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勵二首(其二)·梁啟超
獻身甘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
誓起民權移舊俗,更研哲理牖新知。
十年以后當思我,舉國猶狂欲語誰?
世界無窮愿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
《自勵》二首作于清光緒27年(1901年),時梁啟超已亡命他國三載,方自印度、澳洲返日本。此詩“天骨開張,精力彌滿”(陳衍《石遺室詩話》),盡情抒發了作者對國家民族前途的滿腔憂憤,對社會改革理想的熱烈追求和誓死變法圖強的慷慨抱負,具有強烈的精神感染力。
梁氏論詩,曾稱一瀉無遺式的抒情為“奔迸的表情法”,謂此時詩人“一燒燒到白熱度,便一毫不隱瞞,一毫不修飾,照那情感的原樣子,進裂到字句上”(《論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這首《自勵》便可稱為是以“奔進的表情法”寫就。
詩中洋溢的,是作者獻身之激情。梁氏為一感情激越、意氣昂揚之詩人。戊戌變法失敗,他遠遁東走海外,卻未消極頹唐,仍執著地要為實現其理想而奮斗,對其時種種“舊俗”,他必欲移之而后快。此時他深受進化論思想之影響,重視進取,以“新民”為維新政治之首要任務(為此改《清議報》為《新民叢報》),尤注重倡揚“民權”,并不惜為之而冒成“萬矢的”之險,甚至愿為此而“獻身”,足可見其救國救民之一腔熱誠。
作者在詩中也表達了他求新知之熱情。作為一個近代中國資產階級改良家,雖然他終其一生都未能前進到突變的革命道路,然他畢生追求新知,尤對西方資產階級的哲學社會科學用力甚勤。作此詩前后,梁氏言論漸趨激烈,不僅鼓吹“斥后(慈禧)?;?光緒)”,還致力于思想啟蒙宣傳,表現出他探索救國真理的可貴熱情。作者在當時尚未與孫中山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發生重大沖突,其“著論”、“研哲理”和對新知之追求更具相當積極意義。詩中“著論”即指他自《時務報》至《清議報》、《新民叢報》時期所寫一大批新體政論和文藝短評,以《變法通議》、《自由書》、《少年中國說》、《呵旁觀者文》為代表,議論風發,情感充沛,條理清晰,語言流暢,別具一格,沖破了傳統舊文體束縛,“以淹貫流暢、若有電力足以吸住人的文字,婉曲的表達出當時人人所欲言而迄未能言,或未能暢言的政論,……在當時文壇上,耳目實為之一新”(鄭振鐸《梁任公先生傳》)。在本世紀初的革命大潮中,梁氏的“著論”在宣傳革命,激勵人心方面影響甚巨,作者自稱“求為百世師”,確未為過。
同時,此詩中也隱隱透出作者孤獨之凄情。梁氏離鄉去國,客居異邦,昔日變法戰友,或亡或逃,一時星散,年前,八國聯軍入京,京師蒙難,同時維新派漢口自立軍也失敗,義士唐才常、林圭等犧牲,祖國陰霾密布,故作者雖議論縱橫,放言無忌,鼓吹變法,不遺余力,然于此“海天寥廓”之時,孑然一人遙望神州,終心潮難平,慮及“十年以后”之變故,更難忖測,難免生幾許凄涼,幾許惆悵。也可稱是歷史的巧合,1911年,正好十年以后,辛亥革命爆發,清王朝壽終正寢,詩人的預感看來是有其道理的。對于梁啟超這樣一位對清王朝既恨又戀,懷有復雜感情的改良派人士而言,他此時的想法,也是不難理解的。
這首詩乃作者自我勉勵之詞,前半可視為他自誓,后半則為其自況。梁氏嘗謂其為詩“本為陶寫吾心”(《飲冰室詩話》),此詩即為其心靈之寫照,不獨有自勉之意,亦兼具勸勉他人之用心。雖篇末略含凄清,主調卻是慷慨激昂,大聲鏜的;其中坦露的,正是一位志士的胸懷,流露的,亦為這位詩人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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