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夜·吳兆騫
穹帳連山落月斜,夢回孤客尚天涯。
雁飛白草年年雪,人老黃榆夜夜笳。
驛路幾通南國使,風云不斷北庭沙。
春衣少婦空相寄,五月邊城未著花。
詩人因科場案而流放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二十余年,此詩約作于抵寧古塔三年之時。據《研堂見聞雜記》載:“寧古塔在遼東極北,去京師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積雪,非復世界。”又《三岡識略》云:“寧古塔近魚皮島,無廬舍,掘地為屋以居。”作為一個在溫暖南方長大的文人,被流放到如此荒涼酷冷的地方,怎么能夠適應得了?因此他十分思念故鄉親屬,每每寫詩作詞寄情。本詩便是一篇借塞北風光,抒思鄉之情的佳作。
詩從夢醒起筆,卻繞開夢本身而落墨于眼前實景上。“穹帳連山落月斜,夢回孤客尚天涯。”開篇就點題。拱形的氈帳就著山勢而立,落月的寒光斜照著自己所住的穹帳。——這是“夢回”后睜眼親見的事實。千真萬確,自己仍舊身在天涯塞北。做了什么夢,夢境如何,詩人有意回避不提,但從“孤客”二字和末聯兩句不難看出,他是夢游到了家中,與閨中“少婦”及雙親歡樂地團聚去了。夢中不知身是客,而夢醒后的所見,卻清楚地告訴他:你仍獨在異鄉為異客,天涯萬里遠親人。他悵然惘然了!現實中的“孤客”,隱指夢境中的團圓。夢境中有父母妻子相依相偎,現實里唯穹帳冷月相伴相隨。正因夢里沉浸在天倫之樂的溫慰中,所以夢后才倍覺身陷荒塞、與世隔絕的孤獨與凄涼。詩人在《出關》一詩中道:“敢望余生還故國,獨憐多難累衰親。”他對衰老的父母放心不下,對年青的妻子更是思念不已。在《念奴嬌·家信至有感》中就曾說:“消受水驛山程,鐙昏被冷,夢里偏叨絮。兒女心腸英雄淚,抵死偏縈離緒。”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正當“夢好卻如真”的時候,突然醒來,又“夢回”到冷酷的現實中,他怎不無限嘆惋呢?月亮還未落下去,他卻醒來了,連夢也是很短的啊!一個“尚”(“還在”之意)字,表達了詩人對現實處境十分難耐又無可奈何的愁苦心境。
開頭這兩句寫景為實,寫夢為。虛實對照鮮明。本說此,故言彼,側擊旁敲,寄無限思鄉之情于眼前景物的點染中,本意隱晦曲折,非一眼所能看透,需千尋萬覓始得其真。
接著進一步寫塞外的景色和自己的感觸。“雁飛白草年年雪,人老黃榆夜夜笳”,身臨其境三年,耳聞目睹無不令人生悲。年年親見“白雪橫千嶂”(《長白山》),“月臨邊草白”(《次沙河塞》);夜夜靜聽悲笳聲,鄉思如浪涌。每當邊草白大雪飄的時候,雁群尚知遠離邊塞向南飛去,可自己面對黃榆悲笳,卻只能坐等衰老而已。杜牧《邊上聞笳》中亦有云:“何處吹笳薄暮天……游人一聽頭堪白”,可見笳聲之哀足以催老落難中人。詩人寫此詩才三十出頭,他竟也感到“老”的降臨,可見這個“老”字包容了他所歷之苦有多重,所懷之愁有多深了!“白葦燒殘,黃榆吹落,也算相思樹。”(《念奴嬌·家信至有感》)如此蒼涼的塞北風光,怎能與詩人家鄉江蘇吳江那“垂虹亭上”“綠柳煙縷”的美景相比?況且,一個流放的罪囚,在“風刀霜劍交相逼”的處境中,怎不倍加思念那“雨足郊原草木柔”的家鄉和“錦字閨中”的嬌妻?“雁飛”句與“人老”句對偶,既凝煉地描繪了邊塞的典型風光,又含蓄地抒寫了自己置身于這種環境中的特有心情,并有人尚且不如飛禽自由之意。難堪的屈辱,難熬的苦難,難耐的鄉思,已使他日漸其老。他滿心的悲哀無人訴說,而這夜夜都有的“笳聲”,正與他的心聲合拍共鳴。于是這笳聲便成了吹笳人對詩人最動情的話語。“夜夜笳”與“落月斜”,既點明了“夜”之題意,也暗示詩人夜夜都難以成眠。
“驛路幾通南國使,風云不斷北庭沙。春衣少婦空相寄,五月邊城未著花。”自己思念親人,親人同樣牽掛自己。當南國驛使幾度來到塞北時,詩人年青的妻子往往要給他捎來一封家信(《念奴嬌·家信至有感》詞可以為證),或幾件衣物。這次又給他寄來了春裝,其實這只能難為她白白費神了!雖然南國五月已屬草木葳蕤、花開四野的仲夏,而北國邊城卻還未見有任何花開,有的只是連續不斷的風云變幻、飛沙走石的惡劣天氣。(北庭:漢時北匈奴所居之地,亦即北方邊庭之地。)在“驚沙莽莽颯風飆”、“冰河四月凍初消”(《夜行》)這種風狂沙卷、春風不度的苦寒之地,雖有春衣也白搭,因為這兒沒有春天啊!一個“空”字,既道出了詩人對妻子白花一番心意的疼惜,又極寫了他所在之地出奇的寒冷和荒漠。這是身居南國的愛妻無論如何想像不到的,但妻子的愛心和關切畢竟帶給詩人一些溫慰,這是勾起他鄉思和成夢的主要因由。于是首尾自然勾聯,前后互相呼應,使得全詩天衣無縫,渾然一體。如此布局,由果溯因,設下懸念,也更引人入勝。
本詩借景言情、托物興懷,明寫塞北景色,暗含南國風情,景中寄情,虛實相生,于蒼涼凄清中蘊雄渾,于孤獨哀怨中含溫馨。稱得上意境雋永、力透紙背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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