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在日出時分過山海關的。我看見站牌,扭頭問老伴,這就到關東啦?他說是。我想,當年姥娘去關東,是什么樣的心情?她第二、第三次出關,心情更是糟透了。第三次出關之后,她再也沒回老家,直到死在吉林東部的大山溝里。我早想去給她上墳磕頭,一直沒能實現。今天,我來了。
我姥娘的老家是莒南縣相溝鎮圈子村,離我家沈保村三里地。我小時候經常去姥娘家,過一道河越一座嶺就到了。姥娘的腳是三寸金蓮,走起路來歪歪扭扭。她不能跑,一跑,不往前趴就往后倒,哪怕遇上火燒眉毛的急事,也只能“咯噔咯噔”快走。我和小伙伴們感覺好玩,就跟在她身后學樣,她一回頭,我們就笑著跑散。姥娘用慈祥的眼神看著我們笑道,調皮。
我從沒見過姥娘裸著的腳,她都是遮遮掩掩不讓看,說看什么,臭死了,看了會嚇死你。她睡覺也是長年穿著襪子,裹得嚴嚴實實。那個年代的女人,都是這樣。我以前問過姥娘,裹腳疼不疼,她說,開始疼,裹好了就不疼了。那時候看女人先看腳,臉俊不算俊,腳小才算俊人。我六歲就裹上了,疼得我天天哭,娘也跟著哭。爹說,為了閨女好,不能心軟。娘抱著我,爹幫忙逮牢,奶奶用布帶子邊纏邊說,要是裹不好,大了找不著個好婆家,得受一輩子罪。他們狠下心裹,一層一層裹得很緊,疼得我哇哇大哭站不起來,三四年過去才裹成。她邊說邊比劃,除了大拇腳趾,另外四個都硬硬地折斷,折到腳心,要不然是裹不成的。我一邊聽,一邊端詳自己的腳。姥娘說,多虧解放了,要不你也得受這樣的罪。
常言說:男人怕干錯行,女人怕嫁錯郎。女人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嫁好了享一輩子福,嫁不好受一輩子罪。我姥娘就是嫁錯了郎,毀了她的一生。
她娘家是板泉鎮吉家嶺村,家境貧寒。姥娘長得不錯,高鼻子大眼晴,身材高挑,還早早裹出了一雙標致的小腳。到了十五六歲,上門提親的不少,她爹說,得給閨女找個好婆家。挑來挑去,選定了圈子村鄭德春家。媒人說,鄭德春家里有很多地,好多騾馬。他心地善良,有討飯的去他門上,先管個飽,再給帶上點。有討飯的人傷風感冒去他家,他留下人家,把病治好再走。老爺子的為人,在周圍幾個村都出了名。他老婆早早去世,大家都勸他再找個女人填房,他說不能叫孩子受委屈,說什么也不愿意。他有四個閨女,一個兒子。
我姥娘她爹早就見過鄭德春,去找熟人問,媒人說的屬實。聽媒人說,老鄭也同意這門親事。那個年代相親看爹娘,都認為爹娘好,孩子就差不了。至于雙方兩個孩子,要絕對服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結婚這天才能見面。
過門之后,姥娘才見到新郎官。他長相不錯,就是齁齁地喘,咳嗽得厲害,有時憋得臉通紅。姥娘明白,丈夫有癆病,不由得傷心流淚,心想,爹還不知道女婿是個癆巴子,也許正在家里高興著,給閨女找了個好主呢。
我姥爺天天在家里養病,什么活也不能干。幾個姐姐都出嫁了,他爹鄭德春做販豬生意。那個年代,趕集沒有交通工具,他都是趕著豬群走溝溝岔岔,一邊讓豬吃草一邊走。走到某個村莊天黑了,就守著豬群住下,有買的就賣,第二天繼續走,好多天才回家一次。他家雇了兩個人下地干活,家里這一攤子,就姥娘一個人支撐。每天起早貪黑,中午還要去地里送飯給長工吃。她大姑姐們經常住在娘家,不過節不回婆家,吃飯一大桌人,卻沒有人幫姥娘干活,她忙活一天,身子骨像散了架。
后來,我姥爺的病情越來越重,經常憋得翻白眼。他爹把什么辦法都用上了,兒子的病情就是不見輕。他晚上睡覺都得坐著,一躺下就上不來氣。因為不停地咳嗽,就去過道的里屋住著,怕影響家人睡覺。姥娘先有了兩個閨女,四年后又生個男孩。他爺爺有了能接續香火的孫子,又喜歡又珍惜,抱到他家親自喂養。他想叫孫子的身體像牛一樣棒,天天煮牛肉蘸鹽給他吃,一段時間下來,孫子也是經常咳嗽。姥娘說叫鹽齁著了,壯著膽子去公公那里抱回了孩子。
幾年后,姥娘再次懷孕。到第四個月時,姥爺喘息著對姥娘說:我是個廢人,受夠罪了。我這一輩子,就給老鄭家留下四個孩子,你要好好把他們養大。姥娘說,你甭胡說,你撐著點,會好的。大年初六那天,姥娘見他上不來氣,病情加重,急得團團轉。忽然想起三嬸家養蜂,就抱著兒子領著閨女,去那里找蜂蜜給他壓咳嗽。找到了拿回家,卻不見動靜,到床前一看,我姥爺已經翻了白眼咽氣了。大閨女正在堂屋里干活,說看著她爹披著大襖,圍著磨臺轉了三圈,拿碗舀涼水喝了幾口,把碗一摔回到了屋里。
姥爺叫鄭永茂,當時才三十六歲,就這樣走了。那時我姥娘三十八歲,她大閨女十一歲,二閨女八歲,大兒子四歲。
姥娘說過,我姥爺在的時候整天又咳嗽又喘,她娘兒幾個都習慣了,晚上睡覺踏踏實實,一覺睡到天亮。他這一走,家里靜得嚇人,反而睡不著覺了。小孩也都不愿說話,一個個蔫兒吧唧,像遭了霜打的茄子。
我姥爺死了,對他爹鄭德春打擊很大。他費盡心血,也沒把獨生子的病治好,自己的身體也漸漸不行,不能做生意了。家里雇不起人,只好雇了半個人,就是兩家雇一個長工。地里的活,大多落在她大閨女也就是我娘身上,娘從十三歲起,什么活都干。那年家里種了一些糝子,她爺爺蹲在場里,教她打場、揚場,再用口袋一趟趟扛回家里,累得她灰頭土臉。我二姨從小病病歪歪,在家看弟弟。姥娘里里外外,忙忙碌碌。
幾年后,我老姥爺鄭德春得了個怪毛病,不停地說話,一個勁兒地說,沒過幾年就去世了。之后,姥娘帶著四個孩子,磕磕絆絆過日子,盼著孩子早點兒長大。家里沒有錢,她就起五更睡半夜蒸高莊饅頭,天不明就背著一簍筐饅頭,步行趕集去賣。賣完回來,邊走邊拾草,背回家燒火。我真是無法想象,她那雙三寸金蓮,是怎么撐下來的。
那個年代,孩子到了十五六歲,就有媒婆上門提親。我姥娘接受自己的教訓,一定要親眼看看男孩身體好不好。她給大閨女找了個婆家,是東沈保村的杜洪恩,家里窮一點,卻是一表人才,身體挺好,姥娘可看中了。土改復查后,她大閨女出嫁,姥娘沒錢置辦嫁妝,就把自己結婚時娘家陪送的柜子,重新刷上紅漆給了大閨女。大閨女結婚后,生了三女二男,我是她的二女兒。我二姨則嫁給東結莊劉彥世,生了三男四女,姨夫脾氣好,又很能干。倆閨女找的主兒,姥娘都很滿意。
然而,我父親卻對自己的親事很不滿意,因為姥娘家被劃成富農。在那個年代,家庭成分如果是地主、富農,就像孫悟空戴了緊箍咒,喘不過氣,直不起腰,并且影響到親戚。當時我父親是白茅鄉武裝部部長,后來又調到大山公社,雖然才華出眾,積極能干,上級幾次考查想提拔他,就是因為我姥娘家是富農,擋住了他的升遷之路。我姨夫說,我父親有一回去他家喝酒,守著他和我姨哭了一場。我聽到這里,不由得流下眼淚。
那時候階級斗爭抓得緊,圈子村三天兩頭組織地主富農學習,叫他們每天早起掃大街。我姥娘也是早早起來掃街,大隊干部說,嫂子你不用出來,雖然恁家是富農,可是恁家的人品,大家有目共睹。我姥娘說,已經成了富農,俺不出來,人家會怎么看俺,俺還是干吧。婦女主任說,你就不會走閨女家躲著?我在會上說一下,誰也攀不了。
實際上,我姨身小力薄孩子多,離不開她幫忙。姨夫待她也比親娘還好。我姨夫擔任大隊會計,正干得順順當當,上級派他擔任結莊管理區信用社代辦員,半年后轉正,領工資吃國庫糧。
我大舅鄭錫坤,結婚后正遇上大饑荒,連粗糠野菜都難找。大舅不忍心看著一家老小挨餓,就和堂弟鄭錫義一起,帶著老婆孩子去了東北。
我二舅鄭錫乾,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他長得很帥,是女人最喜歡的類型。我最愛聽他拉二胡,至今記著有一天,他在西堂屋拉二胡,我趴在磨頂上聽。姥娘說:“去叫恁舅吃飯。”我站在門口,光聽忘了叫。姥娘等急了,大聲說:“光拉光拉,還吃飯吧?”二舅朝我一伸舌頭,做個鬼臉,將二胡一掛,抓著我的頭發往東屋跑,疼得我哇哇大叫。二舅不但二胡拉得好,戲演得也好,是圈子村宣傳隊的骨干。那個年代演戲,凡是有夫妻戲,都讓男的扮演女人。他扮女人惟妙惟肖,臺下一片叫好聲。
那個年代找對象,第一條先問成分孬好,要是戴上地主富農帽子,就很難找對象。因此,好多地主富農的兒子打光棍,有的和同類作親,還有的搞換親、轉親,想找貧下中農家的好女孩絕不可能。我一直納悶,兩個妗子為什么不管成分孬好?特別是二妗子,他是“金鑲邊”的貧農閨女,還是花溝村青年干部,長得又好,她為什么嫁給了我二舅?
后來我問過二妗子,她說:當時就知道他的成分,我不同意,俺娘倒是看中了,說這樣的人上哪里找。俺倆早就認識,一起去鄉里開會演節目。那年,恁二舅演呂劇《王漢喜借年》當小姐,穿上一身行頭,頓時成了一個羞答答的俊小姐,說唱都是女人聲,大家都夸。二妗子一邊說,一邊笑得哼哼的,說是真神了,恁二舅扮誰像誰,俺娘就愛看他演戲。我看她沉醉在當年的時光里,也就知道了答案。愛,是能夠沖破一切障礙的。
圈子村出產的花崗石很有名,結實美觀,方圓幾十里地的人都去買。村里有打石專業隊,二舅在那里干。他發揮藝術才能,刻石獅子,刻十二生肖石燈,還刻了各種各樣的石材藝術品,大家看了無不叫好。他舅找到他說,家里買了蓋屋的石頭,你多帶幾個人來給破開,整理得方方正正。幾天后,他背著布袋去了。他舅看他一個人來,心想,你這個東西來糊弄我,離動工時間還有三天,你要出我的洋相,心里憋了一肚子氣。飯后來到現場,見我二舅連大錘都沒帶,心里更來氣,就蹲在石頭上抽煙。只見我二舅一手拿錘一手拿鏨,在石頭上打個石窩,放上一個鏨,掄錘一敲,啪的一聲就開了,一會兒工夫就破了一片。他舅看傻了眼,說,哎喲,硬石頭到你手里,就跟打豆腐一樣,真服了你!一大堆石頭,用一天多時間就干完了,他舅逢人就夸。
大舅幾次寫信叫姥娘去,說東北生活好,姥娘貪戀故土,下不了決心。等到“文化大革命”鬧起來,因為她是富農出身,經常叫她和四類分子一起,戴著高帽子挨批斗。姥娘為逃避屈辱。才叫我大舅回來,把她帶到了東北。
在長白山下大山溝里的那個村子,大部分人是從圈子去的,號稱東北的圈子村。我姥娘手巧,善于做衣服,裁得可身,縫得精致。那里的好多人家都把她請到家里住著,給大人小孩做衣服。她為人善良,百求不煩,威望很高。
幾年后,姥娘想回山東看望我們,那時她已七十二歲。大舅說,路那么遠,還要一次次倒車,怕她身體不撐,但她執意要回。大舅不放心,就把她送回家鄉。我記得,她和大舅回來時,給我們三家小孩都買了靰鞡鞋,有的鞋還帶兩個叉,看上去像兩個腳趾頭。我感覺那種不好看,就找不帶叉的穿,感覺好暖和。姥娘還帶了木耳和蘑菇,我們吃了都很開心。我想,以后一定要去看看東北是什么樣子。
時間過得很快,我清楚地記著,第二年秋后,一九七五年十月二十那天,噩耗傳來,我大舅出事了!聽他們講,和大舅一起遇難的還有鄭錫義和丁明儀。他們三個在石塘打石頭,放完炮回石塘察看,“呼嚕”一聲,石崖倒塌,把三個人埋在底下,我大舅和丁明儀當場去世。鄭錫義身受重傷,被送往吉林醫院,三天后也去世了。醫生感嘆,真可惜,他要是有兩個腎就能活下來。家人說他以前沒割過腎,怎么是一個?醫生說,這叫先天性腎缺,也稱孤立腎,十分罕見。大舅和鄭錫義同歲,這年虛歲三十九。兩個人從小出雙入對,干什么都一塊兒,是鐵哥們。他倆一起去東北,一起去打石頭,最后又一起走了。
這時,姥娘在我姨家。得知堂兄弟倆出事,頓時覺得像五雷轟頂,天塌地陷。她“撲通”一聲癱坐在地上,瞪著兩眼說不出話,很久很久。大家都慌了神,我二姨嚎啕大哭,說她那可憐的弟弟,她那可憐的娘呀!姥娘哭著說,老天爺啊!為什么不叫俺替俺兒去死呀?
我娘天一冷就犯哮喘病,不能大聲哭,得知噩耗后捶著胸口流淚,他大舅撇下一家老小,怎么過呀?我淚水直流,和娘一起去二舅家。我們走到圈子村后頭,就聽見哭聲一片。我娘將頭一抱,暈倒在地。我哭喊,娘你醒醒,快醒醒啊!我的哭聲被溝底兩個拾草的人聽見,他們跑來給娘掐了掐人中,把她叫醒,隨后背著我娘一起去了二舅家。
那里,兩家人的哭聲響成一片,莊鄰親戚在兩家來回走動,姥娘哭著要回去看兒子。那個年代交通不方便,哪能說走就走,我姨夫和鄭家人商量該怎么辦。我二舅說,他先拍個電報,然后帶著姥娘和老婆孩子一起去東北。他說,哥走了,嫂子身體不好,五個孩子都小,我去照顧那一大家人。姥娘叫我二舅在家處理家當,她和侄子錫柱先走,去看她兒最后一眼,大家都點頭同意。
二舅處理完家當,帶著妻兒上路。家里人推著獨輪車,步行十八里路送到板泉鎮。二舅一家坐汽車,轉火車,輾轉幾千里,到吉林安圖縣城下車,再坐牛車走了六十里地,去了山溝深處的大舅家。二妗子說,車上人很多,老擠了,都大包小包的。那個年代出門,農民沒有糧票,都帶著煎餅咸菜,擠來擠去想喝口水都難,她帶的干瓢都擠碎了。她一路累得頭暈眼花,連嘔吐加受罪,到那里病了多日才好。表妹鄭愛芬說,那里天冷,剛去沒地方睡覺,就分散到人家睡炕梢。她凍出病來,經常害肚子疼,到現在才治好。
二舅落下腳后,憑著他的聰明才智,在那里干得順風順水,村里人有什么事都去找他商量,買貴重東西就叫他去給上眼。一晃四年過去,兄弟兩家也處得融洽,姥娘的心也漸漸恢復了平靜。
鄭錫柱大舅去東北住了一段時間,要回家過年,姥娘想跟他一起回來。我二舅和兩個妗子都不同意,說你年齡大了,叫人放心不下。她說正好和錫柱一塊,你們不用擔心。
姥娘回到家,正好趕上我姨家表哥結婚,親戚們都在這里。四五年沒見,大家開心得不得了。姥娘和她兩個閨女拉呱到凌晨雞叫,姥娘說,這次來家,過幾年再走。
姥娘勤快,在兩個閨女家輪流住著,給她們收拾家務,縫縫補補。春節后我生下女兒,姥娘也挎著一大箢子禮物去送祝米。到了秋天,她還給我女兒做了棉襖棉褲。我女兒穿上,既合身又好看。
一九八○年九月二十四這天,我正在宋家溝的家里忙著,小弟慌慌張張跑來,一進門就說:“二姐,咱媽媽叫你快點去!”我問:“什么事?”他說:“不知道,媽媽在家哭呢。”我把孩子給她奶奶,急忙跑出村子,去了五里外的娘家。只見父親一臉沉痛,娘哭得兩眼通紅。我問出了什么事,父親說,你二舅在東北出了車禍,沒搶救過來。我一下子呆在那里,腦子一片空白。娘哭著說,老天爺呀,俺這是傷的什么天理呀?把俺兩個弟弟都給弄走!
我們趕到姨家,姥娘和兩個閨女抱在一起痛哭。我受不了,跑到鍋屋獨自哭泣。
姥娘一邊哭一邊說,怪我呀,都怪我呀……
我問姨夫,這是什么意思。姨夫嘆口氣說,她怪自己不替她兒死!怪自己回來一次死一個兒,說自己不回來就不會出事了。
姨父還說,恁姥娘知道自己在閨女家,不能放聲大哭,今早上說去圈子看看,原來是去了圈子后河崖哭了半天。我明白,她想去看看她住過的家。她在那里嘗盡酸甜苦辣,生兒育女大半輩子,可是去東北之前已經把房子賣了。她不能進去,只能遠遠看上幾眼,然后去沒人的地方大哭。我還聽說,她哭的時候兩手狠狠抓地,把地抓了個大坑。村里人看見了,去把她拉起來,她才擦眼抹淚去了錫柱舅家。
我看看姥娘的手,指頭果然有破的地方,還有血滲出來。
父親和姨夫商量,馬上打電報,不叫二妗子給二舅下葬,等著老太太回去,叫她看最后一眼。他們定了日子,我父親和我姨帶著姥娘,凄凄慘慘走了。
父親從東北回來,講了二舅為何出事。那天他在家挖菜窖,別人趕集,非叫他去幫忙帶東西不可。他們是坐拖拉機去的,車斗里坐滿了趕集的人。結果,剛出村就在斜坡上翻了車,別人都沒事,車廂幫正壓在二舅身上,送到醫院搶救無效。那年二舅虛歲四十,離我大舅去世只隔了四年!
幾年后,我娘和姨商量,想讓老太太回山東住著,她們孝敬孝敬她。可是姥娘讓孫子在信里說,她不回去,以后誰也不要再提這事。
回一趟老家,死一個兒子。因此,回老家成了她的禁忌。從那以后,姥娘再也不敢回山東老家了。
后來我才想起,二舅死后,她最后一次離鄉時,把她的親人,包括我們這些晚輩,逐個看了又看。她那是看最后一眼呀,當時她肯定是心如刀絞,肝腸寸斷!
姥娘和兩個妗子,拉扯八個孩子,和睦相處,相依為命。大妗子為人老實,在那里水土不服,得了一身的病,二妗子就挑起了大梁。她不愧是當過青年干部的人,有主見,擱得起放得下,大小事都安排得頭頭是道。在她們的呵護下,孩子們一個個走出陰影,健康成長。后來,各自成家立業。
我姥娘的身體很硬朗,還是經常給人家縫縫補補,忙個不停。那一年快過年了,她去商店買糖果,準備到大年初一分給孩子們吃,不料,走到路上滑倒摔傷,再也站不起來。我姨去看她,她問了一圈,這個怎樣,那個怎樣。得知我父親早早去世,她傷心流淚,怪自己不死,說死了就能替他。姨說,人的命,天注定,誰也替不了誰。
她的后輩輪流服侍奶奶,雖然老人耳不聾眼不花,但躺了三個月,身體每況愈下。那時,她孫媳婦正懷孕待產,說給你生個重孫子,她微笑著說,等到生下三天,洗干凈了抱給我看看。 孩子生下的第三天,我二妗子把孫子抱給她看。她眉開眼笑,說準備了二十塊錢,讓人從她包里取出來,拿給孩子。
那天晚上,家人都坐在奶奶炕上。她給孫輩們說,當年恁老爺爺常說,為人處世,要以勤勞善良為先。這話有道理,俺信。有好吃的先讓別人吃,自己吃了填坑,別人吃了要臉,你們都記在心里。大家聽了,都點頭答應。
一九九三年的四月二十四,年屆九十的老太太走了。她的晚輩注意到,她在最后的彌留時刻,將目光投向了窗外,投向了遙遠的南方。那里,有她不敢回去的老家。
我可憐的姥娘,她一生歷盡坎坷,受盡折磨,不管她多么想念女兒,想念家鄉,但還是強忍著,承受著,怕再給親人帶來災難!
長春到了,我和老伴換乘坐動車,于傍晚6點到達安圖。表弟鄭安吉接到我們,開車跑了六十里山路到了福利村。一下車,親人們都迎了上來,我感覺一股暖流涌上心窩。這就是血脈親吧?
這是二舅女兒鄭愛芬的家,五間新房,朝鮮族風格,十分漂亮。走進去看看,兩盤大灶東西相對,上面有五口大鍋,鍋臺上則是熱氣騰騰的一大篩子豆腐和半盆豆腦。
兩間里屋,分別有兩盤大火炕。我頭一回見識東北大炕,坐上去感覺舒服極了。她們安上一張大圓桌,擺了一桌酒菜。我見桌上有好幾樣菜是朝鮮風味,還有朝鮮米酒,問過表弟,才知道這里原來住著好多朝族人,漢人過來,和他們相處得很好,也習慣了他們的口味。后來漢族人越來越多,朝族人陸續離開了這里。
我二妗子身體還不錯,她有四個兒女。大表弟安倫任大隊書記十年了,言談舉止很有派頭。二表弟安吉在安圖買房長住,經常回來種地,還四處打工。三表弟安波在吉林北華大學當教授,是一個學院的領導。表妹愛芬經常在昆明給女兒看孩子,表妹夫一個人在家種地。我大妗子2000年去世,現有三個兒女,表妹愛梅常在鄭州帶孫子,大表弟安省在家務農,二表弟安縣在外面打工。兩家的下一代,除了正在上學的,都走出大山,分布在各個城市,過得挺好。
我得知這一切,感到十分欣慰。
晚上我們和親戚說到很晚才睡。院子很黑很靜,天上的星星特別明亮。火炕暖暖的,讓人渾身舒服。一覺醒來,屋里黑外面亮,兩邊窗戶上出現了山水畫。我起來看看,是真山真水,美麗得很。我和老伴怕驚動他們,就輕輕走了出去。
村后是山,村前是河,河對岸又是山。河流有寬有窄,上面覆蓋著一層薄冰,霞光一照,晶瑩剔透。我站在河邊,感覺這就是我老家的河,特別親切。清清的河水在冰下緩緩流淌,我踏得冰碴劈劈啪啪響。恍惚間,好像我老家的男女老少都在河灘上說話,在樹蔭下干活,嬸子大娘在洗衣服洗頭,孩子們光著屁股撈魚摸蝦,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想到不久前回老家發現,河不是那年的河,地也不像那年的地,一切都是陌生的。難道,我老家的河也闖關東,來到了這里?
這里的網絡信號很強,我們拍照片,發視頻,玩了個痛快。
大舅家表妹和老公,從三里遠的上屯過來,與我們說了半天話。說起當年家中慘景,愛梅表妹長嘆一聲:“唉,那年我家真是家破人亡。”
她傷心地向我講“1975年開春,村里整勞力都住在山上伐木頭,那天晚上村里失火,燒了六七戶人家。我睡得夢夢怔怔,聽見有人喊,就抱起弟弟躥出門外。可是一歲多的小妹讓煙嗆著了,病情很重,父親帶她跑了幾家醫院也沒治好。最后,她嘴里都長滿了刺,也沒救過來。父親將死去的小女兒抱在懷里,哭得像個淚人,不舍得放下,別人硬給搶過來埋到了山上。家沒了,我小妹沒了,所有的東西都沒了,可是父親給家里寫信,一直沒說這些,光報喜不報憂。”
說起父親年輕輕突然去世,表妹更是淚水漣漣。她說:“父親待我可好了。我小時候不愿扎辮子,愁著費事。父親說,不用愁,我給你扎,之后每天早晨他都給我扎辮子,梳得溜滑,編出好看的辮結,還給扎上花布,可好看了。后來,辮子越來越長,垂到屁股下面,墜得頭皮難受,上學、干活也不方便。我幾次想剪,父親都不同意。后來我還是偷偷剪掉,父親看見了,難受得一句話不說,那頓飯也沒吃。后來,想起他那難受的樣子,我就后悔!”
我們說話的當空,安倫和安省家兩個弟媳婦,都來幫愛芬做飯。中午兩大家人在炕上一起吃,說說笑笑好一個熱鬧。
下午,我們一群晚輩去給姥娘舅舅上墳。去小賣部買了紙錢供果,然后去了村東。路北不遠的山坡上,有三個墳堆。姥娘在上,兩個舅舅在下,是母抱子眠的格局。
幾個表弟,每人找根木棍,把墳上的枯草和落葉打掃干凈,然后點火燒紙。他們牢牢壓著紙,控制火勢,怕引發山火。我站在一旁想,要不是當年的大饑荒,這娘兒幾個就不會躺在這里。我流著淚小聲說:“姥娘,舅舅,大妗子,我來看你們來了。我娘去年三月二十八也走了,你們應該見面了吧?我還特意帶來了莒南煎餅,你們嘗嘗家鄉的味道。”
祭奠完畢,等到紙錢燒完,我們按老家風俗,莊重跪下,向三座墳墓磕了四個頭。
回村去二妗子家,看見院里有一垛一垛的木頭。妗子說,是安吉給她拉來劈好的,讓她燒炕。走進屋里,看見這里有好多盆花,五顏六色,給人心花怒放的感覺。我們告辭時,她特意指著屋山頭的一堆木料,不無自豪地向我們說:“看,這是安倫給我準備的棺材板,多么厚呀,跟恁姥娘的一樣。”
出了門,我跟老伴說:“兩個表弟都很孝順,可是看見棺材板,心里酸酸的不好受。”老伴說:“咳,人老了,別無他求。”我想也是,村東山坡,就是她的最后歸宿,是她與二舅團圓的地方了。
傍晚,愛芬家小女兒從延吉回來了,一家三口,都很漂亮。他們帶來了明太魚片、蘋果梨招待我們,讓我們體會到了下一代的親情。
晚上,我和老伴與愛芬夫婦拉呱兒,說到下午上墳,愛芬說,她至今走到那里都不敢往山上看,一看見那三座墳就忍不住心酸。
我問:“二舅走時你多大?”她說:“才十七。那天我放學走在路上,人家讓我捎話給父親,叫他明天去趕集幫忙。我要是不捎這話,他就沒事了,都怪我呀!”說到這里,她失聲痛哭。
她擦擦眼淚說:“我父親出了事,大伙把他送到公社衛生院,又轉到縣醫院,還是沒救過來。他的肝臟壓壞了,嘴里一直往外冒血。唉,不堪回首,太慘了。頭幾年,我老想著父親會回來,天天等著盼著,就是不見他的身影……”見她泣不成聲,我也淚流滿面。
她平靜一會兒又說:“我和俺娘天天哭,根本控制不住,好幾年都從陰影里走不出來。直到遇見一個人,叫我們信耶穌,我們信了,才轉移了注意力,慢慢好了起來。”
老伴問,這個村的基督徒在哪里聚會,愛芬說:“就在這張炕上,多是些女人。我領著大家念《圣經》,講耶穌,做見證。大家蒙受主的恩典,什么苦,什么難,就全都忘了。”
我打量著這間屋子這盤炕,想象一下她們聚會的情景,心中感到十分沉重。
第二天早上,山溝里是另一番天地:大雪紛飛,銀裝素裹。我倆出去拍了些雪景,聽說這場雪得到明年春天才化,就決定離開這里。這天,安倫、安省兩個表弟,還有愛梅表妹,都要請我們吃飯,我說:“人留人,天不留啊。走吧,如果叫雪堵在這里,就趕不上回去的火車了。”妹夫王世華說:“不要怕。我還有大四輪拖拉機,保證送您出去。”我說:“你就是有直升機,俺也得走。”
見我們決心已定,親戚們一個個拿來特產,叫我們帶著。那種親情,無法用語言表達。大家在院子里伴隨著雪花,拍了合影。沒親夠,真的沒親夠。就連山河樹木,我都沒親夠。安記表弟把車開來,我擁抱著妗子,好多話想說說不出來。她眼淚汪汪,表妹眼也紅了。我和她們告別,依依不舍。
出了村子,前面就是姥娘和舅舅的墳地。我想再看看他們,然而雪下得太大,擋住了視線。
我正傷感,恍然聽見,山坡上仿佛飄來了二胡的聲音。啊,那是二舅當年演奏的《北風吹》。我回頭望著,淚水直流。車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颼颼前行,優美的二胡聲伴著雪花四處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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