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垠·差半車麥秸》原文、賞析、鑒賞
姚 雪 垠
“瞧,這家伙,又是一個‘差半車麥秸’!”
在我們的工人游擊隊里邊,新近來最喜歡把別人叫做“差半車麥秸”。有時我們向隊長要煙吸,如果隊長把煙卷藏在腰里不拿出來,我們就向他叫道:“喂,隊長,‘差半車麥秸’!”當著別人面前猛不防打了個噴嚏,鼻涕從鼻孔里竄出來,你隨手把鼻涕抹在袖子上,或擤下來抹刷鞋底上,別人也會向你取笑的叫道:“‘差半車麥秸’!”我們全隊的人沒一個不長虱子。平常不論虱子在身上怎樣的爬呀,咬呀,我們只隔著衣服,用手搓一搓,搔一搔,至多伸手到衣服里邊捏死一個兩個。到我們真正休息的時候,也就是說到我們能夠安心睡一覺的時候,我們決不放棄殲滅敵人的機會。我們的兩大敵人是:鬼子和虱子。在殲滅戰開始的時候,我們照例圍繞著一堆烈火,把內衣脫下來在火頭上烤著,擻著。我們的敵人像炒焦的芝麻似的,一個個的肚子膨脹起來,落到火里。火里邊嗶嗶剝剝的響著爆烈聲,騰起來一股難聞的氣息。這時候我們每個人都為勝利而快活得亂蹦亂跳互相的打著,推著,還互相叫道:“‘差半車麥秸’!格崩,格崩,用牙咬呀!”總之,我們用“差半車麥秸”這個詞兒來取笑別人的機會非常多,幾乎任何人都可以被我們稱做“差半車麥秸”。我們把“差半車麥秸”這個詞兒廣泛的引用著,并不顧及到它是否恰當。當我們叫出這詞兒的時候,并不含有一點惡意,只不過覺得這樣一叫就怪開心罷。假若在我們隊里沒有這個寶貝詞兒,生活也許會像冬天的山色一樣的枯燥無味!
雖然我們把“差半車麥秸”這綽號互相的叫著,但真正的“差半車麥秸”他本人卻早就離開我們的隊伍了。
他是一個頂有趣的莊稼人。從他入伍的時候起他就開始做了我們最有趣的好同伴,一直到他昏昏迷迷的躺在擔架床上離開我們的時候。他走了以后我們不斷的談著他,想念著他。隊長保存著他的那支小煙袋,像保存愛人的情書似的,珍惜的不肯讓別人拿去。當“差半車麥秸”還沒有掛彩的時候,一天到晚他總在噙著他的小煙袋,也不管煙袋鍋里有煙沒有煙。有時候他一個人離開了屋子,慢吞吞的走到村子邊,蹲在一棵小樹的下邊,皺著眉毛,眼睛茫然的望著原野,噙著他的小煙袋,隔很長的時候,把兩片嘴唇心不在焉的吧嗒一咂,隨即有兩縷灰色的青煙從他的鼻孔里呼了出來。同志們有誰走到他的跟前問他道:“‘差半車麥秸’呀,你是不是在想你的黃臉婆哩?”“差半車麥秸”的臉皮微微的紅了起來:“怎么不是呢?”他說:“沒有聽隊長說俺的‘屋里人’跟小孩到那兒啦?”在“差半車麥秸”看來,我們的隊長是一個萬能的人物,無論什么事情都知道,不肯把女人和小孩子的下落告訴他,不過是怕他偷跑罷了。有時候,“差半車麥秸”并不想念他的女人和孩子,他用一種抱怨的口氣望著地里說:
“你看這地里的草呀,唉!”他大大的吸了一口煙,然后再把下邊的話和著煙霧吐出來:“平穩年頭人能安安生生的做活,好好的地里那能會長得這么深的草!”
他拭去了大眼角上的白色排泄物,向前挪了幾步,從地里捏起來一小塊垃圾,用大姆指和食指把垃圾捻碎,細細的看一看,拿近鼻尖聞聞,再放一點到舌頭尖上品品滋味,然后他把頭垂下去輕輕的點幾點,喃喃的說道:
“這地是一腳踩出油的好地……”
“差半車麥秸”在游擊隊里始終連一句救亡歌子也沒有學會。有一次他只跟著唱了一句,惹得一個同志把眼淚都笑出來,以后他就永遠不再開口了。當我們大家唱歌的時候,他噙著他的小煙袋微笑著,兩只生滿血絲的眼睛滴溜溜的跟著我們的嘴巴亂動。他無論在高興或苦悶的時候,在平常的行軍或放心休息的時候,他最愛用悲涼的聲調反復的唱著兩句簡單的戲詞。這戲詞是他從做小孩子時候就學會了的:
“有寡人出京多不幸,
不是呵下雨便刮風……”
他的小煙袋正同他本人一樣的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見他的小煙袋,就不由的想起一段動人的故事來。
一個寒冷的黃昏。忽然全隊的弟兄興奮得發狂一般吶喊著跳到天井里,把一個新捉到的漢奸同隊長密密的圍起來。漢奸兩只手背綁著,臉黃得沒有一絲血色,兩條腿顫抖著幾乎站立不住。他的脖子后面插著一把舊鐮刀,腰里插著一根小煙袋,頭戴一頂古銅色的破氈帽。隊長手里拿著一面從漢奸身上搜出來的太陽旗,冷靜的像是一尊鐵人。同志們瘋狂的叫著:
“他媽的打扮得多像莊稼人!”
“槍斃他!槍斃漢奸呀!”
不知誰猛的照漢奸屁股上踢了一腳,漢奸打了個前栽,像患癱瘓癥似的順勢跪倒在隊長面前。這意外的結果使同志們很覺失望,開始平靜下來。有人低聲的譏諷道:
“唏,原來是一泡鴨子屎!”
隊長還是像一尊鐵人似的立著不動,濃黑的眉毛下有一雙冷峻可怕的眼光在漢奸身上掘發著一切秘密。
“老爺,俺是好人吶!”漢奸顫抖著替自己辯護:“我叫做王啞,啞巴,人都知道的。”
“是小名字嗎?”隊長左頰上的幾根黑毛動了動。
“是小名字,老爺。小名字是爺起的,爺不是念書人。爺說起個壞名字壓壓災星吧。……”
“你的大名字叫什么?……站起來說!”
“沒有,老爺。”“啞巴”茫然的站立起來,打了個噎氣:“爺說莊稼人一輩子不進學屋門兒,不登客房臺兒,用不著大名兒。”
“有綽號沒有?”
“差,差,老爺,‘差半車麥秸’。”
“嗯?”隊長的黑毛又動了幾動。“差什么?”
“‘差半車麥秸’,老爺。”
“誰差你半車麥秸?”
“人家都這樣叫我。”“啞巴”的臉紅了起來。“這是吹糖人的王二麻子給我起的外號。他一咬死說我不夠數兒……”
“嗡!”同志們都笑了起來。
隊長不笑。隊長一步追一步的問他家鄉居住和當漢奸的原因。“俺是王莊人,”“啞巴”說,“是大王莊不是小王莊。北軍來啦,看見‘屋里人’就糟蹋,看見‘外廂人’就打呀,砍呀,槍斃呀。小狗子娘說:‘小狗子爹呀,莊里人跑空啦,咱也跑吧。跑出去,唉,一天喝一碗涼水也是安生的!’俺帶著俺的‘屋里人’跟俺的小狗子跑出來啦。小狗子娘已經兩天兩夜水米沒打牙。肚子兩片塌一片。小狗子要吃奶,小狗子娘的奶餓癟啦,小狗子吸不出奶來就吱咩咩的哭著……”
被綁著的農人把頭垂了下去,有兩行眼淚從他的鼻凹滾落下去,我們的隊長用低聲咕噥道:“說簡單一點吧,你說你為什么拿著小太陽旗?”
“老爺,小狗子娘說,‘小狗子爹呀,處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兒,咱們死了沒要緊。可是能眼巴巴的看著小孩子餓死嗎?’是的,老爺,小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憑啥要餓死呢?小狗子娘說,‘你回去吧,’她說我,‘你回去到莊子邊把咱地里的紅蘿卜挖幾根拿來度度命,全當是為著救救小孩子!’大清早我回去了一趟,可是離莊子還有二里遠,有幾個戴銅碗帽子的北軍就開槍向我打起來,我又跑回來啦。回來聽著小狗子在她媽懷里‘吱咩咩,吱咩咩……’”他開始哽咽起來。
“不要哭!”隊長低聲命令道,“因此你就當漢奸了,是不是?”
“鬼孫才是漢奸!我要做了漢奸,看,老爺,上有青天,日頭落——我也落!”“差半車麥秸”聳了聳肩膀,興奮的繼續說下去,“別人告我說,要拿一個太陽旗,北軍就不管了。小狗子娘自己做了個小旗交給我,她說,‘小狗子爹快走吧,快去快回來。’我說,‘混帳旗子多像膏藥吶……南軍看見了不礙事嗎?’她說,“怕啥呢,我們跟南軍都是中國人吶,你這二百五!’老爺你想我是中國人還會當漢奸嗎?小狗子娘真壞事,她叫我拿他媽的倒霉的太陽旗!”他一邊哽咽著,一邊憤怒的咬著牙齒,一邊又用恐懼的眼光看看隊長。
隊長又詳詳細細的盤問了一忽兒,漸漸松開了臉皮,不再像一尊鐵人了。其時我早就想對隊長說:“得啦,這家伙是個有趣的大好人,還有什么可懷疑呢?再盤問下去,連同志們都不耐煩了。”隊長終于吩咐我們把“差半車麥秸”手上的繩子解開,一解開繩子,“差半車麥秸”就擤了一把鼻涕,一彎腰抹在鞋尖上。這時我才發現他穿著一雙半新的黑布鞋,鞋尖和鞋后跟涂抹著厚厚的一層已干的和未干的鼻涕,干的地方微微發亮。
“以后別再把鬼子兵叫做‘北軍’了,”隊長和善的告他說,“現在打仗不同往年一樣,現在——一邊是咱們中國軍隊,一邊是日本鬼子。你懂嗎! ‘差半車麥秸’?”
“怎么不懂呢?”他點點頭,“我不是不夠數兒呵!”
隊長把小太陽旗還給他,吩咐道:
“你就在我們這里‘喝湯’吧。喝了湯了你安心去挖你的紅蘿卜,敵人在夜間已經給我們打竄了。小太陽旗你還帶著去,萬一遇著鬼子時你就拿出來讓他們瞧瞧,可別說出我們在這兒。……”
吃飯的時候,同志們都爭著要同“差半車麥秸”蹲在一塊兒,幾乎把他的棉褲都撕毀了。起初他還非常拘束,后來看我們大家都對他十分親熱,就漸漸的膽壯起來。他吃得又快又多,碗里面舐得干干凈凈。吃畢飯,他又擤了一把鼻涕在鞋尖上,打了一個飽嗝,用右手食指指甲往牙上一刮,刮下來一片蔥葉子,又一彈,蔥葉子同牙花子從一個同志的頭上飛了過去。
隔了一天,剛吃過午飯以后,我又看見“差半車麥秸”在我們的院里出現。隊長告訴我們說他已經加入我們隊伍了。我們大家高興得瘋狂的叫著,跳躍著,高唱著我們的游擊隊歌。可是“差半車麥秸”一直老老實實的站立著,茫然的微笑著,嘴里噙著一只小煙袋。
晚上我同“差半車麥秸”睡在一塊兒。我問他:
“你為什么要加入我們的游擊隊?”
“我為啥不加入呢?”他說,“你們都是好人呵。”
停一停,他大大的抽了一口煙,又加上一句:
“鬼子不打走,莊稼做不成!”
我忽然笑著問道:“你的小太陽旗呢?”
“給小狗子做尿布了,”他仿佛毫不在意的答道。
“差半車麥秸”同我悄聲的談著家常。從談話中我知道他為著要安生的做莊稼而熱烈的期望著把鬼子打跑,并且知道他已經決定叫他的女人和小孩子在最近隨著難民車逃到后方去。他同我談話的時候,眼光不斷的向墻角的油燈瞟著,似乎有一種什么感觸使他難以安下心去。我裝著睡熟的樣子偷偷的觀察著他的舉動,我看見他噙著小煙袋默默的坐了半天,不時的向燈光瞟一眼,又向我瞟一眼,神情越發的不安起來,最后他偷偷的站起來向燈光走去,但只走了兩步,就折回頭走出了屋子,在院里撒了一泡尿,故意的咳了一聲,又回到我的身邊。于是他又看了我一眼,磕去煙灰,把小煙袋放到枕的東西下面便倒下去了。
“這是多么一個古怪的人物,”我心里說,“而且還粗中有細哩!”
在我們游擊隊住下的時候,只要我們能找到燈火,我們總是要點著燈火睡覺,從“差半車麥秸”入伍的第二天起,連著有兩夜都發生了令人很不痛快的事情。第一夜燈火在半夜熄滅了,一個同志起來撒尿時踏破了別人的鼻子。第二夜哨兵的槍走了火,把大家從夢中驚起,以為是敵人來了,在黑暗中亂碰著,亂摸著,一兩只手電是不濟事的,有的誤摸走了別人的槍支,有的摸到槍支卻找不到刀子。等驚慌平息之后,大家都憤怒得像老虎似的,謾罵并追究起熄燈的人來。隊長把同志們一個一個問了一遍,卻沒有一個人承認。我心里有一點約摸,便向“差半車麥秸”偷看了一眼。“差半車麥秸”的臉色蒼白得怕人,兩條腿輕輕的戰栗著。隊長向他的面前走去,一切憤怒的眼光也都跟隨著集中在他的身上。“糟糕,”我心里說,“他要挨揍了!”他的腿戰栗得越發厲害起來,幾乎又要跪了下去。可是隊長忽然笑了起來,溫和的問道:“這樣的生活你能過不能過?”
“能的,隊長!”“差半車麥秸”從他的腰里抽出他的小煙袋來,送到隊長的胸前,“你老抽袋煙吧?”
同志們全笑了,有的笑得捧著肚子蹲了下去。隊長也笑得連連打著噴嚏。可是“差半車麥秸”自己卻不笑。他搔了搔頭皮,順便用手往脖子里一摸,摸出一個虱子,又用指頭捻了一下,送到嘴里“格崩”一聲咬死了。
第二天我把“差半車麥秸”拖到沒有人的地方,悄悄的問他為什么每夜要把燈火熄掉。他的臉色紅了起來,一邊微笑著,一邊吞吞吐吐的咕噥道:“香油貴得要命吶,比往年……”他忽然搔了一下脖子,“點著燈我睡不慣。呵,你抽袋煙吧?”
可是集團生活對于他漸漸的習慣了。他開始膽壯起來,活潑起來,他對同志們的生活也敢提出不滿的見解。他懂得很多很多的土匪的黑話,比如他把路叫做“條子”,把河叫做“帶子”,把雞叫做“尖嘴子”,而把月亮叫做“爐子”。他批評同志們說:
“有許多話說出口來不吉利,你可不能不忌諱。你們在做工人的時候馬虎一點不要緊,現在是在玩槍吶,干這道生活可不能不小心!”
同志們有時也故意的說幾句黑話,大部分的時候卻同他抬杠,向他解釋著我們是革命的游擊隊,既不迷信,又不是土匪,所以不能說土匪的黑話。“差半車麥秸”雖然心里不能完全同意,卻也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帶著諷刺的口氣說:“俺是莊稼人,俺不懂新規矩吶!”于是他就沉思起來。
“喂!”有一次我對他說,“你應該稱別人做‘同志’吶!”
他微笑著,搖搖頭,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尖上,喃喃的爭辯道:
“二哥,咱山東人叫‘二哥’是尊稱呢!”
“可是咱們是革命的隊伍吶,”我說,“革命軍人都應該按著革命的稱呼才是的。”
“唏,又是新規矩!”他不滿意的加了一句,“我不懂。……”
“同志就是‘大家一條心’的意思。”我給他解釋道,“你想,咱們同生死,共患難,齊心齊意的打鬼子,不是‘同志’是什么?”
“對啦,二哥,”他快活的叫道,“咱們就怕心不齊!”
在晚上出發的時候,“差半車麥秸”在我的肩膀上輕輕的拍了一下,用非常低的聲音叫道:“同志”,隨著便又羞澀的,像小孩子似的笑了起來。
“同志,”一會兒他又用膀子尖把我碰了一下,“我們要去摸鬼子嗎?”
我點點頭,“你怕嗎?”
“不,”他說,“俺打過土匪!……”
我同他膀靠膀的走著,聽見他的心口跳得非常厲害,便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
“喂,你撒謊!”我小聲叫道,“我聽見你的心跳啦!”
他露出來慌窘的樣子,把小煙袋滴溜溜的輪轉著,喃喃的說道:
“我一點也不怕,怕死不算好漢!以前打土匪也是這樣子,才出發時總是心跳呀,腿顫呀,可是走著走著就好了。二哥,鄉下人就怕官吶。……”
約摸離敵人住的村莊有三四里遠的光景,我們在一座小墳園里停下了。隊長征求兩個同志自告奮勇走在前面探路,其余的大部分跟在后面,一小部分繞到村子后面埋伏。出乎我意外的,“差半車麥秸”忽然從隊長面前站了起來,搶著說道:“隊長,我‘條子’熟,讓我先進村子去!”
片刻間全隊的同志都茫然了。隊長楞怔了一忽兒,左頰上的黑毛動了幾動,懷疑的問道:“你是說要做探子嗎?”
“是的,以前我常摸土匪吶。”
有人在隊長的背后咕噥道:“他不行,別讓他壞事吧!”可是隊長立刻不再遲疑的對“差半車麥秸”說:
“好吧,可是你得特別小心!”他又扭過臉來命令我說:“你得跟他一道去,千萬不要大意了!”“差半車麥秸”拖著我像猴子似的跳出了墳園。在我們背后留下了一些悄聲的埋怨。我聽見是隊長的聲音說道:“不礙事的,他粗中有細。”
我們走到離敵人的村子有一箭遠近,便爬在地上,憑著星光向前邊仔細地察看一會兒,又側著耳朵仔細地聽一聽。村子里一點動靜也沒有。“差半車麥秸”附著我的耳朵說道:“鬼子們全睡著了,你等著我……”
他把鞋子從腳上脫掉,插在腰里,彎著腰向村里走去。我非常替他擔心,往前爬了十來步,伏在一株柳樹的下面,把停機扭弄開,注意著周圍的動靜。約摸有二十分鐘的光景,還不見“差半車麥秸”出來,我心里非常的焦急,一直向前邊爬去。在一座車棚前邊,我發現了一個晃動的黑色影子,并且有一種東西拉在地上的微聲。我的心口像馬蹄般的狂跳起來。我把槍口瞄準了黑影子,用一種低而嚴厲的調子叫道:“誰!”
“是我呀!同志!”一個非常熟識的聲音回答:“鬼子全跑光啦,咱們又白來一趟!”
一個箭步跳到聲音跟前,我不放心的問道:
“全村子你都看過了?”
“家家院里都看過啦,連個人毛也找不到。”
“你為什么不早咳嗽一聲呢?”
“我,我……”“差半車麥秸”用膀子尖諂媚的貼在我的膀子尖,吞吞吐吐的說,“俺家里還少一根牛繩哩,拿回去一根礙事嗎?俺以前打土匪的時候拿老百姓的一點東西都不算事的。”隨著他把牛繩子頭舉到我的眼前,嘻嘻的笑了起來。
“放下。”我命令道,“隊長看見要槍斃你的!”
“差半車麥秸”眼光失望的看看我,遲疑著把圍在腰里的牛繩子解了下來。我大聲的咳嗽三聲,村子周圍立刻有幾道電光擊破了黑暗,同志們從四下里跑進村來。
“二哥,”“差半車麥秸”用一種恐怖的將要哭泣的低聲說:“你看,我把牛繩子放下啦……”
在回去的路上,“差半車麥秸”一步不離的跟著我,非常沉默,非常膽怯,像一個打破茶盅等待著母親責罰的孩子似的。我知道“差半車麥秸”的不安,就悄聲的告他說我決不向隊長報告。他輕輕的嘆息一聲,把小煙袋塞到我的手里。我一邊抽著煙,一邊問他道:
“你知道我們為什么不能拿老百姓的東西?”
“我們是革命的隊伍吶。”他含胡的答道。
又沉默一會兒,“差半車麥秸”忽然擤了一把鼻涕,用一種感慨的聲調問道:“同志,干革命就得不到一點好處嗎?”
“革命是為著自己也為著大家的。”我向他解釋道,“革命是要自己受點子苦,打下了江山,大家享福吶。我們要能把鬼子打跑,幾千萬人都能夠過安生日子,咱們不也一樣能得到好處嗎?”
“自然吶,千千萬萬人能過好日子,咱們也……”
“到那時咱們也就有好日子過了。以后咱們的孩子、孫子、子子孫孫都能夠伸直腰兒走路了。”
“我說呢,革命同志不敬神……不敬神也能當菩薩吶!”
從此他越發的活潑起來,工作得非常緊張,為掛念女人和孩子而苦悶的時候也不多了。他開始跟著我學習認字,每天認會一個字,不幸剛認會了三十個字,他就受了沉重的槍傷了。
一個月色蒼茫的夜晚,我們二十個游擊隊員奉派去破壞鐵道,敵人駐扎在離鐵道只有三里遠的村子里。我們并沒有帶地雷,也沒有帶新式的家具,憑著我們的力氣,去打算把鐵軌掘毀兩三根,然后出其不意的襲擊敵人的兵車。我們盡可能小心的進行工作,誰知終于沒法使鐵軌不“鋼朗”的響了起來。這響聲在午夜的原野上清脆的向遠處飛去,立刻引回來幾響比這更清脆,更尖銳的槍聲,從我們的頭上急速地掠過,驚得月色突然的暗了下來。
“臥倒!”
分隊長的口令剛剛發出,敵人的機關槍就達達的響了起來。槍彈有時落在我們的背后,有時在我們的前面劃了一道弧線,飛騰著塵埃的煙霧。機關槍響了十來分鐘便忽然止住。鐵軌微微的戰抖著,敵人的戰車馳來了。……
分隊長原是膠濟路工程工人,是一個非常能干的家伙,他連二趕三的把五六個炸彈綁在一塊兒。放到鐵軌下面,發了一道命令:“快跑!”我們像飛一般離開鐵道,躲到一座小墳園里,靜靜的伏在地上。“差半車麥秸”若無其事的拿出來他的小煙袋,預備往嘴里塞去,給分隊長用槍托照他屁股上敲了一下,便又把小煙袋插進腰里了。他帶著不滿意的口氣向我咕噥道:
“槍子兒有眼睛的,怕啥呢?”
猛的像打了個霹霧似的,鐵軌下的炸彈爆烈了,敵人的戰車帶著一些灰塵,彈煙,破片,從地上狂跳起來,倒進灌木叢里……
“好!”二十個人的聲音重新把原野震得一跳。
跟著,片刻間,一切寂靜。
跟著寂靜而來的是同志們的歡樂的謾罵,迅速的,簡短的,幾乎不為同志們注意的從分隊長嘴里發出來的命令。在這些紛亂的聲音中,有一道低啞而悲涼的歌聲:
“有寡人出京來……”
我們跳出了小墳園,向鐵道跑去,就在這時候,敵人的機關槍比先前更兇猛的響了起來。“差半車麥秸”在我的面前正跑著,叫了一聲:“不好!”便倒了下去。但我們并不去管他,只顧拚命的前進。我們還沒有達到鐵道線,敵人的馬蹄聲已經分明的從左右臨近了。
我們開始退卻……
我跑過“差半車麥秸”的身邊,看見他拚命的向著馬蹄響處射擊。我說:“掛彩了嗎?能跑不能跑?”“腿上吶。”他說,“我留下換他們幾個吧……”我不管他的反抗掙扎,把他背起來就跑,有時跌了一跤,有時滾下溝里……槍聲,馬蹄聲,背上的負擔,仿佛對于我全不相干,我只知道拚命的跑,而且是非跑不可……
回到隊里,才發現“差半車麥秸”的背上中途又中了一彈,他已經昏迷不醒啦。我們把他救醒過來,知道槍彈并沒打進致命的地方,便決定把他送往后方醫院去醫治。當把他抬上擔架床的時候,他的熱度高得怕人,嘴里不住的說著胡話:
“嗒嗒!咧咧!黃牛呀!……嗒嗒!……”
二十七年四月初寫于武漢旅次
《差半車麥秸》是姚雪垠的早期代表作,寫于1938年,發表在茅盾主編的《文藝陣地》上。這篇小說發表后,在國內引起了廣泛的注意,并被譯成了幾種外國文字。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在描寫抗日民族解放戰爭的文學作品中,它較早地接觸了全民抗戰這個重大的主題。它通過一個綽號叫“差半車麥秸”的農民在日寇鐵蹄蹂躪下,滿懷對侵略者的仇恨,離開女人孩子,離開熟悉的土地,參加抗日游擊隊,并在斗爭中不斷成長的故事,反映了抗日戰爭的全民性。
“差半車麥秸”原是個沒有離開過土地的農民。他淳樸、憨厚、因被人認為“不夠數兒”而落下個“差半車麥秸”的綽號。其實,正像他自己所辯白的,他心里“不是不夠數兒”,他一點也不傻而是實在。就是這樣一位農民,在殘酷的民族斗爭的教育下,自動地參加了抗日游擊隊。這說明千千萬萬的人民群眾已開始在民族解放戰爭的烈火中覺醒。但是,“差半車麥秸”畢竟是個農民,他參加游擊隊,只是出于“鬼子不打走,莊稼做不成”這樣一種樸素的觀念。他的頭腦中還留有很多小農經濟的思想意識。他思想迷信,說話有很多忌諱。他聽天信命,竟認為“槍子兒有眼睛”。他不分環境,不分場合地珍惜燈油。他過分留戀土地,懷念家庭,以至在執行偵察任務的緊急情況下,還想著“家里還少一根牛繩”,因而偷拿了老百姓的東西。小說真實地寫出了“差半車麥秸”頭腦中的歷史負擔,同時也真實地寫出了他在斗爭中的成長。在同志們的幫助下,他不斷克服自己的缺點,逐漸認識到干革命不是為個人得好處,而首先要想到群眾的解放。他變得活潑起來,不再為掛念女人和孩子而苦悶,并開始學習文化。在戰斗中,他變得勇敢堅強。在身體負傷,敵人已經包圍上來的關鍵時刻,他不顧個人生死存亡,主動要求留下來阻擊敵人。民族解放戰爭的烈火,終于把他冶煉成一個革命戰士。但是作者并沒有隨意拔高他的形象,他還處在成長之中。在抗日戰爭的烈火剛剛燃起的時候,這個形象的出現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它顯示了人民戰爭的巨大威力,顯示了中國人民不可征服的巨大力量。
用農民所熟悉的語言寫農民,這在當時的文藝創作中還是不多見的。這也是這篇小說獲得好評的一個原因。這篇小說語言通俗、樸實、形象、生動,不論是敘述語言還是人物的對話,都完全符合特定的環境與人物的身分和心理。在藝術構思上,這篇小說也有自己的特點。一開始,小說先寫“差半車麥秸”這個詞和部隊的關系,極力渲染它給部隊帶來的樂趣。這不僅制造了懸念,產生了一定的吸引力,而且從側面烘托出“差半車麥秸”和同志們的親密關系,反映出他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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