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讀書的時候,我喜歡在古剎和舊宮殘垣一帶亂轉,對古代的南京有很多遐想:“南朝三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多想知道幾百年前在這里發生的事情,遙想公瑾當年是一種愉悅。不錯,我們有各種史書,除正史之外還有野史,但僅有史書是不夠的:史書沒有懸念,史書沒有詩情畫意。所以我們需要小說,需要作家提供的版本。龐貝先生新作《無盡藏》是這樣一部小說:有懸念、有詩意。
《無盡藏》是一部懸念小說,通過破譯一幅《夜宴圖》,講述了南唐后主李煜治下的宮里、宮外的斗爭。宮廷斗爭是激動人心的話題,我們百聽不厭、百看不厭。宮廷斗爭充滿陰謀詭計,充滿背叛,跌宕起伏、引人入勝。我以為,文學作品永恒的主題不是愛情,也不是生與死,而是背叛:背叛無處不在,王公貴族背叛,市井小民也背叛。在中國更是如此:中國宮廷權術的陰謀詭計源遠流長,而且已經深入人心,在民間得到普及推廣,甚至發揚光大。
《無盡藏》是一部詩情畫意的作品,小說講的是一幅古畫的故事,而小說本身便是一幅長長的畫卷,以文字描繪南唐最后歲月的畫面,與《清明上河圖》有異曲同工之處。比如,故國的秋色是“樹樹秋色,山山寒色。鐘鼓低沉,黃葉旋空”;建筑的畫面則有“透過暮色中的霧霾和樹叢,韓府的高墻隱約可見了,那高墻的輪廓暗沉而孤寂”。在作者的筆下,人物也可以是畫面。比如,“徐尚書默坐不動,望去也似一塊奇石”。很不錯的構圖,很具想象力。
《無盡藏》的文字極為典雅,與時下低俗、庸俗、粗俗的文風形成鮮明的對照。這首先要歸功于作者的文字功底,作者的文字極有功力,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但即便作者有功力,精到的文字還是需要精益求精、需要嘔心瀝血,非反復錘煉,則無法達到這樣高的境界。難得作者如此用心。時下國內作者大多樂于寫些男盜女娼的故事,而且都是急就而成:敷衍潦草、粗枝大葉。
民族復興是文藝復興,文藝復興離不開文字復興,文字是思想的載體。即便不談文藝復興,文字也很重要:文字可以是我們的避難地,文字可以表達我們心中之哀怨。《無盡藏》就提到了“食祿保生的循吏”。啊——“循吏”!短短兩個字,是我們這個民族多少人的真實寫照——不,應該說是世上多少人的真實寫照。“茍活”和“酷吏”是了解吾人的關鍵詞,現在又多了一個“循吏”——很好,這是《無盡藏》的一大貢獻。
《無盡藏》是一部文人雅士的小說,詩書琴畫,談棋論道,是學院派的手筆。中國當代學院派的集大成者是錢鐘書,自錢鐘書的《圍城》之后,還沒有見過像《無盡藏》這樣雅致的學院派作品。草莽出身的作家中也有集大成者,杰克·倫敦便是一例,但這樣的草莽作家現在太少。草莽派偶爾也有神來之筆,但多數是濫竽充數。
偉大的民族應當有偉大的文學作品。中國的偉大文學作品是詩歌,但詩歌的局限性在于,作品難以譯成另一種文字。小說就不同,小說是文學作品中的交響樂,好的小說包含各種文學表現形式,包括詩歌、散文、戲劇(對話是戲劇的基本表現形式,也是小說的重要表現形式),還有半學術性的文學評論。當然,好的小說本身便有詩歌般的語言。現在孔子學院有如雨后春筍,在很多地方破土而出,對傳播中國文化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我們仍然需要有感動世人的小說。是的,我們只要有一部偉大的小說,就可以讓世人對我們充滿敬意。請看,《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讓世人對捷克斯洛伐克的人們肅然起敬,《日瓦格醫生》讓世人對蘇聯人民充滿同情,《1984》讓世人敬佩英國人的睿智,而《麥田里的守望者》讓世人覺得自己與美國人彼此心同。
好的小說還有哲學思想。《無盡藏》也有哲學思想,其表現形式就是禪意,而禪意對中國小說尤其重要。不管是中國小說還是外國小說,其敘事和抒情很容易陷入“媚俗”和自戀,米蘭昆德拉用了德文詞“kitsch”為“媚俗”定格。英美作家主要是借助幽默來抵御媚俗:幽默的要旨就是自嘲,是看到事物和自身荒誕的一面。但幽默并不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基因之中,自嘲更不是吾人的長處。所以我們必須借重禪意來平衡事物的兩個方面,借重禪意來抵御媚俗。
《無盡藏》的作者對佛教有獨到的見解。比如,中國的善男信女很多,臨時抱佛腳進寺廟燒香許愿的不少,大雄寶殿是人們必到的地方,但篤信佛主的不多,真心了解佛教的不多。但《無盡藏》對佛教有很好的解讀,作者指出:“塔才是廟的中心。”是的,在冷寂的地方,一座寶塔便讓周圍面貌一新。塔可以在城里,與其他建筑打成一片,也可以在山林之中孤懸一方,使山川生輝。就連北京這種地方,西郊群山中有一塔獨立,似乎便也有了靈氣。
“南國正清秋……笛在月明樓。”讀到優美的詞句,總有心慕手追的感覺,而且想還反推當時的南國明月,反推當時的春花朱顏。小說《無盡藏》就為讀者反推了當時的故事,讓讀者領略了南京古代的風貌。《無盡藏》載于《中國作家》(長篇小說增刊)2013/上半年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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