]酈生：酈食其，陳留高陽人。能言善辯，曾自稱高陽酒徒，說服劉邦，又為漢說齊，以三寸不爛之舌下七十余城。韓信妒忌他，發兵襲齊，齊王田廣認為被他所賣，把他烹死。[45]甌越王搖：越王勾踐的后代，姓騶，一說駱，駱就是越。 [46]閩越王無諸：也是越王勾踐的后代。閩越一作閩粵，今福建一帶。漢高祖以故粵王無諸為閩粵王，他的后代為漢武帝所滅。 [47]鮑靚(liang)：字太玄，晉東海人，曾做過南海太守，后棄官學道，據說活到一百多歲。[48]葛洪：字稚川，晉句容人，自號抱樸子，曾做過散騎常侍。后來到廣東羅浮山去修道煉丹。杜甫詩有“未就丹砂愧葛洪”句。 [49]安期生：傳說中的神仙家，秦朝瑯琊阜鄉人，賣藥海上，受學于河上丈人。秦始皇東游，據說曾和他談了三晝夜，送他金璧數千萬，他都放在阜鄉亭外，飄然而去。秦始皇后來派人渡海找他，已不知去向。玉京：天帝所居之所，道家說天上有黃金闕，故稱。 [50]羅浮：山名，在廣東省增城縣，為粵中名山。

【譯文】 貞元年間，有個叫崔煒的人，是已故的監察御史崔向的兒子。崔向在世上有詩名，于南海從事任上死去。崔煒生活在南海，性格豁達，不理家產，多與豪爽俠義之人相交;沒幾年將家產花凈用光，自己常常在佛院寺廟里過夜。中元節這一天，番禺的人多在寺廟里擺設珍奇佳品，各種各樣的游戲、表演也云集在開元寺內外。崔煒因為住在寺廟里常常偷偷觀看，見到一位要飯的老太太，因為摔倒而踩翻人家的酒甕，酒店的老板毆打她，一算那甕的價值才一緡錢。崔煒可憐那位老婦人，脫下自己的衣服抵償那酒甕的價值，老婦人沒有道謝就離去了。有一天她又來了，對崔煒說：“謝謝你解了我的難處，我善于灸療腫瘤，這里有一點越秀山的艾絨送給你，遇上有人生了瘤子，只用燒一炷艾，不僅能治好病，還有美容的效果?！贝逕樞χ恿诉^來，那老婦人一轉眼就不見了。

過了幾天，崔煒在海光寺游逛，碰上一位老僧人耳上長著個瘤子，崔煒拿出艾絨試著為他灸療，果然應驗了老婦人的話。僧人非常感激他，對崔煒說：“貧道我沒有什么報答您的，但可以通過另外的人給您一些實惠。這山下有一位姓任的老人，家中藏有無數金錢，也長了個瘤子，您能治好他的病，一定有豐厚的報償。我可以寫封信把您介紹給他?！贝逕樥f：“行啊。”任翁知道了這件事，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把崔煒請了來。崔煒拿出艾絨，只灸了一次就治好了。任翁對崔煒說：“感謝您治好了我的病，沒有什么酬勞您，我將會送您十萬貫錢，希望您放心住在這里，不要匆匆就走?！币虼舜逕樍粼谌渭易×藥滋?。崔煒向來喜歡音樂，聽了主人廳堂前傳出琴聲，問家童是誰在彈奏，回答說：“是主人的女兒?！庇谑谴逕樥埣彝鑱砬僮约簭椓似饋?，那姑娘偷偷地傾聽著琴聲因而對崔煒有了好感。當時任翁家要祭祀一個叫獨腳神的鬼，每三年，一定要殺一個人祭獻給鬼。時間已經逼進了，四處尋人卻一無所獲。任翁突然變了心，召來他的兒子合計說：“既然沒有門下客到咱家來，就沒有人可以祭獻。我聽說大恩尚且不必報答，何況治好了小病這樣的事呢?”于是下令準備祭祀用的器具，到接近半夜時分，把崔煒殺掉，已經暗地里把崔煒住的房間門窗上了鎖，然而崔煒一點也沒察覺。那姑娘私下打聽到了這個消息，偷偷拿了一把刀子，在窗戶縫里告訴崔煒說：“我家里要祭鬼，今天晚上會殺了你祭鬼，你可以拿這把刀刺破窗子逃走，不然的話，一會兒你就沒命了。這把刀你也拿去，免得連累我!”崔煒嚇得冷汗直流，帶著艾草揮動刀子，砍斷窗欞子跳了出去，打開門閂逃走了。一會兒任翁發覺了，率領十幾個家童，手持大刀火把，追了六七里，差一點就追上了。崔煒因為迷了路，不小心掉進一個大枯井里，追的人找不到他的蹤影就回去了。

崔煒雖然掉在井里，但被枯樹葉所墊而沒有受傷。等到天亮一看，才知道是一個巨大的洞穴，深一百多丈，沒有辦法出去。四周婉轉回環，可以容納上千人。中央有一條白蛇盤在那里，身長幾丈，前面有一石臼，從巖石上滴下來像蜜一樣的液體，注入石臼中，蛇可以從那里飲用。崔煒發現蛇有點異樣，就一邊行叩頭禮一邊說：“龍王!我不幸掉在這里，希望龍王您可憐我，不要傷害我!”說完就把剩下的汁液喝了下去，饑餓和口渴的感覺頓時消失了。他仔細觀察蛇的口腔周圍，也長有瘤子。崔煒很可憐那蛇，想給它灸療，無奈無法得到火種。過了一會兒，有火苗從遠處飄入洞中，崔煒點燃艾絨，抬起蛇頭為它作火灸，瘤子隨手而落。蛇飲水進食長時間被瘤子所礙，一但除掉，感到非常便利，于是它吐出直徑有一寸長的寶珠送給崔煒，煒沒有接受并且對蛇說：“龍王您能呼風喚雨，(讓人感到)陰陽莫測，神的變化在于它自己的思慮，或行動或隱蔽由它自己所定，(您)一定有辦法，拯救像我這樣的落難之人，如果您恩賜我向我指點迷津，使我生還人世，那么我是生是死都感激您，銘心刻骨般地牢記您的恩德。我只求歸去，不想得什么寶物。”蛇于是咽回珠子，身子蠕動著似乎要到哪里去。崔煒于是拜謝不已，跨上蛇背一起離去了。蛇不從洞口出去，只從洞中穿行，大約走了幾十里的光景。洞中昏暗漆黑，然而蛇發出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的墻壁，不時能看清墻上畫的古丈夫，都是衣帽整齊。最后觸到一座石門，門上有金獸模樣的門環，洞內豁然明亮起來。蛇低下頭沒有進去，只將崔煒放下。崔煒以為已經到達人世了。進到房來，就見室內非常寬敞，有百來步長，房的四面墻壁上，都鑿出房間，其中有的房間內設各種彩繡的床幃帳幔，金碧輝煌色彩斑斕，再加上用珠寶翠玉一裝飾，明晃晃就像一顆顆耀眼的星星連在一起。帳幔的前面放著金色的爐子，上面雕著蛟龍、鸞鳳、龜蛇、燕雀，都張口噴吐著清香之氣，滿屋洋溢著芳香。旁邊有一小池，以黃金碧玉砌成，里面注滿水銀，野鴨、海鷗之類的水鳥，都是用美玉雕成并且飄浮在水面上。四面放有床榻，都以犀角象牙裝飾，上面放著琴瑟、笙篁、鼗鼓、柷敔等等樂器，都數不過來。崔煒仔細一看，彈奏的手跡還很明顯。崔煒摸不著頭腦了，不知這里是誰的府邸。過了好一會兒，崔煒取下琴試著彈了起來，四面的門窗都打開了，有個侍女出來笑著說：“玉京子已經把崔郎送到了。”說完走了進去。一會兒，有四個女子，都梳著古代的發髻，穿著華美的拖地衣裙，對崔煒說：“崔郎你為什么擅自進入皇帝的深宮呢?”崔煒放下琴參拜她們，四女子亦做了回拜。崔說：“既然是皇帝的深宮，那皇帝在哪兒呢?”回答說：“皇帝暫時去赴祝融的宴會了。”于是請崔坐下操琴，崔煒彈起了胡笳曲。女子問：“這是什么曲子?！贝拚f：“是胡笳曲?！庇謫枺骸笆裁唇泻?，我們不明白。”崔說：“漢末的蔡文姬，是中郎蔡邕的女兒，被胡騎擄去，等到回來后，感念胡中的人和事，因而操琴抒發情感作成了這個曲子，像胡地人吹笳的哀怨之音?！彼呐勇牭枚己苋肷?，說：“真是新鮮的曲子!”于是傳喚拿美酒和杯盞來。崔煒只是叩頭，急切地請求回去。女子說：“崔郎你既然來了，都是因為我們有緣相會，何必急著走呢，希望你暫且留一留，羊城使者一會兒就來，你可以隨他們回去?！庇謱Υ逕樥f：“皇帝已將田夫人許配給你，馬上就可以與她見面了。”崔煒摸不透其中的因由，不敢答應。(四女子)于是令侍女傳喚田夫人。夫人不肯來，說：“沒有得到皇帝的詔令，不敢見崔郎?！庇忠淮蝹鲉舅矝]到。女子對煒說：“田夫人賢淑又美麗，舉世無雙，希望君子好好待她，這也是你們的緣分啊。夫人就是齊王的女兒?！贝拮訂枺骸褒R王是誰?”女子說：“齊王叫田橫，是早先西漢初年逃到齊地住在海島上的?！币粫?，有陽光的影子照進屋中，煒抬頭一看，只見上面有一洞穴，隱隱約約能看見人間和天上的情景。四女子說：“羊城的使者來了?！闭f著有一只白羊從空中冉冉而下，不一會兒就到了。羊背上有一位男子，衣帽整儼，手拿大筆，還有一封青竹信箋，上面有篆體字，男子將書信放在香幾上。四女子令侍女讀來： “廣州刺史徐紳死，安南都護趙昌充替?！迸诱寰普埵拐吆?，并說：“崔郎想回番禺，請您帶他回去?！笔拐哌B連稱是?；仡^對崔煒說：“他日你給使者更換衣服、整理房子，也算是酬勞他?！贝逕槻蛔〉卮饝?。四女子又說：“皇帝有令，將國寶陽燧珠賞賜給你，你回去后，定有波斯商人用十萬緡錢買了去?！庇谑橇钍膛蜷_玉函，取出寶珠授予崔煒。崔煒一邊拜謝一邊接過了寶珠，對四女說：“我不曾朝拜皇帝，又不是什么皇親，為什么賜予我這么貴重的寶物?”女子說：“你的先人在越王臺上寫有詩章，使廣州刺使徐紳有所悟，他便修繕了廟臺，皇帝因之也感慚愧，也有詩與之唱和;賜珠的意思已從詩中顯露出來，不用我說，郎君你難道不明白嗎?”崔煒問：“不知道皇帝是什么詩?”女子命侍女寫于羊城使者的筆管上：“千年的荒臺丟落在路邊，煩勞太守你重修一新，感念你勤于灑掃修整，報答你美女和明珠?！贝逕槅枺骸盎实墼瓉硇帐裁唇惺裁?”女子答道：“過后你自然會知道的。”她又對崔煒說：“中元節這天，你必須在廣州蒲澗寺靜室中備辦酒菜，我們自當把田夫人送去?！贝逕樤俅伟葜x告辭，想騎上使者的羊背。女子說：“知道你有鮑姑艾，請留下一點?！贝逕樦皇橇粝掳q，但不知道鮑姑是誰，只管全部留下了。(他們)一轉眼功夫就出洞來到地面上，很快也不見了使者和羊。(崔煒)抬頭看看星斗，已是五更時分了。

一會兒，(崔煒)聽到蒲澗寺傳來鐘聲，他于是來到寺中，僧人把早飯拿給他吃，(過后他)順利地回到了廣州。崔煒原先有租人家的房舍，這一天，他到那里去詢問，回答說：“已經三年了?！敝魅藢Υ逕樥f：“你到哪兒去了，三秋都沒回來?”崔煒沒將實話相告;他打開房門，床榻依舊只是積了厚厚的一層塵土，(看到這些)崔煒感到一陣凄涼。崔煒詢問刺史的情況，才知道徐紳果然死了，趙昌接替了他。崔煒來到波斯人的商肆，偷著賣那寶珠。有位老波斯商人見了，急忙匍匐在地致以大禮說：“郎君您一定是從南越王趙佗的墓中而來，不然的話，您上哪兒能得到這件寶貝，這是因為趙佗用此珠殉葬的原故啊?！贝逕樣谑菍嵡楦嬖V了他。才知道皇帝就是趙佗，趙佗曾經自稱為南越武帝所以有此稱呼。(胡人)于是備足了十萬緡錢將珠子買了去。崔煒問他：“你怎么知道這些呢?”胡人回答：“(這是)我們大食國的國寶陽燧珠。當年漢初的趙佗，派人登山航海，把此寶盜去番禺，到如今有千年了。我國有會推算陰陽歷數的人，說來年此國寶要歸回我們，所以國王令我準備大船和巨資，來到番禺搜索，今天果然得到了它。”他于是取出玉液清洗珠子，寶珠光芒四射，滿室生輝。胡人急忙乘著航船回大食國去了。崔煒得到了金錢，于是購置了家產。然后訪尋羊城使者，竟然一點蹤影也沒有。后來他有事到城隍廟，忽然見到神像中有與那使者相像的，又仔細一看神像所持的筆上有小字，原來是洞中侍女所題的字。崔煒趕快置辦了酒菜祭奠那神，并且重新粉飾了神像擴展了廟宇。他這才知道羊城就是廣州城，廟里有五羊像。崔煒又尋找任翁之府，有位村老說：“那是秦末漢初南?？の救螄痰膲災拱??！贝逕樣值巧显酵醯钆_，一睹自己祖先的詩句：“越井岡山上的松柏年歲已非常古老了，越王臺上也長滿了荒草，古墓多少年來沒有子孫來祭祀，來來往往的過客已將這里踩踏成官道?！边€有越王與之唱和的詩，蹤跡與前詩大不相同。崔煒于是向這里的人詢問，主事的人說：“徐紳大夫，有事登上此臺，為崔侍御的詩所感，所以重新修繕，臺殿為之煥然一新了。”

過后到了中元節的前一天，崔煒準備了豐盛的佳肴和醇香的美酒，留在蒲澗寺僧房里。等到半夜時分，果然有那四位女子陪著田夫人來了，他們容顏俊秀瀟灑，言談舉止高雅不俗。四女子與崔生一起談笑對飲，天快亮時離去了。崔煒再次向他們拜謝，請他們帶信給越王，言辭謙恭，致以大禮，敬呈上去。崔煒于是帶夫人回了家。煒問夫人說：“你既然是越王的女兒，為什么嫁給南越人呢?”夫人說：“我在國破家亡時，被越王虜去，做了他的嬪御。齊王駕崩后，讓我為他殉葬，因而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代，酈生被烹的情形就像發生在昨天。每當回想起這些事，就為之潸然淚下。”崔煒問：“那四女子是什么人呢?”夫人說：“其中兩人是甌越王搖所獻的，兩人是閩越王無諸所進的，他們都是越王的殉葬者。”崔煒又問道：“當初四女子說的鮑姑是什么人呀?”夫人說：“是鮑靚的女兒、葛洪的妻子。常在南海一帶灸療行醫?！贝逕樳@才驚喜地想起往日那位老婦人。他又問：“稱蛇為玉京子，這是為什么呢?”回答說：“過去安期生常常騎著這條龍去玉京朝拜天帝，所以稱它為玉京子?！贝逕樢驗樵诙囱ㄖ泻攘她埖耐倌约∧w細嫩，筋骨強健有力。此后他在南海住了十多年，后來他把家財散盡，自己歸心道門。于是他帶著家人去羅浮尋訪鮑姑，此后竟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

【總案】 這篇小說寫了一個樂善好施的主人公崔煒成仙得道的故事。崔煒的奇特遭遇，是在道家仙人的引導下一步步地遁入道門。作品宣揚了道家出世思想，表現出較濃的消極避世傾向，這也許是作者不滿現實的一種反映。小說中的人物大都在歷史上確有其人，如南越王趙佗、南海尉任囂，閩越王無諸、田橫、鮑靚、葛洪、鮑姑等，然而故事情節卻是虛構的，作者將這些歷史人物巧妙地組織進他的故事里，通過豐富的想象和繪聲繪色的描寫，把讀者帶入一個神奇譎迷的世界，讓人感到撲朔迷離，目不暇接，表現作者高超的結構故事的能力。

小說中寫到波斯商人的活動，這反映了唐代中西文化交流頻繁、對外貿易發達、交通便利的現實，然而，作者在描寫這些交流時，卻不免遠離史實，如說漢初趙佗派人梯山航海，把大食國寶陽燧珠盜歸番禺，就根本經不起推敲。眾所周知大食國為伊斯蘭教主穆罕默德所建，穆罕默德生于公元570年，卒于632年，相當于我國陳、隋及唐初，紀元前200年的漢初，何來大食國?這是作者基于唐代對外貿易發達，與波斯商人常有往來而主觀推演到漢初所致的錯誤。

朱曉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