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御寇·莊子》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列御寇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曰：“惡乎驚？”曰：“吾嘗食于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nèi)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zhèn)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多馀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quán)也輕，而猶若是，而況于萬乘之主乎！身勞于國而知盡于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女處已，人將保女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屨，跣而走，暨乎門，曰：“先生既來，曾不發(fā)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必且有感，搖而本才，又無謂也。與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游，汎若不系之舟，虛而敖游者也。”

鄭人緩也，呻吟裘氏之地。只三年而緩為儒，河潤九里，澤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十年而緩自殺。其父夢之，曰：“使而子為墨者，予也。闔胡嘗視其良？既為秋柏之實(shí)矣！”夫造物者之報(bào)人也，不報(bào)其人而報(bào)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為有以異于人，以賤其親，齊人之井飲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緩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古者謂之遁天之刑。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眾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莊子曰：“知道易^〔51〕，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52〕；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53〕。古之人，天而不人。”朱泙漫學(xué)屠龍于支離益^〔54〕，單千金之家^〔55〕，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圣人以必不必，故無兵^〔56〕；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順于兵^〔57〕，故行有求^〔58〕。兵，恃之則亡。小夫之知^〔59〕，不離苞苴竿牘^〔60〕，敝精神乎蹇淺^〔61〕，而欲兼濟(jì)道物，太一形虛^〔62〕。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63〕。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64〕，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xiāng)^〔65〕。水流乎無形，發(fā)泄乎太清^〔66〕。悲哉乎，汝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67〕！

宋人有曹商者^〔68〕，為宋王使秦^〔69〕。其往也，得車數(shù)乘。王說之^〔70〕，益車百乘。反于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巷^〔71〕，困窘織屨^〔72〕，槁項(xiàng)黃馘者^〔73〕，商之所短也^〔74〕；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y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75〕，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76〕，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魯哀公問乎顏闔曰^〔77〕：“吾以仲尼為貞幹^〔78〕，國其有瘳乎^〔79〕？”曰：“殆哉圾乎^〔80〕！仲尼方且飾羽而畫^〔81〕，從事華辭，以支為旨^〔82〕，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83〕，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84〕！彼宜女與^〔85〕？予頤與^〔86〕？誤而可矣。今使民離實(shí)學(xué)偽，非所以視民也^〔87〕。為后世慮，不若休之。難治也。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88〕，商賈不齒^〔89〕。雖以事齒之^〔90〕，神者弗齒。為外刑者，金與木也^〔91〕；為內(nèi)刑者，動與過也^〔92〕。宵人之離外刑者^〔93〕，金木訊之^〔94〕；離內(nèi)刑者，陰陽食之^〔95〕。夫免乎外內(nèi)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孔子曰：“凡人心險(xiǎn)于山川^〔96〕，難于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97〕。故有貌愿而益^〔98〕，有長若不肖^〔99〕，有順懁而達(dá)^〔100〕，有堅(jiān)而縵^〔101〕，有緩而釬^〔102〕。故其就義若渴者^〔103〕，其去義若熱^〔104〕。故君子遠(yuǎn)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105〕，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cái)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jié)，醉之以酒而觀其側(cè)^〔106〕，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一命而傴^〔107〕，再命而僂^〔108〕，三命而俯^〔109〕，循墻而走，孰敢不軌^〔110〕！如而夫者^〔111〕，一命而呂鉅^〔112〕，再命而于車上儛^〔113〕，三命而名諸父^〔114〕，孰?yún)f(xié)唐許^〔115〕！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116〕，及其有睫也而內(nèi)視^〔117〕，內(nèi)視而敗矣。兇德有五^〔118〕，中德為首^〔119〕。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其所不為者也^〔120〕。窮有八極^〔121〕，達(dá)有三必^〔122〕，形有六府^〔123〕。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緣循^〔124〕、偃佒^〔125〕、困畏不若人^〔126〕，三者俱通達(dá)。知、慧外通^〔127〕，勇、動多怨^〔128〕，仁、義多責(zé)^〔129〕。達(dá)生之情者傀^〔130〕，達(dá)于知者肖^〔131〕；達(dá)大命者隨^〔132〕，達(dá)小命者遭^〔133〕。

人有見宋王者^〔134〕，錫車十乘^〔135〕，以其十乘驕稚莊子^〔136〕。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137〕，其子沒于淵^〔138〕，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139〕！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140〕。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141〕。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142〕！’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齏粉夫^〔143〕。”

或聘于莊子^〔144〕，莊子應(yīng)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145〕？衣以文繡，食以芻叔^〔146〕，及其牽而入于大廟^〔147〕，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148〕，星辰為珠璣^〔149〕，萬物為齎送^〔150〕。吾葬具豈不備邪^〔151〕！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152〕，何其偏也^〔153〕！”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154〕，其征也不征。明者唯為之使^〔155〕，神者征之^〔156〕。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于人^〔157〕，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注釋〕　列御寇：即列子，鄭國人。伯昏瞀(mào冒)人：莊子虛構(gòu)的人物。奚方：猶“何故”，為什么。驚：驚異。十漿：十家賣漿的店鋪。饋：贈送。已：通“矣”。諜：同“渫”，泄。鎮(zhèn)：壓服。(jī幾)：招致。特：僅是。貨：買賣。贏：贏利，賺錢。勞：操勞。知：通“智”。彼：指萬乘之主。觀：觀察。女：通“汝”。已：通“矣”。保：歸附。屨(jù據(jù))：用麻葛制成的單底鞋。敦：拄，支撐。蹙(cù促)：皺。頤：下巴。賓者：替主人接引賓客的人。跣(xiǎn顯)：赤腳。暨：及。發(fā)藥：比喻教誨之言。而：你。豫：愉快。搖：搖動。而：你。本才：本性。無謂：無益。彼：指同游者。小言：指細(xì)巧而不入大道的言論。孰：通“熟”，熟悉。無能者：指悟道圣人。敖：嬉游。汎：通“泛”，漂浮不定的樣子。緩：人名。呻吟：吟詠。裘氏：地名，在今河南開封附近。為儒：成就儒名。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墨：學(xué)墨家的學(xué)說。翟：緩之弟弟的名字。之：代指緩。而：你，指父。子：指翟。予：我，指緩。闔：何不。良：或作“埌”，墳?zāi)埂Ｇ铩兀航詾闃涿Ｇ铮枳?ldquo;楸”。報(bào)：成就。天：天性。夫人：指緩。賤：怨斥。井飲：喝泉水。捽(zuó昨)：揪打。遁天之刑：逃避自然天理所得到的刑罰。所安：謂自然之理。所不安：謂人為。〔51〕知：了解。〔52〕之天：合乎自然無為的天道。〔53〕之人：合乎有為的人道。〔54〕朱泙漫：姓朱泙，名漫。屠龍：謂屠龍之術(shù)。支離益：姓支離，名益。〔55〕單：通“殫”，盡。〔56〕無兵：不起交爭。兵，爭。〔57〕順：順從。〔58〕行：行為。求：貪求。〔59〕小夫：指匹夫。或謂狹小之人。〔60〕苞苴：草類，古人常用來包物，這里指相饋贈的禮物。竿牘：竹簡，古代書籍，這里指以書中疑難問題請教別人。〔61〕敝：耗費(fèi)。蹇淺：指短淺瑣碎的事。蹇，跛，引申為短。〔62〕太一：謂提攝調(diào)和。形虛：指有形之物與虛無之道。〔63〕太初：指未有天地之前的混芒境界。〔64〕無始：即太初。〔65〕甘冥：謂安寢。冥，通“瞑”，睡。〔66〕太清：指虛靜玄深的大道。〔67〕汝：指上文的“小夫”。知：通“智”。毫毛：指卑陋細(xì)碎之事。大寧：極端寧靜的境界。〔68〕曹商：姓曹，名商，宋國人。〔69〕宋王：指宋偃王。〔70〕王：指秦王。說：通“悅”。〔71〕窮閭：偏僻的里巷。阨：通“隘”，狹窄。〔72〕困窘：貧困。屨：草鞋。〔73〕槁項(xiàng)：干枯的脖子。黃馘(xù旭)：臉面黃瘦。馘，臉。〔74〕短：短處。〔75〕破：使之破。癰(yōng擁)：膿瘡。痤(cuó_陽平)：一種毒瘡。〔76〕下：卑下。〔77〕顏闔：姓顏，名闔，魯國賢人。〔78〕貞幹：筑墻時(shí)兩頭和兩側(cè)所用的木柱和木板，這里指國家重臣。貞，通“楨”，筑墻時(shí)用于兩端。幹，筑墻時(shí)用于兩側(cè)。〔79〕瘳(chōu抽)：病愈。〔80〕殆：危險(xiǎn)。圾：通“岌”，危險(xiǎn)。〔81〕羽：羽毛。〔82〕支：支辭，比喻荒謬之言。旨：正旨，比喻真理。〔83〕忍性：矯飾情性。視民：炫示于人民。〔84〕上民：成為人民的統(tǒng)治者。〔85〕彼：指仲尼。女：通“汝”，指魯哀公。〔86〕頤：養(yǎng)。〔87〕視：通“示”，教示。〔88〕天布：天然的布施。〔89〕不齒：鄙視。〔90〕齒：提及。〔91〕金：指刀鋸斧鉞之類。木：指棰楚桎梏之類。〔92〕動：謂深心計(jì)較。過：謂憂愁后悔。〔93〕宵人：小人。離：通“罹”，遭受。〔94〕訊：審問。〔95〕食：殘食。〔96〕險(xiǎn)：險(xiǎn)惡。〔97〕厚貌：外貌淳厚，說明善于偽裝。深情：情感藏得很深，說明隱藏的情感難于窺測。〔98〕愿：謹(jǐn)慎老實(shí)。益：通“溢”，驕溢自滿。〔99〕不肖：不似。〔100〕懁(xuān宣)：急。達(dá)：通達(dá)。〔101〕堅(jiān)：堅(jiān)強(qiáng)。縵：軟弱，綿弱。〔102〕緩：舒緩。釬(hàn旱)：急。〔103〕就義：追求仁義。〔104〕去：拋棄。〔105〕卒：通“猝”，突然。知：通“智”。〔106〕側(cè)：當(dāng)為“則”字之誤。則，儀則。〔107〕正考父：孔子七世祖，宋國上卿，曾連事戴、武、宣三公。一命：指任命為士。傴(yǔ雨)：曲背，表示恭敬。〔108〕再命：指任命為大夫。僂：曲腰，表示更加恭敬。〔109〕三命：指任命為卿。俯：身體伏近地面，表示極度恭敬。〔110〕軌：法。〔111〕而夫：凡夫。或謂鄙夫。〔112〕呂鉅：自高自大的樣子。鉅，大。〔113〕儛：通“舞”。〔114〕名：直呼其名。諸父：伯父、叔父。〔115〕協(xié)：比，同。唐：唐堯。許：許由。〔116〕賊：害。睫：當(dāng)為“眼”字之誤。下“睫”字同。〔117〕內(nèi)視：謂以有眼之心思慮。〔118〕兇德：謂耳、目、鼻、口、心五者之欲。〔119〕中德：指心。〔120〕吡(bǐ筆)：非議。〔121〕窮：困厄。八極：指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端。〔122〕達(dá)：通達(dá)、順利。三必：指緣循、偃佒、困畏三者。〔123〕形：通“刑”，危害。六府：指智、慧、勇、動、仁、義六者。〔124〕緣循：一切循順自然。〔125〕偃佒(yǎng仰)：謂俯仰隨人而不得罪于人。佒，同“仰”。〔126〕困畏：困于畏歉，怯懦。若：比。〔127〕外通：通于外物。〔128〕怨：招致怨恨。〔129〕“仁、義多責(zé)”句：后面當(dāng)補(bǔ)“六者所以相刑也”句，文意乃全。刑，危害。責(zé)：招致責(zé)難。〔130〕傀(guī龜)：廣大。〔131〕肖：小。〔132〕大命：指萬事萬物的命數(shù)。隨：謂隨順自然的運(yùn)化。〔133〕小命：指部分事物的命數(shù)。遭：謂安于自己的遭遇。〔134〕宋王：宋襄王。〔135〕錫：通“賜”。〔136〕稚：驕。〔137〕緯：編織。蕭：蘆葦。〔138〕沒：潛。〔139〕鍛：錘爛。〔140〕九重：形容極深。驪龍：黑龍。頷(hàn撼)：下巴。〔141〕遭：逢。〔142〕奚：何。微：一點(diǎn)點(diǎn)殘馀。〔143〕齏(jī擊)粉：切成細(xì)末的菜，比喻粉身碎骨。〔144〕或：有人。〔145〕犧牛：用來祭祀的牛。〔146〕芻：細(xì)草。叔：通“菽”，大豆。〔147〕大廟：太廟，帝王的祖廟。〔148〕連璧：兩塊并連起來的玉璧。〔149〕珠璣(jī機(jī))：珍珠。圓的叫珠，不圓的叫璣。〔150〕齎(zī機(jī))送：持物以送葬，這里指送葬品。〔151〕備：齊備。〔152〕彼：指烏鳶。與此：給予螻蟻。〔153〕偏：偏心。〔154〕征：征驗(yàn)。〔155〕明者：自以為明達(dá)的人。〔156〕神者：指自然天性。〔157〕入于人：溺于人事。

〔鑒賞〕　《莊子》內(nèi)篇多以義名篇，外、雜篇多以人、以物、以事名篇。本篇即以人名為篇名，列御寇即列子。關(guān)于《列子》與《莊子》的成書先后、莊子以及文章真?zhèn)危瑲v來眾說紛紜。兩書中有不少篇章重復(fù)或相似，例如本篇首段“列御寇之齊”以及《寓言》篇末段“陽子居南之沛”，同樣也出現(xiàn)在《列子·黃帝》中，相為聯(lián)屬，文辭相差無幾，難辨孰先孰后。宋末褚伯秀以“南華樂道前賢之善舉”及“列文甚略，莊子特詳”為由，推斷《列子》在前而《莊子》在后，并贊許莊文較之列文“時(shí)見出藍(lán)之青，精彩倍越”，謂兩者相輔相成，“莊子得列文而愈富，列文賴莊子而愈彰”(見《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當(dāng)可備為一說。

與此同時(shí)，歷代學(xué)者對《列御寇》一文的優(yōu)劣高下亦頗多爭議。明陳深稱其“微言盡露，殆啟千金之關(guān)鍵，發(fā)其秘寶”，并進(jìn)而推論《莊子》三十三篇成文愈晚，所思愈細(xì)，“即令柱下并生，難以傲視矣。”(見《莊子品節(jié)》)嘉許頗深。清人劉鳳苞卻以為此篇“雖多精要之語，亦只是碎玉零金，與全部精神血脈不相貫注。若非《天下》一篇作為后勁，則筋脈懈馳，實(shí)不足以歸結(jié)一部《南華》。”(《南華雪心編》)將它看作《莊子》中“有句無篇”的一段“雜著”。值得注意的是，本篇人物對話間夾雜著一定的細(xì)節(jié)描寫以及具有情節(jié)轉(zhuǎn)折的語句，雖然不如《盜跖》中具備了錯(cuò)綜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以及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刻畫與情節(jié)起伏，但隨著先秦文學(xué)的逐步發(fā)展，也隱約顯現(xiàn)出后世“小說”的雛形。

《莊子》中的列子形象常常與大道咫尺天涯。內(nèi)篇《逍遙游》中就曾有一段“列子御風(fēng)而行”的文字：列子雖然遠(yuǎn)離俗世功名，可以清虛飄渺地自在飛游，卻仍然離不開所御之風(fēng)，有所憑借而未達(dá)善境。莊子以此闡明“無所待”才能“游于無窮”。此篇《列御寇》則秉承莊子一貫作風(fēng)，開章立義以列御寇為主角，卻是虛寫，再引出一位冷眼旁觀的伯昏瞀人，才見得真意。“巧者勞而知者憂”，賢能之士，難免揚(yáng)才露己，即使列子為人謙遜，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才德高于他人。此刻門前造訪者紛至沓來，身旁眾人似乎狎昵交游，親善友好，但他們的附和之語就像酒精一樣，初時(shí)令人沉醉不已，慢慢就會深入五臟六腑，長此以往終將使人中毒而不自曉。若不是列子略有所悟，仍知扣問伯昏瞀人藥石之言，恐怕總有一天要在一己之見的回音里迷失本性。悟道的圣人取消所有的對立差別，不盲從他人，不固執(zhí)己見，“飽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同樣也是為了點(diǎn)明只有“無所求”才能得到真正的心靈安寧。而且，由“巧者勞而知者憂”數(shù)語，還可以看出莊子為了增加議論文字的音節(jié)美，有意無意地運(yùn)用了一些韻語，怡神悅耳，出神入化，絲毫不覺腐朽的說教之氣。

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出自天性的大道根本無須告諸眾人，它本身普通至極，隨處皆是，但人們往往因?yàn)樗?ldquo;普通”而對它視而不見，或者說，人們太習(xí)慣于矯情飾性的生活，突然放下面具反而會感到手足無措。這并非是無意忽視大道，而是在逃避大道中所蘊(yùn)含的真誠。當(dāng)“苞苴竿牘”一類細(xì)枝末節(jié)的客套成為了人際關(guān)系的主流，誰還能掙脫出來獨(dú)保一份不計(jì)較付出與回報(bào)的真心？漸漸地，單純與潔凈的品質(zhì)就成了“幼稚”的同義詞，讓每一個(gè)“成熟”的人棄之唯恐不及。最終，不僅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者會主動選擇“飾羽而畫，從事華辭，以支為旨，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的儒家思想為治世之道，與他們生活在同一片藍(lán)天下的蕓蕓眾生也會無意識地順從這種統(tǒng)治，哪怕他們內(nèi)心也能感覺到它的不完美，哪怕不公平的等級思想給人生帶來諸多苦痛，但“習(xí)慣”向來是任何制度最安全的窠臼，即使反抗，多半也是為了踏上金字塔的頂端，將前人的一切愈演愈烈。表面上看，禮樂政教、文章度數(shù)讓古代文明變得燦然修明、堅(jiān)不可摧，可本質(zhì)上就是這些華麗的制度讓人們眾志成城地踏上了虛偽矯飾、奴役順從的不歸路，就好像《馬蹄》篇中的伯樂馴服眾馬，破壞了它們的純樸本性。

更有甚者，破壞者們還自以為施恩于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念念不忘。鄭人緩即是一例。他不僅依靠儒學(xué)“澤及三族”，而且“使其弟墨”，儒墨之間辯論無休，緩終于在十年后殉身其中。其實(shí)緩不明白人的才性都是順天而來，他一味執(zhí)著于辯論的勝負(fù)，與真理大道相去日遠(yuǎn)，連自身也成為了無謂爭辯的犧牲品。緩不安天理，將翟成墨的功勞歸于自己的教化影響，居功自炫，無法釋懷，憤恨以至于傷生，卻還要托夢責(zé)怪其父，真可謂至死不悟。莊子說“今之世皆緩也”，實(shí)可擊中不少人的心結(jié)，不失為透徹之語。世上最殘酷的爭斗，未必是在硝煙滾滾千里之外的征戰(zhàn)地，而很可能存在于我們自己內(nèi)心執(zhí)迷不悟的焦灼憂慮之中。得道者曠然獨(dú)存，不辨物我，心無掛礙，無施而無不施，無治而無不治。莊子一直提倡清凈自守的“相忘于江湖”以及無求無待的“逍遙游”，就是因?yàn)榭辞辶巳碎g是非，不愿再混淆其中。

繼而莊子借孔子之口揭出一句“人心險(xiǎn)于山川，難于知天”。山川之險(xiǎn)有形，人心之險(xiǎn)無形，但凡體驗(yàn)過世態(tài)炎涼的人們，莫不聞此凋朱顏。針對知人心之難，文中又添出一段九征之法，用以觀測他人的忠、敬、能、知、信、仁、節(jié)、側(cè)、色，用心良苦，極盡機(jī)巧之能事。無獨(dú)有偶，《呂氏春秋》中的“八觀六驗(yàn)”、《大戴禮記·文王官人》中的“六征”等同樣也記載了先秦時(shí)期的品鑒人物之風(fēng)。莊子向來順天知命，反對刻意思慮，同文中亦有“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一語可證，所以后世學(xué)人多以為此段并非莊子本人所作，陳深曰：“九征涉于有心，非南華之道，非孔子先覺之賢，而后世防閑之術(shù)。”(《莊子品節(jié)》)胡樸安亦在《莊子章義》中引王船山之語曰：“‘人心險(xiǎn)于山川’一段，與莊子‘照之以天’之旨，顯相抵牾，編錄者不審而附綴之。”

朱泙漫殫金屠龍，千日功成而技無所用；曹商舐痔療癰，車侈一時(shí)而遺臭無窮。千金之珠，必藏于九重龍淵；得意之途，頃刻為傷身之境；莊子不為富貴所累，不因死生牽心，道尊萬世而流芳不歇。生于無而返于無，出乎道而入乎道，形骸原為天地所賦，百年之后即與草木同腐，無人得免，何貪須臾？煙霞散盡，曠然無我，莊子排滄海而東，引星辰而上，“從此離塵紛，悠悠云中鸞。”(柳如是《皎皎明月光》)絕筆之辭，不以一家之言評定天下，而任萬物順流以期自平。清路塵，濁水泥，因此負(fù)彼，于心何忍？這世界曾經(jīng)令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曾經(jīng)令人失望的非得痛心決絕棄之離去。千載以后，但愿能重新找回那片蝴蝶翩翩舞起、荷香裊裊升煙的天地，不僅僅在依稀的夢里。附：古人鑒賞選

《莊子》得《列》文而愈富，《列》文賴《莊子》而愈彰。前謂御風(fēng)有待，猶以跡觀；后取立言微妙，則以心契。編末又以“御寇”名篇，明所舉之不隱，歸趣之合轍也。(宋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

此老滿口勢利，只得如此虐謔，若與之高談道義，無益也。吾以曹商亦頗有廉恥的人，聞舐痔之言，遂默然不語。若系今人，則以笑罵由人笑罵，其心竟以舐痔為榮矣。(清林云銘《莊子因》)

不說葬具無用，倒說葬具已有，意致絕佳。忽添出“與”、“奪”二字，大奇！若止說烏鳶螻蟻，均不免于食，則凡筆能之矣。(同上)

前幅從“內(nèi)誠”、“不解”二句，抉出涉世應(yīng)物，釀禍病根，內(nèi)有成心，固結(jié)凝滯；外即肖之，著為光耀，如偵諜而泄其事機(jī)。……接寫伯昏瞀人，冷眼旁觀，神情入畫。敦杖以承頤，兼繪其面上皺痕，真寫生絕技。……末二語又從心境上推勘入微，活潑潑地毫無滯機(jī)。反對內(nèi)誠不解，縈回繚繞，絕妙文心。臨尾結(jié)出一“虛”字，不落邊際。正如海客乘槎，元?dú)鉃橹郏祜L(fēng)鼓蕩，自在游行也。后幅參用韻語，古音古節(jié)，又如太華夜碧，人聞清鐘，轉(zhuǎn)韻用急調(diào)更妙。(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

中幅拓開議論，噴涌而來，能從題顛落墨，筆力盤紆，已開唐宋八家之勝。末幅從有德者之安于不知，襯出天然之道，正見有心立異如緩者，皆宜坐以遁天之刑。圣人眾人，一正一反，已輕輕結(jié)盡上文矣。(同上)

此段借孔子立論以警世。當(dāng)世競趨于文，無復(fù)有真意存乎其間，飾羽而畫，喻禮樂政教、文章度數(shù)之燦然修明，而又踵事增華。以飾為觀美，實(shí)之不存，而浮華何補(bǔ)？(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