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徐志華 【本書體例】
費袞
費袞,字補之,南宋無錫人。寧宗時在世,著有十卷本的筆記體小說《梁溪漫志》,多記述南宋年間的政事典故,同時考證史傳,評論詩文,間記傳聞、瑣事。其中第四卷全部記敘蘇東坡軼事。
俚語謂:“盜雖小人,智過君子。”此語固可鄙矣,然盜之奸詐,實有出人意表者,可誅也。
高郵民尉九,日馳數百里,氣勢猛壯,非得棧不能止,為盜寢淫傍郡,淮人皆苦之。其居高郵阛阓(huán_huì環(huán)會)間,日則張食肆,夜則為盜。一日晨起方坐肆間,有道人來食湯餅。食已,邀尉至閑處,呼為“師父”,且拜之。尉訝之曰:“何為者?”道人曰:“某亦有薄技,然出師下遠甚。聞楚州城外,有一富家,今愿偕師行,庶憑藉有所獲。”尉許諾,使之先往,道人即馳去。逮夜,尉張燈閉肆,怒其仆執(zhí)事不謹,毆之。仆紛拿不服,乃呼邏者。廂官俱系之,須翌日送郡。尉密謂邏曰:“吾與若厚,且家于此,必不竄。若姑縱吾歸,當復至也。”邏許之。尉得釋,即逾城馳二百里,至楚城外,咚咚方二鼓矣。道人果先在,相見喜甚。尉自屋窗入,約道人伺于外。既入其室。視所藏金珠錦綺,爛然溢目,即以百縑擲出。道人分兩囊負之。斯須,尉復由屋窗出。道人思天下惟尉為愈己,不如殺之;即拔刃斷其首,隨附地,視之則紙所為也。尉由他戶復馳歸高郵,就逮,天方辨色。道人負重行遲,為追者所及,執(zhí)送楚州獄,自列與尉同為盜狀。州為檄高郵。高郵報云:是夕尉自與仆有訟,方系有司,無從可為盜也。道人終始墜其計,卒自伏辜。尉狡險萬端,有術以自將,屢為穿窬(yú余),官卒不能捕。
又有士夫調官都下,所居逆旅,前張茗坊,與染坊相直。士無事,日憑茶幾閱過者。一日見數人往來其前數四,若睥睨染肆者,殊訝之。一夫忽前耳語曰:“某輩經紀人也,欲得此家所暴縑帛,告官人勿言。”士曰:“此何預吾事,而肯饒舌耶!”其人拱謝而退。士私念彼所染物,皆高揭于通衢之前,白晝萬目共睹,彼若有術可竊,則真黠盜也。因諦觀之,但見其人時時經過,或左或右,漸久漸疏。薄暮,則皆不見。士笑曰:“彼妄人,果紿我!”即入房將索飯,則其室虛矣。
(選自《梁溪漫志》)
俗話說:“盜賊雖是小人,聰明卻超過君子。”這句話本是不值一提的,然而有些盜賊的奸詐確實是出人意料,這些人該殺。
高郵人尉九腿腳靈便,擅于奔跑,一天能跑幾百里,氣勢勇猛雄壯,偷不到東西決不罷休。行盜逐漸擴大到鄰近的郡縣,淮河一帶的人苦惱不已。他住在高郵市場里,白天開飯店,夜晚就做盜賊。一天早晨起床后,正坐在飯店里。有一個道人來吃湯餅。吃完飯后,請尉九到僻靜處,便稱他為“師父”,并且行大拜之禮。尉九驚訝道:“這是干什么?”道人說:“我也有淺薄技藝,然而與師父相比就差遠了。聽說楚州城外,有一富裕人家,我現在愿與您一同前往,希望依靠您也能有點收獲。”尉九答應了,讓他先去,道人立即前往楚州。到了晚上,尉九點著燈,關上店門斥責仆人干事不謹嚴,毆打他們,仆人紛紛不服,就大喊巡邏的士兵。廂官把他們全都捆綁起來,準備等到第二天送往郡府。尉九秘密地對巡邏的士兵說:“我與你交情甚好,況且家就在此地,肯定不會逃跑,如果暫時讓我回家一次,我一定會回來的。”巡邏的士兵答應了。尉九獲釋,馬上翻越城墻,跑二百里,到楚州城外時,“咚咚”地才敲響二更鼓。道人果然已先在那里,見面非常高興。尉九從窗戶進入屋內,讓道人在外邊等。進入屋內后,看到所藏的金銀珠寶,錦繡綺帛,燦爛耀眼,就把百多匹細絹扔到外面,道人分別裝在兩個口袋里。一會兒,尉九又從窗戶中出來。道人想天下只有尉九盜技超過自己,不如殺掉他。就拔刀砍掉了他的腦袋。頭落地后,一看,原來是紙做的。尉九從別的窗戶出來,重新回到高郵受拘押,此時,天色剛剛拂曉。道人背著沉重的贓物走得慢,被追捕的人抓獲,押送到楚州監(jiān)獄,道人供認了與尉九共同行盜的過程。州官發(fā)檄文到高郵,高郵回文說:“這一天晚上尉九自己與仆人有官司,被官吏抓獲,沒有機會行盜。”道人終于落入了尉九的圈套,一人承擔了全部罪罰。尉九異常狡詐陰險,自己憑盜技行竊,經常翻墻越壁,官方始終不能捉到他。
曾經有個讀書人到京城候選補官,他居住的旅館,前面設有茶館,對面就是染坊。書生無事,每天坐在茶幾旁看來往行人,一天,見到幾個人多次來來往往,好象在窺探染坊,書生極為驚訝。其中一人忽然上前對書生耳語道:“我們是些生意人,想弄到這家染坊高掛在大街上的絹帛,您千萬不要說。”書生說:“這與我有什么關系,我怎能多嘴!”那人施禮表示謝意退去了。書生私下想,他們要偷的東西,都高掛在四通八達的大街上,白天眾人都能看到,如果能有本事偷來,他們就真算得上是狡猾的盜賊了。于是就留心觀察,只見那些人不時走過,有的在左邊,有的在右邊,漸漸地時間一長,人就稀少了,傍晚時,一個人也不見了。書生嘲笑道:“這些狂妄之徒,果然騙我!”于是回屋內找飯吃,他的房內卻已空無一物了。
讀《盜智》這篇小說,就如同一塊具有魔力的磁石,牢牢地抓住你的心,吸引你去讀。冷靜平淡的文筆敘述的是離奇曲折的情節(jié),讓你疑惑,使你思考,直到讀完后,才恍然大悟,為之拍手叫絕。
小說通過記敘尉九等兩則盜賊的故事,塑造了一系列人物形象,上至官府的郡守差役、下至道人盜賊,以及求仕的書生,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在小說中都有所表現,較廣泛地反映了南宋社會底層的真實生活。
小說一開始就點明尉九是“日則張食肆,夜則為盜。”說明尉九善于偽裝自己,決非一般雞鳴狗盜之徒。當尉九應道人的請求,準備前往楚州行盜時,小說卻宕開一筆,轉而寫尉九故意挑釁,與仆人鬧出一場官司,尉九的奸詐在這段情節(jié)中得到充分表現,他利用這場官司為自己楚州行盜制造時間差,來掩護自己。所以當后來案情暴露后,高郵官府竟出面為他作證:“尉自與仆有訟,方系有司,無從可為盜也。”最能充分體現尉九奸詐性格的應是后面一段情節(jié),偷到許多東西之后,尉九仿佛料事如神,知道道人心懷叵測,竟然用一個紙做的假人,讓道人上了當。狡猾的尉九,處處設著,為自己留下后路。他精于算計,整個事件的發(fā)展仿佛是他設計好的,每一步,都有他的圈套。
在另一則故事中,幾個盜賊共同合作,首先設計假象——偷一家染坊“所暴絹帛”來吸引書生的注意力,調虎離山,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偷走了書生所有財物。小說避免了直接的語言、心理描寫,而選擇了一個新穎的敘述視角,借小說中的人物——書生,道人作為切入點,更增添了人物的幾分神秘。
中國古代小說常常是直錄其事,缺少有意識的小說創(chuàng)造。《盜智》則不然,在展開情節(jié)時,采用“草蛇灰線”之法,看似不經心的一筆,卻是匠心獨具,如尉九在去楚州行盜之前,先與仆人鬧出一場官司;盜賊故意告訴書生要偷東西,都是小說精彩之處。可以說,小說信筆寫來,從容展開情節(jié),步步不留痕跡,卻又處處設置懸念,使故事跌宕起伏,搖曳多姿。情節(jié)的傳奇性,又再加上時間距離,更增添了小說的神奇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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