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憑感覺
如果你是個女人,你一定聽男人們說過:你們女人怎么老是這么憑感覺?言語中流露出多多少少的不滿。
不知你們怎樣,反正我不否認自己是個憑感覺的女人。
有一次我和幾位男士一起出差。旅途無聊,就打牌。我記得打的是拱豬。我不太會打,他們就讓一個最會打的人做我的“對家”。結果我一點兒不快樂,從頭到尾都不斷地受到這位“對家”的批評,一會兒說我沒算好牌,一會兒說我拱錯了豬,弄得我莫名其妙。后來對家生氣了,我也生氣了。我說這還叫娛樂嗎?整個一個受訓嘛!對家卻說,你們女人做事怎么這么糊里糊涂的?我說我們女人做事就是憑感覺的,成天算計是你們男人的天性。“對家”頓時無話。
的確,女人打牌很不愿意前思后想,算計來算計去,總是憑感覺出牌。輸了莫名其妙,贏了也莫名其妙。但這并不影響她們從中得到樂趣。生活中,女人也是長于直覺而短于思考的。有時要做一件事時,突然感覺不好了,就不再去做;有時遇見一個人,直覺不喜歡了,就再不和人家交往,管他是個什么角色。這本來是天性,因為據科學家分析,女人那個專事邏輯思維的腦不及男人發達,天生地缺乏理性。但在語言能力上和感知能力上,卻強過男人。
可在我們平日的生活里,“憑感覺”卻是個貶義詞,常常連中性都不是。比如在我們成都,當你做錯了一件事,人們指責你時就會說:你簡直是憑感覺!意思就是你怎么一點兒不動腦子?
但我卻覺得,女人憑感覺,不一定就做錯事。
先從小處說起吧。
在一個家庭里,如果遇上什么事,常常是女人的直覺更頂用。或者說更能解決問題。我有個好朋友,有一回在她姨媽家洗澡,結果煤氣中毒,被發現時已經昏迷了。她的姨夫是個不小的官,一見這情景就懵了,先在屋子里轉圈,然后就去打電話,左一個給醫生,右一個給司機。但她那位沒什么文化的姨媽,卻毫不猶豫地將她拖到陽臺上去透氣。等醫生來時,她已基本清醒了。
我還認識一位女友,見人人都炒股,便也揣了些錢去股市。她完全不懂股,連那些術語都說不來,只好隨便找了一家低的買進。懂股的朋友見她買這種股,都紛紛批評指教她。但一個月后,她買的那個股上升很快。她連忙拋出,賺了那么幾千。懂股的朋友又來批評她,說她拋得太早了,要少賺很多。但不料,股市很快就轉入低迷。這回懂股的朋友虛心請教她了,問她是指數多少的時候買進的?又是多少的時候賣出的?她竟一臉茫然地問,什么叫指數?
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我自己也常有。有一回家里的熱水器突然壞了,怎么也打不燃火。丈夫說他空了送出去修,我卻覺得不會有什么大問題,就踩上凳子,用螺絲刀把熱水器的外殼打開。一看,原來是個蟑螂爬到點火孔里堵住了出口。我用夾子夾出已經燒黑了的蟑螂,熱水器就恢復了正常。小保姆在一旁不解地問,你怎么知道是那兒有問題?我說我也不知道。憑感覺唄。
在與人的交往上,女人的直覺就更明顯了,或更起作用了。一群人聚在一起時,往往是女人最先感覺到其中的微妙,然后拿出自己應有的態度;家里來了新客人,往往是作妻子的告訴丈夫,這個人你最好少交,不怎么樣。或者說這個人挺好,是個朋友,丈夫總是將信將疑。但從以后的情況看,妻子的話往往百分之九十九是說對了的。
再說一個不好的例子。那種能“預測未來”的巫師,大都是女的,否則怎么會有“女巫”這個詞?這也可以說明女人的直覺是很強的,強到可以把它變成職業。對不對?
又說前面那次打牌,因為我和“對家”不團結,他們就重新分給我一個脾氣最好、卻不太會算計的男人做“對家”。結果我們倆心平氣和,竟把那兩位功于心計的家伙給打敗了。每次打完一局,三個男人就吵成一團,互相分析如果哪張牌換一種出法會怎么樣。我在一旁聽得云里霧里不知所云,只好獨自喝茶。但這并不妨礙我時常地贏他們,并且快樂。
所以我說,女人憑感覺不一定就要做錯事。我甚至還敢說,女人憑感覺所作出的決定,常常是非常英明的。
有史實為證。
意大利航海家哥倫布,當年萌發尋找新大陸的念頭時,一直得不到支持。葡萄牙國王拒絕了他,他又轉向西班牙國王。西班牙因為剛剛經歷了戰爭,財源有限,國王也很猶豫。后來最先表示支持他、作他后盾的,卻是西班牙王后伊薩貝拉。這個看似平凡的女人,愿意拿出自己的部分私人財產來給哥倫布建立船隊。我想她并非就明白了地球是圓的,或者并非就分析過海的那一端的確還有新大陸。她一定是憑直覺,覺得應該支持這一富有冒險性和挑戰性的事業。結果她的直覺被后來的事實證明是很正確的。
我在電影上看到這一幕時,真為我們女人自豪。
很多了不起的偉人,在他們的一生中大都得到過女人的支持和庇護。所謂“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總站著一個女人”這句話,絕不是男人獎賞給女人的,而是女人自己世世代代做出來的,或者說用生命堆積出來的。每一個字的背后都藏著許多感人的故事。
蘇東坡,這位了不起的文學家,雖然一生大起大落歷經坎坷。但畢竟還是活到了六十五歲(六十五歲在那個時代應該算是活到老了)。我覺得在很大程度上,他是得益于女人的愛惜和庇護。如果沒有這些女人的愛惜庇護,他早就被他的男同胞整死了。從他身邊來說,他先后有過三位妻子。這三位妻子都對他非常好,無論他落到哪一步都跟著他,照料他,相信他,容忍他。她們從不以外界的評價動搖對自己丈夫的忠心,并盡量不讓他有凄涼失落的感覺。從統治者來講,蘇東坡所經歷的四個太后都很賢明,都在不同程度上保護過他。仁宗太后臨死前還在替他辯護,叫皇帝“不要冤枉無辜,否則天神會動怒的”;英宗太后一攝政,就扭轉政局,在短短幾個月內給他升了三回官;到了晚年,又是神宗皇后的庇護,將他從海外流放地召回,特赦他自由定居,使他免死在流放地。
正如林語堂先生在寫《蘇東坡傳》時所說:蘇東坡一直受到太后們的恩寵,“她們具有單純的女性本能,會判斷好人壞人。批評家和歷史家迷戀優美的文辭和抽象的特征,善于研究某一時期深奧的問題和政策,卻忘記我們看人最后總逃不過好壞兩個詞。”
皇后也好,蘇夫人也好,她們都是憑直覺認定蘇東坡是“好人”的。而男人們卻是在許多年之后,才從理性出發,判斷出蘇東坡是“好人”的。
說到這個問題,我還想到一個女人,一個沒有文化的鄉下女人,她甚至不溫柔,脾氣極為暴躁。她的丈夫去世很早,留下她和兒子。孤兒寡母的,住在落后閉塞的山村里。兒子開始認字時,她在一種直覺的驅使下,帶著兒子搬到了一個較為繁華開放的鎮子上。在那里,她為兒子的學業作了安排,請私塾老師教他,并親自監督。當兒子表現出比一般孩子更為聰穎好學時,她又一次帶著兒子搬家,搬到了當時中國文明程度最高、也最繁華的大上海,讓兒子在那里讀了一所條件很好的中學,使兒子的天賦得以發揮。再后來,當兒子想出國留學時,她仍然表現出難得的大度和明智,支持兒子完成了這人生的第三次跨越。
這個不尋常的女人,就是著名翻譯家傅雷的母親。多少年后,人們在談到傅雷的成長道路時,普遍都認為傅雷母親的眼光和主見,對傅雷事業上所取得的成就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我敢斷定,她并不懂得地理位置對一個人成材的重要。她只是憑直覺,覺得自己的兒子不該呆在小地方,應該一級級地往上跳。
其實女人的直覺在很多時候不單是個感覺,它還包含著女人的善良和明智。只不過當它表現出來時,它們已和女人的感覺合為一體了,根本分不出其中的理性成分。連女人自己也沒仔細想過其中有沒有理性的成分。像蘇東坡所經歷的那幾位太后,就是有一種善良的天性。她們不去聽那些很難辨清是非的輿論,她們明智地認為,能寫出那么多優秀詩篇的人,一定不會是壞人。
女人的直覺里時常還藏著女人的浪漫和無邪。當她喜歡某個人或者厭惡某個人時,這種浪漫和無邪就融在其中,她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因為浪漫和單純才喜歡上某個人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為浪漫和單純才厭惡某個人的。她只知道自己對這個人“感覺好”或“感覺不好”。她們不愿去分析自己的這種感覺有沒有道理,因為一旦分析,就會加入許多世俗的因素。這會使女人很難受。我們不是常聽到男人對女人說:你理智些。
女人常常會莫名其妙地“感覺不好”,卻說不出緣由。其實這種時候,往往是女人的理想主義在現實中碰了壁造成的。她以為生活會像她想的那樣,結果卻沒像她想的那樣。這種感覺讓女人難過,卻又有一種隱隱的愉悅。因為她至少明白,自己還沒有完全被世俗生活淹沒,自己的心里還存著一方凈土。所以她并不想理智地從這種難過中解脫出來。
這世上若沒有了憑感覺的女人,一定會比沒有了充滿理性的男人更糟。天空將不再下雨,窗外將不再有雨打芭蕉的美妙,只剩下從每個人肚子里發出的算盤嘀嗒聲。那世界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個落滿灰塵的大倉庫。
所以我喜歡憑感覺的女人。
我也愿自己永遠像個最普通的女人那樣,憑感覺活著。
1994年12月23日,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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