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注釋】
次韻:指和人詩詞時依照原韻。章質夫:章楶(jie),字質夫,蘇軾同僚,有詠楊花詞《水龍吟》,傳誦一時。蘇軾和以此詞,亦詠楊花。楊花:指柳絮。從教:任憑。墜:飄墜。無情有思(si):杜甫《白絲行》:“落絮游絲亦有情。”韓愈《晚春》:“楊花榆莢無才思。”此反其意而用之。“夢隨”四句:化用金昌緒《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落紅:落花。綴:連接。一池萍碎:作者自注:“楊花落水為浮萍,驗之信然。”塵土:陸龜蒙詩:“人壽期滿百,花開唯一春。其間風雨至,旦夕旋為塵。”
【鑒賞】
此詞為借柳絮擬人抒情的詠物之作。大約作于哲宗元祐二年(1087),蘇軾與章質夫同在汴京為官時。
詠物詞,貴在既出物之形態,而又別有所寄,即應在不即不離之間。蘇軾這首詞,明詠楊花,暗詠思婦,更隱然寄托了身世坎坷淪落的寂寞幽怨。王國維《人間詞話》稱:“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最工。”
上闋起句“似花還似非花”,以寫意的筆致寫出柳絮的特性與命運:柳絮名為“楊花”,暮春時與群芳一起飄落,成為撩人一景,但群芳有人愛惜,柳絮卻是任其墜落。這一傳神描寫既寫出楊花的特點,而又隱含思婦的處境,為寫人言情留下了許多空間。“非花”一詞,更是提醒讀者詞作并非著力于描花,而更注目于詠懷。“拋家”以下,寫楊花飄落,如棄婦無歸。以擬人手法將楊花喻為傷春思婦,又以女性情態描摹柳絮的盈盈之態,浪跡天涯的無情楊花有
了人之情思,柔腸百結的思婦更顯縈損之態。花人合一,相互輝映,凄涼欲絕。“夢隨”數句,楊花紛紛墜地時而隨風上揚飄舞不定的姿態,恰似思婦夢隨郎君心意決絕,卻被鶯呼起只剩空虛悵惘。思婦之神,楊花之魂,盡皆表達得出神入化。
下闋將無限幽恨一筆蕩開,轉而以“落紅難綴”之恨引出落花飄零以陪襯楊花,由筆傳情,更深沉地寫出楊花委塵的無限悲恨。“曉來雨過”,楊花也當如落紅一樣,花落形銷,魂亡無跡。思量、情思、追尋都被雨打得無影無蹤。相傳楊花落水會化為浮萍,“一池萍碎”,既是對楊花飄落之后的傳神描寫,著一“碎”字又似思婦破碎的心。“春色三分”又將“西園落紅”帶入,落花飄零,再難尋覓,惜春之情,對此塵土流水而更增傷感。結句“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將飄零楊花與思婦情思綰結一處,那濕淋淋似淚的楊花,恰似思婦的點點清淚。物與人,景與情交融一體,達到渾化無跡之境。
全詞意象朦朧,明詠楊花,暗詠思婦,離形取神,從虛處摹寫,筆致輕靈飛動,抒情幽怨纏綿。此詞一出,超出當時章質夫已經名聲頗大的原作。后人認為蘇詞更似原作,章詞倒似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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