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里的故事
我有一篇散文,寫到山。我說:對面那兩座山,并排站立著,一如我的名字。一位作家朋友讀了后說,這是全篇最精彩的一句話。我想了想,它之所以精彩,也許是因為別人無法這樣寫吧。
我就對朋友講起了我名字里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母親在憂愁、惶恐和孤獨中生下了我。她幾乎沒有心情給我取名字。遠在千里之外大山中修鐵路的父親,就取了一個“小禾”寄來,暗喻我為母親焦土上的一株小禾。這株小禾很快就從母親的土地上移走了,移到了父親的老家。三年后,母親結束了“勞改”回到城里時,才將我重新移回到她的身邊。那時,我已經成了一個留著馬桶蓋的膽小而又別扭的小姑娘。母親目睹暗自傷心。一天,心情憂郁的母親獨自來到西湖邊上一個叫做“孤山”的公園。母親望著“孤山”二字,忽然發覺那“山”字寫得漂亮極了,遒勁有力,又秀挺。母親就生出一念:用這個“山”字作名字多好,既有蘊意,又超凡脫俗,還顯得堅強。想我是個女孩兒,遂取雙名“山山”。我想那時母親的潛意識里,一定是不希望我帶著含有她悲劇意味的名字“小禾”走今后的路,而是希望我能如山一樣穩穩的站立,并且向上。
但這么一個好名字,起初我是沒有意識到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還很不喜歡她。我是什么時候開始接受并熱愛我的名字呢?至少是在二十歲以后吧。
自我記事起,我就只知道自己叫山山而不知小禾了。因為筆劃簡單,我早早學會了寫我的名字,還墻上、門上的到處寫。奇怪的是,總是要把“山”口放倒,不是朝左就是朝右,有時還朝下。讓母親覺得我很沒出息。五歲后搬到石市,在父親教書的學院里,常有叔叔伯伯逗我說,這不是小九嗎?三三(山山)得九。我就很開心,小孩子總是喜歡有大人逗的。那時我的名字給我的感覺,就是好玩兒。
舉家遷川后,我上了初中,名字開始給我帶來不快。上課時,一群調皮搗蛋的學生在黑板上寫著:求(裘):三三(山山)得幾?我那時很小氣,氣得直掉眼淚??梢膊桓以趺礃?,正是文化大革命亂的時候,那些學生連老師也敢罵。我在的那個班,就把老師氣哭過幾次。后來就更討厭了,一些學生放學時跟在我的身后,出其不意地大喝一聲我的名字,等我回頭時,他們就一轟而散,好像在喊一個怪物。大約是因為入了川,“裘”與他們罵人的字眼兒諧音,就讓他們少見多怪了。
一個少女,常常被男孩子們這樣捉弄,自然受不了。于是我就纏著爸爸媽媽要求改名字。媽媽不肯,說這么好的名字上哪兒去找?爸爸則在模棱兩可中傾向于我——名字畢竟不是他取的。終于有一天,在爸爸的支持下,媽媽勉強同意給我改名字了。
改個什么樣的呢?問我,我說:只要平平常常,不引人注目就行。比如裘平。媽媽馬上說:念起來就像是舊瓶子(浙江話念)。爸爸深思熟慮地說:我倒是想了一個:則靈。意思是既有原則性又有靈活性,還好聽。媽媽當即又反駁說:求(裘)則靈?不求就不靈了嗎?她又不是菩薩。爸爸大愧,說主要是我這姓不好,倘若跟你姓(徐)就好了。媽媽不領情地說:徐則靈?還林則徐呢!
如此這般,幾個回合媽媽都贏了。我不甘心,說:要不就翻字典,隨便報兩個頁碼,點兩個字,組合起來。爸爸立即表示贊成。于是我報,他翻。我說:二百四十八頁頁第三個字,三百五十八頁第三個字,結果組合起來是“狼窮”二字,把媽媽笑得前仰后合,接著我們又試了幾次,都是十分可笑且不倫不類。媽媽大獲全勝地說:我該去做飯了,你們爺倆慢慢想吧!我和爸爸只好不了了之。
后來的一天,媽媽在公共汽車上偶遇我的中學校長。兩人聊起來,媽媽就說,我的兩個女兒都在你們學校,遂報出名字。對姐姐,校長沒什么印象,對我,校長馬上說:哦,我知道有這么個學生,并說出了班級,夸了我兩句。媽媽回來對我說:你要是叫裘平之類,校長能記住嗎?你姐姐的名字普通了一點兒她都沒記住。
我終于放棄了改名字的想法。倒不因為校長能記住我的名字,而在于我始終想不出一個能駁倒媽媽的名字。
現在想來,幸好沒駁倒她。
二十歲那年,我意外地發了幾篇散一文,一時成了我們部隊的“名人”。那時我是個瘦小的女兵,但很多人從名字上以為我是一個又高又大的男人,這使我感到莫名的快樂。
以后談戀愛,我的名字又得到了男友的高度贊揚。他送了我一詩,其中有一段這樣寫道:“你把你的名字/男人般的名字/寫在鷹也飛不到的山巔/雪線上的悲哀融化了/收獲的希望/從五月流向秋天/占有她吧/我的愛人/在你的高度上去微笑”。我生在五月,他生在秋天。這使我感到,我確實有個很好的名字。不僅穩重有力,還富有詩意。
以后我當了編輯,許多未曾謀面的作者也把我當成男士,恭稱先生。大約我的字體和行文也非女性化。以至后來有一位到辦公室來找我,眼睛掃著所有的男人問:“哪一位是裘編輯?”我在他身后回答說:我是。他吃驚地回過頭來,瞪大了眼睛,半天才浮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更有趣的是,一位年輕作者偶然得知我是一位女士時,立即畫了一幅畫寄來。畫上是一戴著眼鏡和鴨舌帽的男人叼著煙斗在看稿子。旁邊的文字說明是:山山大姐,我一直以為你是這樣的。
知道我是女士后,很多作者就約好了似的,改叫我“山山大姐”。尊重照樣尊重,卻少了些樂趣。是不是因為生為女人,總有些自卑,哪怕被誤認為是男人,也感到快樂?我想倘若是一位男性總被人誤認為是女性,他是不會覺得快樂的,反而會覺得受辱。這就是女人無處不在的悲哀。
當然,我還是很少表現出做為一個女人的悲哀的。既然有一個男人的名字,也該有男人的心胸?;蛟S母親當初取這個名字時,也曾暗含了這種希望。
前兩年忽然興起了“從姓名知人生”的考姓名熱。幾個熱心的朋友當即為我也作了考證,告訴我說:七個項目中,我有五個是好的,兩個是不好的,可以不改。我笑說,就是倒過來,只有兩個是好的,我也不改,要改我十幾年前就改了。何況通過姓名的筆劃來算命運,對“山”字太不公平了。“山”字難道是三劃所能包容的嗎?
說到底,名字是一種符號。但一個符號時時刻刻跟著一個人,時時刻刻代替著這個人在世界上出現,我想肯定是會對這個人的命運產生一些影響的。也許名字本身就對人含有一種宿命的暗示。從這個意義上,我對考證姓名的做法不完全否定。
使我感到幸運的是,母親通過名字所賦予給我的,是一種積極的暗示。雖然從字面上看,“山”字是極為普通平凡的,它只是自然界的一個存在。但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從中感受到它還具有一種對普通和平凡的超越。不是嗎?山是從平原中升華出來的,山的最基本的特征就是沉穩,向上。對人來說,就意味著攀登,還意味著山外有山,永無終點。
當我帶著這樣一種暗示走過人生幾十年時,才突然意識到,我其實一直都走在自己的名字上。盡管很累,卻不敢有一點怠慢。這大概就是宿命罷。
為此,我感謝我的母親。
1993年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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