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那次的意外傷害
有些孩子在他們小的時候,單從性格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性別之分。他們一樣頑皮,一樣好動。孩子好動,很難說好還是不好。不過有一點,可能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反駁——一個好動的孩子,他受傷害的概率往往會比一個相對文靜的孩子要多。
我喜歡好動的孩子,因為這象征著活潑、聰明。女兒從小好動,從會走路開始,除了睡覺,便沒一會兒閑的時候。她會把洗屁股的小盆翻過來當板凳坐,盆底被坐碎了,劃傷嬌嫩的小屁股;她會讓三個轱轆的小自行車側倒,然后扶著大人一只手坐在翹起的那只車轱轆上左右來回地轉,就像坐轉椅一樣;她還會爬到碩大的沙發靠枕后面,悄悄躺在那里躲起來,以為別人找不到她。當然,孩子的這些行為,我覺得很可愛。我理解孩子的行為和想法,他們并非滑稽可笑。他們總是在追求一些未嘗試過的體驗來滿足自己對生活的好奇。其實,這應該算作對這個世界探索的開始。
那件事情我是有責任的。那天下午三點半去上班的時候,看到女兒把一把小折疊椅翻倒了,騎在上面在屋子里轉。我心里稍稍嘀咕了一下,這樣會不會有危險?到底會有什么危險?我也沒再往深處考慮,更糟糕的是,也沒有制止她。
那天晚上,下班回家已經十二點半了。放下包,換好鞋子,我忽然發現餐桌上有一張X光片,感到有些奇怪,便拿起來看了一下。上面是兩只手,像是一只手扶著另一只手的手腕。于是我在想,這是誰的手,我媽媽的?還是我妻子的?哪年的啊?干嗎又拿出來?當時并沒有在意,便去廚房煮面條。
吃飽了,我悄悄地去了臥室。我并沒有立即就睡的想法,其實還想再看點書。倒過班的人都會知道,下中班回家有一陣子是最清醒的。不過,我得先看看我家的寶貝,然后才可以安心去干別的。
我推門進去,發現妻子居然還沒有睡,也許是剛剛被我吵醒。女兒哼了一聲,像是有些不太舒服。
“她怎么了?”我湊過去問。
“孩子受傷了。”妻子回答。
“啊?”我大吃一驚,緊張地問,“傷哪兒了?”
于是妻子便跟我講了女兒受傷的經過。我這才知道,原來餐桌上那張X光片是我女兒的——妻子的一只手扶著女兒的一只小手。我可真是眼拙,竟然連大小都分辨不出來。
就是那天下午,妻子下班的時候,剛剛進門,還沒有來得及換衣服,女兒騎著的那把小椅子突然折疊了起來,一下夾傷了她的小手。隨后她便哇哇大哭。妻子趕緊把她抱起來,嚇得夠嗆。她右手食指指頭肚上的一小塊肉被夾掉了,還連帶著一點兒皮。我媽媽也嚇壞了,趕緊跑過來。
“快,趕緊送醫院!”我媽媽說。
妻子拿上錢包,抱著孩子就下了樓。我家后面小區里便有一個小診所。孩子流血不止,妻子便把她抱到那里先做一下簡單的止血。簡單的處理之后,大夫便催促她帶孩子去路邊攔出租車,去中心醫院。趕巧那天的出租車都不清閑,攔了兩輛都有人。妻子急了,等第三輛來了,她索性跑到路中間。
“師傅,求求您,我孩子受傷了,您送我去二院!”妻子說著話眼淚便往下掉。
那輛車上本來也有乘客,見狀說:“快,你上來吧!”
坐在車上,妻子不住地掉眼淚,“孩子,你嚇死媽媽了!”
小家伙很懂事,說:“媽媽,你不嚇死!”那時候,女兒已經停止了哭泣,瞪著眼睛看著車窗外面的世界。妻子下車的時候,由于過于匆忙,忘了給人打車的錢,后來她才想起來,而好心的司機也沒有向她要。
到了醫院,女兒不哭不鬧,表現得非常懂事。傷口需要縫合,得先交錢拿藥。治療室在住院部大樓,而掛號、交錢、拿藥都是在急診室。大夫是一個年輕小伙子,他便跟小家伙商量:“媽媽得去交錢,叔叔陪你在這待一會兒好不好?”
“嗯!”女兒點點頭。
“寶貝真懂事!”大夫說。
妻子奔出住院部大樓,匆匆去了急診室。交完錢,拿了藥,便又急急火火趕回治療室。她擔心寶貝看不到她又哭又鬧。不過,小家伙沒有。年輕的大夫手里捧著一個瓷碗,碗里盛著一些藥水。女兒坐在板凳上,把那個受傷的手指泡在碗里,一邊扭頭朝四處張望,兩條小腿還一邊悠閑地蕩來蕩去。做媽媽的本來要哭,可是一看到她這副樣子又忍不住想笑。
“寶貝可真勇敢!”大夫由衷地贊嘆道。旁邊兩個護士也面帶贊許的微笑。
傷口清洗完畢,做過局部麻醉,然后開始縫合。妻子抱著孩子,盡量用身體擋著她的視線,不讓她看到大夫手里的針線,怕她一時還無法理解,繼而反抗。
“寶寶以后可要當心啊,不要玩小椅子了,你看有多危險!”妻子盡量不停地跟她說話,分散她的注意。
“我以后不玩小椅子了,我以后要聽媽媽的話。”
一不小心,讓她看到了大夫手里的針線。“不要扎我的手!”她喊了起來。
“沒有!”妻子趕緊說,“叔叔沒有扎你的手,叔叔只是給你看看。”
“叔叔沒有扎我的手,叔叔只是看看。”她重復著說。
“是,叔叔只是給你看看。”妻子說,“來,跟媽媽說說話。”
孩子總是很容易哄騙,大夫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傷口縫好,然后用紗布包扎起來。小家伙終于又獲得了自由,便又顯示出活潑的天性。治療室外面就是病房的走廊。病房門上鑲著一塊長條玻璃,于是她便挨個往里瞅,“咦!”不時發出好奇的聲音。巡視完病房,她便又回到治療室,那時妻子還在聆聽大夫的囑托。小家伙在治療室里這里摸摸,那里看看,心情好的時候還來回蹦。
護士看著小家伙頑皮的樣子,都覺得奇怪。
“她怎么還能蹦啊?”護士說,“別的小孩要是傷成這樣,早就嚇蔫兒了呀!”
那天,母女倆回家的時候時間已經將近九點。我媽媽一直在家焦急地等待。中間有人敲過一次門。她以為寶貝回來了,便匆匆去開門。門開了,見是對門的小衛,我平時喊他衛哥。
“阿姨,”小衛問,“怎么我們樓梯上有幾滴血?”
“我們家靜怡夾傷了手。”我媽媽回答。
“沒事吧?”
“娘兒倆去醫院了,現在還沒回來。”
聽妻子講完整個過程之后,我悄悄從臥室出來,去廚房抽了支煙。抽完煙,我來到餐廳又拿起那張X光片仔細地看了看。記得剛才妻子說過,她在醫院里花了四百元錢,而且這個片子可拍可不拍。但是,對我來講,不論怎樣,既然大夫提出來,那么,片子還是要拍的。看著那只小手,那些稚嫩的骨骼,和食指頂端一個細小的裂縫,我的眼睛漸漸模糊起來。
三天之后,我帶女兒去換藥。一位年輕的護士看看我遞給她的單子,說:“這就是那個擠了手的小女孩呀!來阿姨這兒,讓爸爸去交錢好不好?”
我想那天小家伙的表現肯定成為護士們爭相討論的話題,所以好多人就有了這樣一個“勇敢”的小孩的印象。等我交完錢回來,護士正在逗女兒玩。她用開藥方的單子給女兒疊了一架小飛機,女兒很是開心的樣子。
我最關心的事情是:“傷口縫合的地方到底能不能長好?”
大夫說:“沒有把握。”
我又問:“長不好又怎樣呢?”
他說:“要么植皮,如果露出骨頭那就得去掉一節。”
當時我特別緊張,總覺得還得問他點什么,便說:“如果要植皮,植我的行不行?”
他看看我說:“不行。”當時我有些憤憤不平,我并非胡攪蠻纏,我之所以這樣說是有根據的。我記得英語課本里曾經有一個故事。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時候,有一個優秀的醫生支援西藏。為了救助藏族同胞,也為了讓藏族人民相信醫療科學,他把自己的皮植給了一位燙傷的婦女。那么,我把我的皮植給我女兒為什么就不行呢。我是說假如有這個可能。
第二次去醫院換藥,大夫說傷處血液流通不好,給女兒開了兩瓶路路通。我拿著藥去打針的時候,護士開始不敢打。她說這種藥一般是老年人用的,用來軟化血液,便讓我去問大夫,是不是給開錯了。那個護士還特意囑咐我:“不要說我讓問的。”
醫院里一些東西搞得神神秘秘的,總讓人覺得不太舒服。我去問了,大夫說:“沒錯。”
打完針,我帶著女兒從醫院出來。她看到一個自來水井蓋,便在上面跳來跳去。我實在忍不住了,便沖她吼了一聲。我覺得她現在需要安靜。聽到我的吼聲,女兒不動了,愣愣地看著我,一副驚恐的樣子。吼過之后我也有些后悔,趕緊過去把她抱起來。看著她一臉天真無邪的樣子,我扭過頭去,因為臉上不覺掉下了兩滴眼淚。
沒過幾天,便迎來了女兒在這世界上的第三個春節。大年初一,女兒帶著手上的一卷紗布接待了所有到訪的客人。初二上午,別人忙著走親訪友的時候,我和妻子帶著女兒又來到了醫院。那天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遇上了一個好大夫。偏偏是一個好心的大夫告訴了我一個好消息,故事聽起來就趨于完美了。
我掛的本是專家門診,可是專家門診的大夫沒來上班,估計是到他的老丈人家里忙活去了。大年初二看老丈人,是我們這里的習俗。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于是護士長便給我們推薦了另一位普通兒童骨科門診的大夫。
“他是位博士生。”她還這樣說。
不過,她要求我先去把掛號單換掉。
我說:“那當然,不過先讓他看看我女兒的情況。”
紗布慢慢地解開,大夫看了看說:“已經長好了。”當時我很激動,熱血沸騰。看看女兒的傷口,的確,那塊被擠掉的肉已經變成跟其他的地方同一個顏色了。我對大夫千恩萬謝,然后跟妻子帶著孩子去治療室換藥。我讓她娘兒倆先去,自己還得去一樓換掛號單。
臨走我沖女兒伸伸大拇指:“真棒!”
掛號單換了回來,我拿給大夫。大夫居然沖我擺擺手,說:“算了!”
我說:“那怎么行。”給他放下就走了。
大夫的意思是,這次白看,不要錢了。因為掛號單只要在我手里,就可以拿去退錢。
那大夫的樣子我現在還隱隱約約記得,年紀不大,戴一副眼鏡,的確像個博士。“好人啊!”我經常找個沒人的地方這樣跟自己說。
如此說來,那一年的春節我們家過得還算不錯,最起碼初二的大半天還有初三,一家人心情都很愉快。
孩子的思想世界,也可以說感情世界,你永遠都無法了解。
我曾經跟女兒說:“把那把小椅子從窗戶扔出去。”
她不愿意,說:“讓它繼續留在家里。”
我心里挺高興,因為至少這件事在她心里沒有留下陰影。
有一天,小家伙騎在“小鴨子”上尿尿,恰好那把小椅子就在她旁邊。她把那根包著紗布的手指伸到小椅子跟前,說:“你看,我這個手已經包好了。你要是再給我夾這個手、夾這個手、夾這個手……”其他九個手指挨著數一遍,“我就打你!”她說。
我感到意外,接下來的情節,不確切地說是哭笑不得,也可以說是又氣又樂。氣過了、樂過了之后,是一種特別的感動。古代圣賢說,人性本善,那一刻我真的相信。最起碼,在我家里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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