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日子
散步者
在我們家附近,有一片很漂亮的小樹林。每天黃昏吃過晚飯后,我都要去那里散步。逍遙自在地走,就把書房里悶了一天的疲倦拋灑掉了。
在樹林里散步的,多是老人,且成雙成對的。沒有什么話,只是走。有時也會遇上一兩個帶著孩子的母親。孩子蹣跚地在前面走,母親微笑地跟在后面,與樹林渾然一體。不知怎么,在這片樹林里散步的人不多。院子里更多的人,都到樹林對面的那片草地上去了。也許那里更熱鬧些。
天天一個人走,難免會有些寂寞,就東張西望地四處看。連著幾天,有一對中年夫妻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對夫妻一望而之不是有閑之輩,男人女人都面龐黧黑,皮膚粗糙,且大手大腳,顯然是勞動了幾十年的人。他們每次散步,都走得很急。男人在前,手執一把扇子,一走一搖,好像那扇子是他雙腳的驅動器;女人在后,穿一件的確良舊襯衣,挽著袖子,窩著兩肩,步子細碎地緊跟著。
起初我還沒太在意他們,連著遇上兩天,我就起了興趣。看他們那急匆匆的樣子,一點兒不像散步。而且他們的模樣,似乎也不像喜歡散步的人。也許他們只是去某個地方路過樹林吧?我這么想,有一天就暗暗跟著,想看看他們究竟是散步還是路過。可跟了一會兒,我就把他們跟丟了。林中的岔路太多。但等我從樹林里轉出來時,又碰上了他們,仍是急匆匆的步子,仍是一走一搖扇子,而且又走到對面的草地去了。
看來他們的確是來散步的。
看來散步并不分階層。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所有的人都是散步者——人生路上的散步者。只是走路的姿勢的速度不同而已。
林中小木牌
丈夫在家時,我們總是一起去散步。他也很喜歡那片樹林。
走進樹林,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一片環繞在樹中間的厚絨絨的綠草坪。丈夫每次都說,真恨不能上去滾兩滾。
當然是不能滾的,草坪的一旁早已插了一塊木排.上面用紅筆寫著:踏草坪者罰款五至十五元。每個字都很生硬。
后來我發現這林中類似的小木牌還不少。
往前走,是個中心花園。里面修了個水泥花壇,很規整地種著各種花。雖然也開得姹紫嫣紅,但我在樹林里走了無數次,覺得最沒味道就是那里了。那兒也插著一塊小木排。上面寫著“攀折花木者罰款十至二十元”。
丈夫說,你看摘一朵花比踏一次草坪還貴。不過要我選,我就選踏草坪。我笑了,忽發奇想,不知有沒有人真的愿意拿出十五元來,去踏踏那厚絨絨的草坪?十五元是最高價了,買一次痛快是合算的。想來丈夫肯定是愿意的,我肯定也是愿意的,只是怕別人笑話罷了。
看來阻止人們去踏草坪的,并不是木牌。
在林的深處,有一小片石榴樹。初夏時,濃綠的葉子里總是隱約現著紅色的小花。這本來也平常,出彩的是那群樹的腳跟下,也插了一塊小排子,上面寫著黑色的毛筆字:春種、夏花、秋果實。那字像兒童體,看似雅氣歪扭,卻極有味道,也極有功力。與這片樹林十分協調。
我以為這是林間最好的一塊小木排了。雖然上面沒寫罰款之類的話,但我相信一定不會有人來摘這里的石榴花的,就像不會有人出十五元去踏草坪。我每次走到那兒,都要停下來欣賞一番,覺得那字擺在花前,一點兒也不亞于花。
小小木牌里也有文化。
捷徑
從我們家走出去散步時,必須走過一條U字形的路。本來那U字里面有一排平房,大家走到那兒,自然而然就繞著過去了。可后來平房拆了,成為一片平地。而且由于沒有了遮擋,對面的路看得一清二楚,大家就覺得這路實在是繞得厲害。再走到那兒,就不情愿去繞了,而是走捷徑,從U字底直穿過去。
但這一來,就把種在路邊的一排萬年青之類的灌木踏壞了。管理者為了保護灌木,就拉了一道鐵絲。可人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仍是踏過鐵絲從那里穿過去。管理者又下了大力氣,拉上了鐵絲網,還纏上了鐵蒺藜。一定以為這下沒人再能從那兒穿過去了。
沒想到幾天后,鐵絲網上就被“掏”出了洞,人們又從那兒穿過去了。兒子告訴我說,他還看見一個小哥哥從那兒過去時,被鐵蒺藜掛破了臉。也有女人從那兒鉆過時掛破了裙子。
但即使如此,人們仍忍不住去“鉆”。認真估計一下的話,繞過去比“鉆”過去最多多花兩分鐘。但人們對捷徑就是有這么大的興趣,或者說捷徑對人們就是有這么大的誘惑力。
這大約就是人的本能吧。在人的本能面前,條款法規似乎都顯得無能為力。
不過,如果我是管理者,我就不拉鐵絲網,而是在捷徑處移開兩株灌木,讓它索性成為路。
種瓜不得瓜
新居分到一樓,總有些不美氣。為了心理平衡,就給自己找出許多一樓的優越性來。比如一樓可以在窗臺上種花,澆水時再不怕淋著下面晾曬的衣服了。想到這層好處,竟馬上來了興趣,討了幾粒絲瓜子點在一個大花盆里。
絲瓜知我心意,半月后全都發芽了。我選了四株最壯的留下,又給它們搭好架子,等它們牽藤。我對家人說。我的要求不高,能長葉子就行。全當種的爬壁虎。
藤真的牽起來了。雖不怎么壯實,但葉子畢竟是綠綠的,十分好看。我又對家人說,我根本不指望它結瓜,能開花就行,全當種的是喇叭花。
“喇叭花”果然開了,黃絨絨的,還不少。但同時,一個小小的絲瓜也出現了,像小指頭那么大。原來絲瓜的開花和結果是同時進行的。這一來我喜出望外,指點給家人看,好像上面結了個寶葫蘆。可兩天之后,那絲瓜非但沒有長大,反而縮小了——從小指頭縮成筷子那么細了。
我萬分痛心。想來想去,一定是沒有施肥,營養不良之故。于是就作彌補:每晚臨睡前將小兒的尿澆在上面。過了幾天,一根絲瓜果然大了起來,大到胳膊那么粗。當然是舍不得摘下來的,就一任它掛在那兒,作招牌似的。
現在我對家人說的是,我根本沒打算吃自己種的絲瓜,我只是想要個絲瓜布。
絲瓜布,絲瓜的老筋而已。
屋漏
我常感嘆,如今是個沒有質量的年代。就說我們家搬入的這個新居吧,真可謂毛病百出。先是電表自動跳閘,不停地停電;然后是水龍頭擰不緊,細水長流;再后來就是各處的窗戶插銷紛紛壞掉,窗戶關不死;再再后來就是紗窗框上的橡皮條脫落,紗窗落下來……等等。為了對付這種種毛病,我已經變得十分能干了,可仍感到力不從心。
而最使我苦惱的,是屋里漏水。照說我住的是一樓,不應該有這個問題。可就是有了,還很厲害。水不知從哪兒來的,反正從我們家廚房、廁所的天花板上,一直漏到飯廳和客廳的墻壁上。輕的時候是一點點滲,重的時候就像下小雨。客廳的墻壁上尤如畫了壁畫,燈罩里則積滿了黃澄澄的水。
就請人來修。只能從上面找原因。于是把樓上那戶人家折騰的夠嗆。打了人家的廁所,又在廚房這兒補那兒補的。最后總算不漏了。可厚厚的一面墻濕透了,要干就很難,一個月過去了,仍有水印。
最近連著幾天大太陽,墻總算干了。我正想請人來粉刷,不想昨日早上起來一看,又漏了。孩子臉那么大一塊,并逐漸在擴大。這下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又請人來修嗎?又去打樓上那家人的廁所嗎?還有,再折騰一次能徹底治好嗎?
現在我坐在那兒,盯著那塊逐漸擴大的濕印,想的不再是怎么請人來修,而是如何在漏水的地方,設計一塊比較大的裝飾物,用來遮丑。遮上之后,任它去漏吧,只要不把房子漏垮就行。因為我對徹底修好它,實在是沒有信心了。
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太消極?
也許生在這個時代,只能如此。否則憑添許多煩惱,卻于事無補。
進了“口袋”
因為屋里漏水,我便與農民工打上了交道。
一個被人們叫做“口袋”的工頭來到我們家,一進門就大模大樣地坐在沙發上打電話。他是管理處請的裝修隊的頭,派工、買材料均由他說了算。我當然對他很客氣。他打完電話,視察了一下漏水的地方,就告訴我說,沒問題,我會給你弄好的。我連連表示感謝。他沒有走的意思。坐下來和我聊天,告訴我說,他曾經也在這個大院當兵,是汽車隊的。我一下子覺得多了幾分親切和信任。這時他看見了我兒子的游戲機和游戲卡,問我能不能借他玩兒幾天?我馬上就答應了。我實在是被這個漏水弄怕了,只盼他早日給我修好。他就借走了游戲機和所有的卡。
第二天他又來找我,說看見我有電腦,能不能幫他打一個東西?我看就是一張預算表格的封面,不難,就答應了。不但給他打好,還印了幾份。
第三天他又來找我,說買材料的錢不夠,想借一百,我又借給了他。
以后他就不來了。我在路上遇到他,催他還游戲機,因為那是兒子的個寶貝。他說就還。后來總算還了游戲機,但游戲卡卻扣下兩盤,說還想再玩幾天。我只能答應。兒子不高興了,說他留下的兩盤卡是最好的,每盤都一百多塊。其中一盤還是他借同學的。
這下我背上了心理負擔,見了他就問他要。但我是再也要不回那兩盤卡了。從他借去到現在,已有四個月了。并不是說他消失了,他還在,我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他。每次看見我都要朝他叫一聲:喂,卡帶來沒有?他也每次都很客氣地說,哎呀,又忘了。如果是上午遇見,他會說,我下午一定帶來;如果是下午遇見,他會說我明天一定帶來。而且每次都說得很誠懇。日復一日,我終于失去了信心。而那一百塊錢,則是我拿著他的借條去管理處,從他賬上扣下來的。
我有一回遇見管理處的干部,就告訴了他們。那位干部對我說,你上當了,他哪當過什么兵?地道的農民。而且是個無賴,到處借錢不還。我說他不是有個公司嗎?那干部說,他的公司“歪”得很。人家是“皮包公司”,他連“皮包”都沒有,所以我們叫他“口袋”。
我算是被這個“口袋”套住了。至今那兩盤卡,還在他的口袋里。
窗前歲月
我家窗前,是一條路。我每天坐在那兒寫作,休息的時候,就去看哪些來的人。早上看到的,都是上班的人;中午看到的,多是去食堂打飯的人;晚上看到的,則是散步的人了。
日復一日,平平常常。
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年輕人,用自行車搭他的女兒去幼兒園。我覺得面熟,仔細一看,是幾年前認識的一個熟人。可是我幾年認識他時,他還是個快樂的單身漢,一個人住在一間屋子里。現在一轉眼,居然有個上幼兒園的女兒了。后來我又從那些接送幼兒的人群里,認出了幾個當年天天吃食堂的單身小伙。
又一天,一個姑娘騎著車很瀟灑地從窗前一晃而過。我認出她是我們辦公室一位同事的女兒。幾年前我剛調來時,她曾跟著他父親上我們辦公室來,父親讓她叫我阿姨,她非常羞怯,躲在父親的身后。我還記得那天是“六一”,她大概參加了演出,臉頰涂得紅紅的,頭上還扎著挺大一個蝴蝶結。
不想一轉眼,她就成這樣了。
我同時想起前不久遇見的事。一個牛高馬大的小伙子在路上遇見我大聲叫我阿姨,我半天反應不過來。他過去后我才想起,這不是我們辦公室一位領導的兒子嗎?可就在幾年前,他還把鑰匙掛在脖子上去食堂打飯呢。
我原來單位的一個領導,也住在這個院子里。我常看見他騎車去上班,早出晚歸的挺準時,精神也挺好。可昨天黃昏時,我看見他出來散步時,抱著一個很小的小女孩,一望而知是第三代。顯然他非常愛這個小孫女,邊走邊和她說話,咿咿呀呀的。這時他的臉上,已完全是老年人才有的慈祥。而且因為抱著孩子,背也彎了許多。我想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步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了。
我在窗前看風景。這一幕幕的風景,讓我清晰地感覺到了歲月的流失。那是無情而又平常的事。
自然,當歲月從窗前流過時,也從窗里的我身上流過。
1994年暑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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