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說·西京雜記·相如死渴》原文、賞析、鑒賞
司馬相如初與卓文君還成都,居貧愁懣,以所著鹔鹴裘就市人陽昌貰酒,與文君為歡。既而文君抱頸而泣曰: “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貰酒! ”遂相與謀,于成都賣酒。相如親著犢鼻裈滌器,以恥王孫。王孫果以為病,乃厚給文君,文君遂為富人。文君嬌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十七而寡,為人放誕風流,故悅長卿之才而越禮焉。長卿素有消渴疾,及還成都,悅文君之色,遂以發(fā)痼疾。乃作《美人賦》,欲以自刺,而終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為誄,傳于世。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相愛的故事,最早見于《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本篇的故事梗概全同《史記》。兩相比較,《史記》敘事嚴整有法,琴挑、當壚的情節(jié)亦很生動,以大端言之,勝于本篇。但本篇后起,其中摻雜了民間傳聞,經作者加工整理,頗有自家特色,所長之處又非《史記》所能掩者。
本篇細節(jié)描寫很生動。司馬相如因與卓文君回成都后“居貧愁懣”,經濟上的困窘給蜜月罩上了陰影。但是二人畢竟情愛至篤,于是“以所著鹔鹴裘”作抵押,賒酒為歡。這是《史記》沒有的一筆,人情味很濃。苦中作樂,反映出二人的歡愛及同命運斗爭的精神。而脫裘換酒,則展現(xiàn)了二人特別是司馬相如疏狂豪放的精神面貌,使人想到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名句。后世陶潛、李白、蘇東坡、金圣嘆不都有過類似的豪舉嗎?可以說,本篇這一筆在一定程度上沾溉了民族精神的疏狂一面。但作者并沒有就此住筆,而是寫二人酒入愁腸,求歡反悲,“文君抱頸而泣曰: ‘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裘貰酒!’”有了這一轉,二人心理層次復雜了,文君的形象更為豐滿,文章的小說味道也隨之濃厚了。
本來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但二人卻是剛剛沖破禮法牢籠飛向自由天地的比翼鳥,故有脫裘換酒的豪舉。然而瞻前顧后,父女情薄、世人冷眼、前景維艱,又怎不令人悲從中來?于是豪情消退,哀傷頓生。寥寥數(shù)語把相如、文君的心理變化寫得層次分明、動人心扉。“抱頸而泣”描畫出卓文君在所愛面前的驕態(tài),而“平生富足”的慨嘆又表現(xiàn)了富室千金特有的心境。一般來說,這樣的細節(jié)描寫是小說筆法,而與史家有異。《左傳》中有類似寫法,故韓愈譏為“紀昀質疑“誰聞之歟?”所以, 就這一點論,本篇的文學色彩要比《史記》本傳濃厚些。
本篇的敘事時序也有特點。先從相如、文君還成都寫起,再寫相如賣酒,卓王孫不得已厚給文君,夫妻成為富人。然后插入一段補敘,描寫文君嬌好的容貌,交代其青年寡居的遭遇,以及不顧禮法和司馬相如結合的過程。這種倒時序敘述使文章開端突兀,吸引讀者,并突出了脫裘換酒的主要情節(jié)。又通過補敘介紹卓文君,筆墨集中,人物形象更為鮮明。補敘之后,敘述線索重接前文,完成了相如與文君的愛情悲劇。
從故事情節(jié)看,本文與《史記》有兩點差異: 一是賣酒辱卓王孫的地點。《史記》寫二人專程回臨邛,到家門口羞辱之;而本篇則為成都本地。既然是有心與無情老父斗爭,那么回臨邛更有力量一些。這一點當以《史記》為優(yōu)。一是相如之死。《史記》雖提到司馬相如有消渴之疾,但沒有明言即是死因。而且相如、文君結婚后,相如才開始在武帝朝的仕宦生涯,主要文學作品都是此后寫成,并非如本文所寫婚后消渴疾病嚴重起來,而又無自制力,以至喪生。本文的寫法自有其道理。作為司馬相如的生活軼事,以情愛始,以情愛終,構成緊湊、完整的故事。前文相如與文君的性格基調可謂放誕風流,如此結局,性格上也是為其才華風騷所動。相形之下,本文這方面顯得薄弱,但就整個形象看,《史記》著意表現(xiàn)司馬相如的文才、故寫文君私奔也是事所必至,而強調了相如的好色、放誕。這樣處理,未免使卓文君追求幸福的美好行為略有減色了。
作為一則軼事,本文確實當?shù)玫健耙饩w秀異,文筆可觀”(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評語。若以現(xiàn)代小說標準衡量,則尚未臻成熟境界。不過,這畢竟是我國小說史上最早表現(xiàn)婚戀自主的作品之一。這一主題延至后世,有明清之際大量的才子佳人小說,更有千古絕唱的《紅樓夢》,旁及戲曲則有《西廂記》,雖然早已出藍勝藍,但細心的讀者還是時而會依稀從中看到相如和文君的風流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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