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賈玉民 【本書體例】
俞樾
俞樾(1821——1906)浙江德清人。字蔭甫,號曲園。道光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河南學政,晚年主講杭州詁經(jīng)精舍。學問淵博,對群經(jīng)、諸子、訓詁皆有研究,著有《群經(jīng)平議》《諸子平議》等,成為乾嘉學派后期的代表。其筆記《耳郵》、《右臺仙館筆記》、《春在堂隨筆》、《茶香室叢鈔》,搜羅甚富,保存了較多的學術文化史料。
金陵鄉(xiāng)間有某翁者,生一子,與鄰村某氏聯(lián)姻。兵亂失其子。翁故為行賈,因轉徙四方,收得一小兒,與其子年相若也,遂子之,而即名以其子之名。
及金陵收復,翁行賈于外,而某氏則已歸矣。以女年長將遣嫁,訪得某翁所在,貽書告之。翁思已子雖失,幸有養(yǎng)子,可以贗(yàn燕)鼎代真,乃作復書,訂以是年夏秋間攜子而歸。及期果至,而故居無存,乃賃屋為娶婦計。
兩家均有成說,娶有日矣,翁之子忽歸。歸而不得其家,乃至鄰村,造婦翁之門而求見。婦翁大駭,因親送至某翁家。子見父母牽衣慟哭。翁欲不認,則其子也;欲認之,又礙有婦翁在。乃曰:“此吾兄子,非吾子也。自幼失散,彼記憶不真耳!”
婦翁歸而疑焉,旋偵訪得實,乃使媒氏告曰:“原聘者吾婿也,他人子安得婿吾女!”某翁正躊躇無計,忽其養(yǎng)子知事且不諧,于人定后,懷刃出門,突入婦翁之家。婦翁出,因左手把其袖,而右手以刃擬之曰:“爾女不我嫁,吾先殺爾及爾女,歸殺爾婿,吾亦自殺,四人同日死矣!”婦翁見事急,請如期。曰:“不能待矣,事在今夕!”婦翁曰:“然則當釋吾入內,略為小女治裝,子姑小坐。”婦翁既入,謀集健仆縛而送之歸,其妻曰:“非計也,如此彼不愈恨乎?吾婿吾女,終必死其手!”“然則奈何?”妻曰:“彼有假子,吾何妨有假女?”乃潛自后戶送其女至叔父家,而飾一婢,居青廬中,招婿入行禮。既成婚,乃語之曰:“汝不告而成婚,汝父必怒,毋遽言歸,請留此滿月何如?”喜曰:“諾!”婦翁又使媒氏告某翁曰:“爾子已婿吾女矣,爾尚有兄子,吾亦有弟之女,再以相配可乎?”翁亦喻其意,使其為贅婿于女之叔父之家。既滿月,婦翁擇吉日送兩婿兩女偕歸。其伉儷各相得,遂相安無事。
(選自《耳郵》原無標題)
金陵(今南京)附近鄉(xiāng)村有一個老漢,生有一個兒子,和鄰村某氏的女兒定了婚。后來在戰(zhàn)亂中兒子失散了。老漢是經(jīng)商的,在輾轉外地販運時收養(yǎng)了一個流浪兒,與失散的兒子年齡相近,因此也就當作了自己的兒子,并讓他頂用了自己兒子的名字。
等到金陵戰(zhàn)事平息,老漢還經(jīng)商在外,而某氏則已回到了老家。因為女兒已經(jīng)成年,準備讓她出嫁,打聽到了老漢的地址,就捎信告訴了他這個意思。老漢想到,親生兒子雖已失散,幸而收有養(yǎng)子,可以以假代真,于是回信定下到當年夏秋間便帶兒子回鄉(xiāng)完婚。到時果然回來了,但老家房屋均毀于戰(zhàn)火,只得租賃別處作娶媳婦的準備。
兩家商定好的嫁娶之日已經(jīng)臨近,老漢的親生兒子卻突然回來了。返回后因老家已毀,便去鄰村找到未婚妻的家里。某氏大驚,親自送到老漢家,兒子見到父母就牽衣痛哭起來。老漢想不認,則是自己的親骨肉;要認下,那就表明以前是欺騙了親家,不得已說:“這是我哥哥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從小就失散了,所以他記不準了啊!”
某氏回家后懷疑其中有假,不久便打聽明白了真相,于是讓媒人告訴老漢說:“原先訂婚的才是我的女婿,別人的兒子焉能娶我的女兒!”老漢為此正苦無辦法的時候,而其養(yǎng)子知道好事將要落空,就于夜深人定后,懷刀出門,突然闖入某氏家。某氏剛一出來見面,這養(yǎng)子就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以刀指著他說:“你女兒要不嫁給我,我就先殺了你和你閨女,回頭再殺你女婿,我也自盡,咱四個一天死了算完!”某氏見事急迫,只得推托說:“到定好的日子一定照辦。”養(yǎng)子說:“不能再等了,今夜就辦!”某氏說:“那也得放開我,讓我進去給女兒稍微打扮一下啊!你暫且坐下等一會兒。”某氏進到里面,想召集強健的仆人把這養(yǎng)子捆住送回。其妻說:“那不是辦法,那樣他不更懷恨在心么?我女兒女婿終要死在他手里!”某氏說:“那怎么辦呢?”其妻說:“他家有假兒子,我家何妨有假閨女?”于是讓仆人偷偷地從后門把女兒送到她叔父家,而把一個女仆打扮起來,讓這養(yǎng)子入內行禮成婚。之后某氏對他說:“你不稟告父母而私自成婚,你父必然十分惱怒,所以你不要馬上回去,請在這兒住一個月后再走。”養(yǎng)子高興地說:“好吧!”
某氏又讓媒人告訴老漢說:“你兒子已娶了我女兒,你還有一個哥哥的兒子,我也還有一個弟弟的女兒,可否再讓他們婚配?”老漢心領神會,便讓兒子入贅到了該女兒的叔父家里。一個月后,某氏選了個吉慶日子送兩個女婿女兒一起回到家里,兩對夫妻都很恩愛,從此相安無事。
朱自清曾說過,我國小說的一大特征是“奇”,初刻、二刻的《拍案驚奇》、《今古奇觀》,都重在一個“奇”字。出于人們意料之外,而又合情合理,作者將這兩個因素巧妙結合在一起,就能夠以其新穎、巧妙給讀者以豐富的審美愉悅。
“奇”,主要是故事情節(jié)的“奇”。當然最有魅力的不是神怪、荒誕之“奇”,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偶然性產(chǎn)生出來的奇特。《假女配假子》這篇小說,并無多么深刻的思想,但它使人愛不釋手,讀而不厭,首先就在于它的情節(jié)乃是“常中之奇”,它的偶合是那么巧妙。一奇是某翁兵亂失子,亂中收養(yǎng)的孤兒恰與自己兒子年齡相似,可以以假亂真;二奇在以養(yǎng)子“贗鼎代真”,本將成為事實,而真子恰又在此節(jié)骨眼上返回了。三奇是真子歸來后“不得其家”,恰又找到未婚婦家,使真相暴露。四奇在假子行兇,而婦家恰又有婢女可冒充假女,使其婚配,使這個將出現(xiàn)的悲劇又成了喜劇。這種事情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十分偶然的,但每一個細節(jié)又都是合情合理,完全可能發(fā)生的,是建立在生活真實基礎上的奇,是“酌奇而不失其真”,(《文心雕龍》語),所以才使人驚喜、玩味。
其次,這篇小說還刻畫出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全文僅七百字,對每個人物均著墨不多,然而能準確地把握住人物言行的個性特征,寥寥數(shù)語便使人物躍然紙上。如假子深夜行兇,“左手把其袖,而右手以刃擬之”的動作及“四人同日死”的威脅,生動地寫出了他粗莽的性格與情急的心態(tài)。更可喜的是那位老婦的形象,她阻止了丈夫那可能激化矛盾、會帶來嚴重后果的作法,顯出了一個女性的細心、謀慮,對女兒的關心。她首先并沒有想到丈夫與自己的安全,而是擔心“吾婿吾女,終必死其手”,正是一個母親無私的愛。接著在丈夫沒有妥善辦法的緊急關頭,她卻福至心靈地想出以婢女充女兒,以假對假的妙法,使兇險的局面頓時化險為夷,使一個復雜難解的結即刻解決,而且使某翁從尷尬的處境中擺脫出來又不給以難堪。作者對這位老婦并未特加渲染,但在這簡潔的似不經(jīng)意的白描中,已顯示中國女性的聰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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