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中國說
(1900年2月10日)
梁啟超
事件背景
梁啟超(1873—1929),近代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政治家、思想家、著名學者。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逃亡日本,有感于清廷的腐敗,列強的欺凌,于1900年發表了《少年中國說》這篇著名的演說。表現了當時中國人民、中國知識分子所共有的強國愿望,有著強烈的時代感。在表達上,鋪陳強調,酣暢淋漓,在語言的運用上,或散或駢,或文或白,或中或外,從而形成一種崇高、奔放的風格。
日本人之稱我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是語也,蓋襲譯歐西人之言也。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梁啟超曰:惡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
……
梁啟超曰,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問題也。如其老大也,則是中國為過去之國,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國,而今漸漸滅,他日之命運殆將盡也。如其非老大也,則是中國為未來之國,即地球是昔未現此國,而今漸發達,他日之前程且方長也。欲斷今日之中國為老大耶。為少年耶?則不可不先明“國”字之意義。夫國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權,有服從,人人皆主權者,人人皆服從者。夫如是,斯謂之完全成立之國。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國也,自百年以來也。完全成立者,壯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漸進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斷之日:歐洲列邦在今日為壯年國,而我中國在今日為少年國。
夫古昔之中國者,雖有國之名,而未成國之形也,或為家族之國,或為酋長之國,或為諸侯封建之國,或為一王專制之國。雖種類不一,要之,其于國家之體質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嬰兒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體之一二官支,先行長成,此外則全體雖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為胚胎時代,殷周之際為乳哺時代,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為童子時代,逐漸發達,而今乃始將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長成所以若是之遲者,則歷代之民賊有窒其生機者也。譬猶童年多病,轉類老態,或且疑其死期之將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未成立也,非過去之謂,而未來之謂也。
且我中國疇昔,豈學有國家哉?不過有朝廷耳。我黃帝子孫,聚族而居,立子此地球之上者既數千年,而間其國之為何名,則無有也。夫所謂唐、虞、夏、商、周、秦、漢、魏、晉、齊、梁、陳、隋、唐、宋、元、明、清者,則皆朝名耳。朝也者,一一家之私產也;國也者,人民之公產也。朝有朝之老少,國有國之老少,朝與國既異物,則不能以期之老少而指為國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時代也。幽、厲、桓、棘,則其老年時代也;高、文、景、武,漢朝之少年時代也,元、平、桓、靈,則其老年時代也。自余歷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謂為一朝廷之老也則可,謂為一國之老也則不可。一朝廷之右且死,猶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謂中國者何與焉?然則吾中國者,前此尚未出現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爾。天地大矣,前途遼矣,美哉,我少年中國乎!
瑪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國事被罪,逃竄異邦,乃創立一會,名日“少年意大利”。舉國志士,云涌霧集以應之,卒乃光復舊物,使意大利為歐洲之一雄邦。
夫意大利者,歐洲第一之老大國也,自羅馬亡后,土地隸于教皇,政權歸于奧國,殆所謂老而瀕于死者矣。而得一瑪志尼,且能舉全國而少年之,況我中國之實為少年時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州之國土,凜凜四百余光之國民,豈遂無一瑪志尼其人者!
龔自珍民之集有詩一章,題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嘗愛讀之,而有昧乎其用意之所存。我國民而自謂其國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國民而自知其國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諺有之曰:有三歲之翁,有百歲之童。然則國之老少,又無定形,而實隨國民之心力以為消長者也。吾見乎瑪志尼之能令國少年也,吾又見乎我國之官吏士民能令國老大也,吾為此俱。夫以如此壯麗濃郁、潮潮絕世之少年中國,而使歐西、日本人謂我為老大者何也?則以握國權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幾十年八股,非寫幾十年白折,非當幾十年差,非握幾十年棒,非遞幾十年手本,非唱幾十年諾,非磕幾十年頭,非請幾十年安,則必不能得一官,進一職。其內任卿貳以上、外任監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備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則耳聾,非手顫,則足跋,否則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飲食、步履、視聽、言語,尚且不能自了,須三匹人在左右扶之提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責之以國事;是何異立無數木偶而使之治天下也。且彼輩者,自其少壯之時,既已不知亞細、歐羅為何處地方,漢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猶嫌其頑鈍腐敗之未臻其極,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腦髓已涸,血管已塞,氣息奄奄,與鬼為鄰之時,然后將我二萬里山河,四萬萬人命,一舉而異于其手。嗚呼:老大帝國,誠哉其老大也!而彼輩者,積其數十年之八股、白折、當差、搪棒、手本、唱諾、磕頭、請安,千辛萬苦,千苦萬辛,乃始得此紅頂花翱之眼色,中堂大人之名號,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畢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兒,拾金一錠,雖轟雷盤旋其頂上,而兩手猶緊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顧也,非所知也,非所聞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國也,瓜分也,彼烏從而聽之?烏從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既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兩年內,洋人不來,強盜不起,我已快活過了一世矣。若不得已,則割三頭兩省之土地奉申賀敬,以換我幾個衙門;賣三幾百萬之人民作仆為奴,以贖我一條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難辦?嗚呼,今之所謂老后、老臣、老將、老吏者,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西風一夜催大老,凋盡朱顏白盡頭。使走無堂當醫生,攜催命符以祝壽。磋乎痛哉!以此為國,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歲而蕩也。
梁啟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國者,則中國老朽之冤業也;制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與此世界作別之日不遠矣,而我少年乃新來而與世界為緣。如俄屋者然,彼明日將遷居他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處,將遷居者,不愛護其窗攏,不潔治其庭院,俗人恒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顧茫茫,中國而為牛、為馬、為奴、為隸,則烹茵塞鞭之殘酷,唯我少年當之;中國如稱霸宇內、主盟地球,則指揮顧盼之尊榮,唯我少年享之。于彼氣息奄奄、與鬼為鄰者何與焉?彼而漠然置之,猶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舉國之少年而果為少年也,則吾中國為未來之國,其進步未可量也,使舉國之少年而亦為老大也,則無中國為過去之國,其漸亡可翹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
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狀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牽試翼,風塵吸張;奇花初胎,裔裔惶惶;干將發刪,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屬其黃,縱有千古,橫有人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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