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來到島城第五天,艾戈生還在繼續失眠,她還是夜晚一道變形的暗影。
這是第多少次來島城,艾戈生數不清了。她喜愛這個島城的建筑,卻更留戀它的海岸線,“如若不是以得天獨厚的海洋為廣闊背景,這些建筑無論氣勢再怎么恢宏風格再怎么典雅,都會遜色許多。這里的海天云影不知治療過多少顆寂寥損毀的心,對我,是否也同樣慷慨?”到來的第一晚,她在筆記本上寫道。
多年前,她曾用整整一個夏天的時間,讀沈從文在島城教課時期寫下的云水文字,以及他后來回憶海邊寄居生活的所有小說散文,具體一點說,是他筆下和海有關的文字不間斷地對她生發誘惑。那些能讓人泛起奇詭感、溫柔感,同時具有療治效力的景象,植根于她大腦深處,雖然時常被遮蔽,卻好像從沒消失。
去年此時,艾戈生在島城南部療養過二十天,比起身體表面的病癥,情感和精神的傷痛才是一條暗流涌動的地下河,隨時能把人這具肉身的小船掀翻。這半年,因為郝棋的變故,她的生活和心域一再狹小逼仄,重來島城,感官在大海面前變得逐漸靈敏開闊,那些和島城有關的人和事,重新在她大腦里清晰起來。
知名雜志《東方婦女》要在青島舉辦高級研修班,為期半個月。艾戈生是《東方婦女》的特約作家,合作已持續數年。當雜志社九月中旬向她發出邀請時,艾戈生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除了需要研修學習,她更需要被島城和大海治愈。可眼下,她發覺還是高估了自己的療愈能力,每晚睡前她還跟以往一樣靠鎮定助眠藥物入睡。
艾戈生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里,有一封她寫給自己的信。詳細描述了郝棋事件突發時她那些無可隱藏的焦慮和抑郁、清醒得可怕的失眠,一封信斷斷續續竟寫了五天。時隔數月后的現在,她在不經意間翻閱紙頁時,指尖還嚯地跳閃了幾下,曾經的灼痛和顫栗在紙上全都得以復活。從春到秋,艾戈生被抑郁蠶食了半年。
那一切出現得似乎毫無征兆。
五月的亮白陽光,一路追趕著艾戈生。在郝棋手機停機、音信全無兩天后,她去往郝棋的公司。上一次她來這棟樓還是兩年前。
蓮城的繁華地段在白晝從來都嘈雜擁塞,穿過擁擠忙碌的人群和層層喧囂的市聲,她出現在一座寫字樓的十五層,郝棋的文化廣告公司所在地。四間辦公室三間緊鎖,有一間閃開一道門縫。她輕輕推開門,屋里一個小伙子正在電腦上玩游戲,看見來人也不搭理。
艾戈生問:“知道你們郝經理去哪兒了嗎?”
“可能出差了吧。哎,誰清楚呢。”
“有一個財務主管許心湄,她在嗎?”
“不在,她手機都停了。”
“沒來新的主管?”
“公司欠我兩個月薪水了,還需要主管嗎?也許過不幾天,這里就變成了別的公司。”
艾戈生腦子里浮現出一張俏麗又不失精明的臉蛋,她要了許小姐的手機號,打過去,果然已停機。
郝棋的公司衰落至此,她毫無所知,更令她惶惑的是,郝棋竟然從沒向她透露過公司經營狀況不佳的只言片語。
兩年前,這里的生意還異常紅火,主顧盈門,接下的訂單業務數量可觀。郝棋比艾戈生尚小兩歲,正年富力強,常常加班至深夜,有時太晚了干脆就在辦公室將就半夜。
艾戈生竭力不把焦灼放在臉上,放在人前。她決定給他也給自己幾天時間,假如一周后他再不出現,就去報警。
那一周里,艾戈生想盡了郝棋所有可能的結局:被人殺害藏匿、意外事故、欠債潛逃、與人私奔……她每時每刻都在等待一個電話,等著電話里一個熟悉的聲音大聲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她小心翼翼詢問他遠在河南的父母,這對可憐的老人說兒子將近一個月沒給他們打過電話了。
艾戈生報了警。單位里一個同事的丈夫在公安局,很快知道了大概,此后消息傳播的速度比瘟疫還快,她們紛紛向她表達同情,但語氣里明顯更多是窺視,急于破解她家的驚天秘密。
“爸爸要很久才能回來嗎?”小學二年級的孩子仰臉認真問道。
“爸爸這次出差可能時間長點,你把想念放在心里,說不定哪天他就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呢。”孩子有了這個期待,高高興興去學校了。
母親白翠憂戚地看著艾戈生問:“連丈夫去哪兒都不知道,看來你們的婚姻早就出問題了,為什么不早說?”
“其實我們連架也幾乎沒吵過,或許,只是并不真正了解對方。”她不知該怎樣向母親解釋。
白翠說:“這比吵架更可怕,就像……”
母親是說自己和父親的關系。當年她在兒子這個年齡時家里發生的一場慘劇,她和母親一直諱莫如深,她不愿細想,更不愿提及,即便作為主要當事人的艾鋼已死去多年。
在這之前,她從未仔細想過自己的婚姻,也從不認為它有問題,直到郝棋突然失蹤,艾戈生才清楚看到自己和他之間的隔膜和鴻溝。她一直以為兩人都是理智型的性格,婚姻當然也是理智的。除了十七歲曾為一段被強行扼殺的戀情徹夜哭泣,肝腸寸斷,后來她幾乎沒再為情感問題掉過眼淚。
艾戈生努力將她對郝棋折疊起的記憶拉伸開。他失蹤前一天,她被總編派出去采訪,編輯部集體做一個關于抑郁癥患者自殺事件剖析的專輯,艾戈生晚上在辦公室加班寫完稿,到家已經凌晨一點,郝棋在郝郝房里陪著兒子睡了一夜。失蹤兩天前下午,她去參加一個征文評選活動,晚上喝了幾杯葡萄酒,回家幫著郝郝洗漱完她就睡了,連郝棋何時到家都不知道。
再向前搜尋,當然也并非毫無痕跡。郝棋失蹤三天前夜里,不知道幾點,她去衛生間,推開門,郝棋正對著打開的窗戶吸煙,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她知道丈夫沒有煙癮,迷迷糊糊地念叨了一句:“幾點了,怎么還不睡啊。”郝棋掐掉香煙,連忙說:“晚上喝茶太多,睡不著了,這就過去。”
四天前下午,郝棋從學校接回郝郝,在家做了幾個菜。郝棋廚藝不錯,可他有很長時間沒在家下過廚了。吃飯間,他問郝郝學鋼琴的費用是否該交了,艾戈生說:“不急,下個月交。”郝棋說:“我往你卡上打了3萬塊錢,你這個手機用了好幾年,該換了。” 艾戈生笑著說:“今天怎么了,這么關心我們娘倆。” 郝棋端起碗,低頭吃飯,卻沒說話,艾戈生也并沒覺得異常。她只是在后來反復的回憶探尋中,才捕捉到他臉上閃過的恍惚和慌張。
五天前那晚,他打電話說在公司加班,太晚就不回去了。六天前,他出差去另一個城市,回來送給郝郝一個很酷的機器人玩具……
艾戈生問自己:他是個壞男人嗎?隨后,她搖搖頭。結婚十年,這個不會跟女人開句玩笑的男人,多年來被周圍人冠以“穩重持成、好好先生”的標簽,艾戈生也深信不疑。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樣的人?艾戈生墜入虛空之中。
2
來島城的前夜,艾戈生再次提醒母親,在郝郝面前講話要小心些。
白翠嘆口氣說:“男孩對這些不太敏感,我是擔心你。”
她把一串洗好的葡萄遞給母親,不以為然地說:“我沒問題。”
白翠的目光緊緊地追隨著她,艾戈生笑笑說:“你看起來比我還憂郁,別這樣。”
白翠垂下頭,神色黯然地說:“我在想,我們兩代女人的婚姻都糟糕透頂,是因為我們自己不好,不配一個幸福安寧的家庭嗎?”
艾戈生走到母親身邊,輕聲說:“當然不是。這世上有幾個女人的感情不是千瘡百孔?可是,所有的糟糕都已過去了。”
“戈生,有句話很早就想對你說了。”
“什么?”
“對不起,媽媽感到非常對不起你,如果當初,我不是一味順著艾鋼,你和喬安彬,可能會生活得很幸福。”
艾戈生愣住了,印象中,母親從沒跟她談起過喬安彬,當然,她也從沒想要跟母親談,因為心知肚明,即便親生母女之間也隔了一塊屏障,她相信,距離感適用于一切關系。艾戈生臉上恢復了淡漠,站起身打開電視,說:“你呀,看來太閑了。我走了也好,你一個人照顧郝郝,忙起來就沒時間胡思亂想了。看你的電視劇吧,我要去收拾行李了。”盡管她知道,母親并不相信她真的如此輕松,但在母親和郝郝面前,幾個月來,艾戈生已習慣了這種語氣。她還能怎樣,當著老人和孩子面整天哭哭啼啼、責罵郝棋嗎?這不符合她的性格。
艾戈生和郝棋經人介紹認識,那時她已從一所中學考到《女性周刊》當記者。寫情感專欄算起來是副業了,但十年來她因情感專欄在省內外獲得的知名度遠超她作為記者的知名度。
當臉上略帶羞澀的清瘦青年郝棋被帶到她面前時,艾戈生竟從他身上看到一點喬安彬的影子,也許就是這份難以言明的好感,支撐著她和郝棋從戀愛走進婚姻。兩人都是從外地來此工作的異鄉人,相處中不乏抱團取暖的感覺。交往一年,兩人自己做主,低調領了結婚證。那時,白翠還在新疆,艾戈生給母親打電話告知她已訂婚,白翠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好好把握吧,媽媽祝福你。”放下電話,白翠偷偷高興了好一會兒,決定第二天就去探望艾鋼。艾鋼的身體這幾年一落千丈,聽到戈生訂婚的喜訊,他一定高興壞了。下午,白翠往戈生賬戶上打了10萬塊錢作為嫁妝,她曾用商量口吻建議戈生帶著新女婿來新疆旅行結婚,沒想到剛張口就被戈生回絕。
即便十年后的今天,兩人的婚姻裂縫已深,艾戈生也并不認為當初的決定有多錯誤,只是,人都是時光流轉中的逆子,在毫無察覺中變得連自己都不敢辨認,郝棋是這樣,她又何嘗不在變化中?
她對大海始終懷有向往,對這期研修班更有隱秘的期待。研修班主題為“當代困境下女性泛寫作現象探秘”,是艾戈生非常感興趣的課題,最后一天,每人提交一篇契合主題的文章,將刊發在第12期《東方婦女》上。
晚上散步回來,艾戈生開始考慮寫作自己的主題論文《女性經驗與寫作心理流變》。她這篇論文主要探究女性童年期、青春期、婚姻期的經歷經驗對寫作行為的影響,以及寫作心理的流變。混合著傷悲和蒼茫的情緒突然從心頭流出,艾戈生知道內在原因,這個題材已在她腦子里沉淀了多年,如今,她只是一個自身經驗的挖掘者。“一般來說,男孩的童年期比女孩要長,在他們還懵懂頑劣時,一些敏感的女孩已經窺見人生秘密了,自家的,別人家的。秘密有時是神奇的種子,在不遠或遙遠的將來結出豐饒的果實;有時則不啻為一個個炸彈,早熟的孩子就在炸彈爆裂的瞬間,提早終結了自己的童年或少年。而對這種終結,有人很可能到了成年才能看得真切。許多懷抱秘密的女孩,經過百折千轉的心理裂變后,發現文字才是她們最好也最忠實的旅伴,由此開始了紙上傾訴之旅。”
艾戈生不難看清,她和郝棋情感最濃的一段時期不是戀愛時,也不是在初婚,而是郝郝剛出生那一兩年。嬰兒每個月的生長變化都令郝棋驚奇萬分,艾戈生最大的愿望不是讓孩子早熟早慧,而是晚熟晚慧,做個平凡但是會快樂生活的普通人。可直到家庭出現變故,她才恍覺,這個愿望其實也過高了。對自己,她不是動輒自戀的女人,但對孩子卻懷有深深憐惜。這些年,艾戈生做過多起幼童傷害案的采訪報道,觸痛很深,她經常流著眼淚寫完稿件。
窗外,潮水掀起一陣高過一陣的轟鳴,艾戈生的內心潮水翻滾應和著這轟鳴,她繼續在筆記本電腦上打出一行字:“孩子過早窺見人生被撕裂開的傷痛,是一場災難。而毀掉童年快樂妙趣的一只手,可能就來自孩子身邊最親近之人,甚至是晃動過搖籃的那只手。”
3
不難揣測,艾戈生自己就是過早窺見人生秘密的女童之一。假如不是凌晨兩點從農場黃土梁上傳來那聲槍響,她混沌無憂的女童時代還會繼續下去。在后來的回望中,艾戈生一次次加深并確信了這個事實。
同是兒子這個年齡,艾戈生在8歲那年的秋天寫過一篇日記:“家里發生了一件大事,小嬸嬸前天夜里開槍自殺了,家里亂成了一鍋粥。爸爸的臉色難看極了,弟弟哭,媽媽哭,從甘肅趕來的叔叔也哭。叔叔最后把原原弟弟帶走了,我舍不得原原,以后再見他是否就很難了呢?我好傷心,多么希望這一切不是真的。”
她的小嬸嬸范紅秀在凌晨三點多被人從黃土梁上架回家,在路上人已沒了氣息。槍對準的是自己頭部,范紅秀臉上、身上,被肆意竄出的血漫漶得面目不清。出事地點在子弟小學南面的一道黃土梁上,戈生和同學們的體育課經常在那兒進行。戈生的母親發出哭天搶地的哀號。
戈生的睡夢被一片哭天搶地的哀號聲劃開一道深紅的口子,夢瞬間飛散了。她不無悵惘地睜開眼,確認哭得最兇的一個聲音來自自己母親的胸腔。她懵懵懂懂,不知家里驟然間出了什么事,摸黑光著腳套上鞋子走向后院。哭聲從嬸嬸屋里傳出,她家和嬸嬸住同一個院子,她家在前院,嬸嬸住后面三間房。她躲到了門一邊陰影里向里窺探,嬸嬸房里人影攢動,擔架上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母親緊抱著正在掙扎的弟弟原原,原原只會哭著叫媽媽,什么都不會說,他才是四歲的小人兒呢。農場的幾個醫生護士蹲在地上,嗚咽著給嬸嬸清洗血跡。
父親和農場的一個副場長低頭好像在商量事,只聽父親說:“趕緊往甘肅部隊打電話,讓艾鐵火速過來。電話里不要跟艾鐵說太多,以防他路上出事。”
副場長出來,艾戈生趕緊閃到院子黑暗中,當她再次把頭探向門里時,母親又開始了哭訴:“紅秀妹妹,你怎么這么傻啊,有什么委屈,為啥不跟嫂子說呢,你讓我怎么跟艾鐵交代啊。”艾鋼鐵青著臉,背著手轉來轉去,一言不發。
這時,從前院涌進來一群女人,直奔小嬸嬸房間而來,艾戈生再次閃進黑暗中。她聽到了農場小學里幾個老師熟悉的聲音,她們都是小嬸嬸的同事,小嬸嬸昨天還是艾戈生和她同學們的音樂老師。屋里傳出女老師們嚶嚶嗚嗚的哭聲。
戈生喉頭堵塞,這是邊塞10月中旬的凌晨,離天亮還有相當一段時間。剛才她只穿了一身內衣褲跑出來,現在冷得渾身發抖。戰戰兢兢溜回自己屋里,戈生的身體在被子里縮成一小團。她不理解,死亡怎么就這么迫近地呈現在她眼前,過去她只從課本上看到過“死亡”兩字,總覺得和她相距非常非常遙遠。她把頭蒙在被子里泣不成聲,直到睡著。
早上七點,母親白翠來叫她起床,看到戈生已經穿好了衣服,坐在床沿上發呆。戈生抬臉看著鏡子里的母親說:“今天不去上學了,原原需要人照看,今天我看他。”
白翠盯著戈生紅腫的眼睛看了會兒說:“昨夜你聽到什么了?”
戈生沒吭聲。白翠也沒再繼續問,對她說:“原原有人照顧,家里亂七八糟的,你還是去上學吧。”
戈生只喝了幾口稀飯,一路低垂著頭走到學校。農場子弟小學距離她家僅有幾百米遠,這段路她閉著眼都能走到,同學們都是農場職工的孩子,相互熟悉得像鄰居,基本沒有秘密可言。戈生一出現在教室,同學的詫異眼光刷地投向她,他們中不少已從父母嘴里知道了發生在她家的事,即使在家不知道,到了教室,沸沸揚揚的議論聲也很快讓他們明白凌晨發生過什么。
整整一天,戈生沒說一句話。課堂上她恍恍惚惚,眼前一再出現凌晨的情景,老師講了些什么她也不清楚。長到八歲,戈生第一次感到時間這么漫長。
戈生的叔叔第二天傍晚才到達,艾鐵在路上時還帶著一絲希望,哪承想到進門看到的是停止呼吸的范紅秀,妻子沒和他說一句話就已陰陽兩隔。三十二歲的軍人漢子不顧一切地嚎叫起來,只一會兒他的嗓子就啞了。
晚上,白翠讓戈生陪著艾原玩會兒,幾個大人在客廳商量事情。戈生把屋門悄悄開了一條縫,這樣外面的說話聲她可以大致聽到。
叔叔的聲音盡管不高,戈生還是可以聽見:“她為啥開槍自殺?她從哪兒弄來的手槍?那把槍不是你的值班配槍嗎,怎么跑到了紅秀手里?這事不明不白,你得給我說清楚。”
沉默了一會兒,爸爸說:“紅秀有段時間對槍比較感興趣,她問我怎么使用槍。我問你學這干啥,她說,沒啥,就是覺得好玩。我看她神態正常,也沒太在意。直到昨天凌晨出事后,我才發現自己的值班配槍沒了,感到非常疑惑,這槍一直放在我臥室的床頭柜里,怎么會到紅秀手里呢?”
“哼,你說得我越來越糊涂了,你的意思是,紅秀偷偷來你房里拿到槍,然后跑到黃土梁上自殺,你這謊言也太離譜了吧。”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不會隨便把公家的槍交給一個婦道人家,我為什么要把槍給她?那你說說。”
叔叔說不出,又嗚咽起來,他一遍遍地追問:“紅秀為什么自殺?她到底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寧愿一死了之也不告訴我這個做丈夫的?”
艾鋼沒吭聲,一直沒說話的母親白翠開始說話了:“艾鐵,嫂子有句話不得不說了,兩天前,紅秀來過這屋里。當時我不在,就戈生一人在家,紅秀說來借點東西,過了一會兒她說自己找到了,就急急忙忙回了后院。”
戈生聽得臉發熱,她在心里說,說謊,你為什么說謊?你說謊時臉就不害臊嗎?她站起來,可想到小孩子不能干涉大人說話,便又氣鼓鼓地坐下。
“嫂子,我真難以置信,紅秀怎么可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不過連你都這么說,我不知該信誰了。可是,紅秀,她為什么要拋下我們父子,走上絕路?我,死也不明白。”叔叔的聲音又哽咽了。
母親幽幽地說:“我們當然都不明白,如果明白可能就不會出現這個慘劇了。為什么?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后來他們又說起喪事,戈生沒在意聽,艾原叫她過去一起玩。
等到戈生又回到門邊,聽見母親提起艾原:“原原太小,你在部隊又忙,怎么照顧得了?我幫你帶幾年,到了上學年齡你再接過去吧。”
沒想到叔叔口氣非常堅決:“不麻煩你了,再忙我也得自己帶這孩子,一想到和他也要分離,我的心徹底死了。”
外面一陣沉默,戈生退回到床邊,撫摸著原原圓乎乎的腦袋說:“原原不要離開姐姐好嗎,姐姐最疼原原了。”艾原傻傻地笑著說:“好。”
母親進來抱起艾原說:“乖乖跟爸爸回去睡覺,明天姐姐再陪你玩好吧。”艾原乖巧地放下手中的玩具。
父子倆剛走,戈生就去追問母親:“叔叔是不是要把原原帶走?”母親收拾著桌子上的一堆喪服,沒抬頭說:“看樣子他是要帶走了。”
戈生撇了撇嘴角,想哭,她使勁忍住,對母親說:“我不想讓原原走,他走了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他呢。”
“傻孩子,這里再好,哪有跟著親爹親娘好?原原終究要走的。”說完,白翠繼續忙明天喪事要用的東西。戈生揉著眼睛,心里懷著不解和對母親的埋怨入睡。
由于范紅秀年僅30歲,又是自殺,遺體告別儀式辦得非常簡單。次日早上,白翠催著戈生去上學。臨出門,戈生問母親:“原原和叔叔何時走?”母親搖搖頭說:“不太清楚,大概過幾天吧。”
中午放學,戈生發現家里出奇地安靜,父親不在家,母親一人坐在椅子上發呆。
戈生下意識地問:“原原呢?不和我們一起吃飯了?”
母親垂下眼瞼說:“他跟你叔叔回甘肅部隊了,你叔叔急著走,我攔不住。”
“他們什么時候走的?”
“快一個小時了,是坐部隊的汽車走的。”
血液沖上戈生頭部,她歇斯底里地朝母親吼叫起來:“你們為什么不去告訴我一聲,為什么不讓我和原原告個別,他會恨死我這個姐姐的。他和你,你們都在撒謊騙人,我恨你們。”
白翠目瞪口呆地看著戈生,還沒開口,戈生嗚嗚哭著跑出家門,跑向南面的一條東西橫向公路。她知道這是條很重要的路,無論是去烏魯木齊還是甘肅都要從這走。白翠跟在后面無論怎么叫喊,她也不理。在公路邊站了好久,來來往往的車輛沒有一輛為她而停。戈生絕望地想,她也許這輩子都見不到原原了。明知道汽車已開走很遠很遠,她還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4
今年3月下旬,艾戈生在山東蓮城迎來艾原的首次探訪,她和母親分外驚喜。艾原已是32歲的關外漢子,話不多,臉上常帶微笑,外形依然清俊。
郝棋非常盡責地開車帶他們到泰山、曲阜三孔游玩,幾天后,艾原才向艾戈生傾吐自己的情感困擾:他愛上一個離異女人,卻遭到父親的極力反對,他在愛和孝之間心力交瘁。
艾戈生對他說:“婚姻是你自己的,只要對方是值得你愛的女人,你堅持自己就好了。愛和孝不是對立物,其他人的意見僅僅是意見而已。”
艾原點點頭,翻看著她的專欄集說:“看到如今你事業上有成就,婚姻美滿,真為你高興。”停了一下,他接著說,“我還想過一個問題,假如我媽媽,還活著,她是不是能支持我?我覺得她是會支持兒子的。”說完,他垂下了眼瞼,低頭喝茶。
艾戈生看著他,心里被猛烈撞擊了一下,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聽艾原主動談起早故的母親。艾戈生站起來,右手輕輕撫著他的肩膀,艾原一聲不吭。她低聲說:“我也相信她會的。”
最初幾年,戈生并不明白,叔叔和原原為何從離開就沒有了聯系,僅憑年幼時一些影影綽綽的模糊記憶,她很難將一件復雜的自殺事件完整連綴起來,但這并不表明她將這個家族秘密忘記了。有時,戈生甚至覺得自己是家中唯一一個還惦念著小嬸嬸的人,這倒不是因為范紅秀生前多么疼愛她,而是小嬸嬸自殺的疑團始終沒從她腦子里消失過。
后院那幾間屋由于長久無人居住,成了被遺棄的荒涼之地。白翠幾乎不去后院,并且也不讓戈生去。戈生不怕,從小在戈壁灘上長大的孩子怎么會怕這些?事實上,父母不在家時,她常常一人跑進后院,在幾間屋中到處穿梭。起初,她在空屋里似乎還聞得到熟悉的氣息,后來,空屋里只有低飛的塵土嗆人鼻腔,她心里空落落的。有一次,戈生意外地在院角一個裝廢物的紙箱里發現一本舊書,書頁里竟還夾著一張小嬸嬸抱著原原的照片,這遺漏的幸存之物令戈生如獲至寶。她把照片用紙一層層包好,藏在自己抽屜最底層的一本書中,任何人都不知道,她甚至連喬安彬也沒告訴過。
戈生和父母對叔叔家的情況通過爺爺奶奶知道了一些。原原先是跟著叔叔在部隊,3年后,叔叔娶了一個離婚女子,人還賢淑,原原上小學后一直跟著繼母生活。繼母后來生了一個女孩,前兩年,叔叔從團長位置轉業到蘭州一個區里。
戈生再見到艾原,是在高中畢業那個暑假,距離艾原離開新疆已過去了整整10年。
高考發榜,艾戈生被陜西師范大學錄取。家人都很高興,戈生向母親提出,想去蘭州看望原原和叔叔,多年中她一直有這個心愿。白翠爽快地說:“我覺得你也該出去見見世面了。”
晚上,白翠對艾鋼說起這事,艾鋼說:“我當然不會反對,就是不知道艾鐵樂不樂意讓去。”
白翠說:“這么多年,艾鐵和咱們毫無來往,結婚也不通知一聲,他心里的疙瘩是再也解不開了。不過,戈生畢竟是他侄女,讓戈生先給他打個電話。”
果然,當戈生給叔叔打通電話時,艾鐵非常高興地說:“小戈生一晃都長成大姑娘,要上大學了,歡迎來蘭州玩玩。你買好火車票后,把車次和時間打電話告訴我,我和原原去車站接你。”
白翠開始操辦禮品,除了羊毛圍巾、葡萄干等新疆特產,她還去一個做珠寶玉器生意的朋友店里選了四塊不錯的和田玉佩,她要讓戈生的這次拜訪看起來鄭重得體。
七月末,戈生終于踏上了從烏魯木齊到蘭州的綠皮火車。夜里睡不著,她把臉湊在小小的窗前,哐當哐當的單調聲一次次撞擊黑暗夜色,令一個人的旅途更顯漫長,喬的面容驀然浮現在車窗上。他還喜歡穿白襯衣嗎,白襯衣還那么一塵不染嗎?假如他知道我考上了喜歡的大學會為我高興嗎?可是現在他在哪里?戈生躺在黑暗中,淚水一串串從臉上滑落。
終于到達終點站蘭州。隨著大群擁擠的人流走出站口,戈生在人群中看到一塊寫有自己名字的紙牌,趕緊招手走過去。紙牌下站著一個中年男性和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遠遠看過去,中年男性的面容,她依稀記得,是叔叔,只是比記憶中胖了些。少年定是原原了,胖嘟嘟的幼兒已變成一個清瘦少年。戈生的眼睛瞬間潮濕。
戈生原本想著見到艾原后,要像小時一樣擁抱他一下,而現在艾原的身高已超出了自己,她拉住了艾原的大手,使勁兒晃了晃,說:“小原原還記得姐姐嗎?”艾原羞澀地笑笑,說:“當然記得了。”說著,把她手里的旅行包拎過去。
戈生在路上得知,叔叔現在蘭州城關區工商局任局長。不到一小時,汽車駛進了一片居民區。叔叔家是個庭院,兩層樓,收拾得干凈整潔,看出來女主人持家很用心。一對母女笑著從房里走出來,戈生心想,這就是她的繼任嬸嬸了,不知怎么,她腦子里固執地浮出范紅秀模糊的影像。
叔叔和艾原陪著戈生在蘭州轉了幾天,他忙時就叫艾原陪著戈生出去玩。這幾天中,他們誰都沒提過范紅秀。隨著一個人離世,她在這世上留存過的痕跡是否終會被抹得干干凈凈?甚至在摯愛之人心中,痕跡也越來越淡終至于無?戈生心里有說不出的悵然和難受。等到四年后艾原考上大學,戈生才將那張照片寄給他。
在沉默了好一會兒后,艾原悲傷的聲音穿透艾戈生的冥思:“幸虧你寄給我照片,怕唯一的一張照片丟失,我把它復制了好幾份。父親幾乎沒和我談論過母親,但他一直保存著她戴過的一塊寶石花手表。我不知能和誰一起談談她,哪怕只是一起回憶下我們過去的生活點滴,對我都是難得的幸福。我心里一直有空洞,你該明白這源自幼年。”
戈生神色黯然,低聲說道:“你心里還是留下了陰影。高中畢業那年我去蘭州,只是為了去看你。我以為你對童年早已沒有了記憶,不敢跟你提起。”
“多年來我對她自殺一事深感疑惑,你說,究竟是什么,讓一個女人絲毫不顧惜年幼的孩子,慘烈了結自己的生命?”
戈生的手顫抖了幾下,問:“你知道嗎?”
艾原搖頭說:“做過多種猜測,不知道。”
說話間,白翠進來,叫他們去吃飯。戈生抬起頭,看到母親滿臉煞白,神情極不自然。
5
研修班進行到第八天的下午,艾戈生手機接到一個電話,她知道號碼來自杭州的一家雜志社,遂走出會場接聽電話。聽了一會兒,她向對方說:“感謝趙主編的邀請,只是,事情來得有點突然,請給我幾天時間考慮下好嗎。”
突如其來收到的這個訊息,令艾戈生心里亦喜亦悲,甚至還有一股對未知的恐慌與茫然。她沒再回會場,沿著海濱綠道走下去。這些年她從北方一路向南逃去,心中很多憂傷和周折無法向人訴說,哪怕是對最親近的人也不能說,所以后來她愛上了文字書寫。假如今后她繼續向南,一直向南,她的北方還是永無盡頭嗎?還會宿命般如影隨形嗎?
今天中午,她剛讀完那部小說《下垂的天空》,小說略顯沉悶,但是語言很有特色,意象稠密極致,一個比較老套的情感故事被寫得很有震撼感,結尾以男主人公喬安彬為了摯愛離家出走不知所向而告終。可小說里的喬安彬跟她愛過的喬安彬,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在喬安彬心里,或許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偶然吧。然后,她為自己曾經的好奇心啞然失笑。
一年前去京城,艾戈生在王府井圖書大廈閑逛,看到一部小說《下垂的天空》,這是一個沒多大名氣的女作家陳冬米的長篇小說。她被這書名吸引,拿起來翻了翻書頁,而當“喬安彬”這三個字閃進她眼里時,艾戈生心里一顫,瞬間收緊。促使她買下這本書的動機只是好奇,也可以說,只是因為“喬安彬”這個名字。小說帶回家后和其他許多書堆在了一起,因為忙碌,艾戈生把它忘了。直到臨來島城前她收拾書柜才翻出來,隨手裝進行李箱。
七月初,就在烏魯木齊機場轉機去阿克蘇的短暫的等待間隙,被包裹在往來穿梭的陌生人群中,伊犁往事在艾戈生大腦中再次上演,喬安彬當然繞不過去。而伊犁距阿克蘇只是咫尺之遙,她卻無力踏進一步。
這個夜晚,穿過大海起伏不止的潮聲,艾戈生一路向北逆風而行,向著遙遠的17歲的那個春天。那時,沙塵暴也只是偶爾來襲,大多數時間,伊寧的春天屬于暖陽、解凍后歡暢的河水、一片片冒出來的新綠。5月下旬的一天晚上,下了晚自習,艾戈生漫步在校園中。校園寬敞得有點奢侈,最多的樹木是白樺,已長出嫩綠的枝葉,筆直伸入云中,艾戈生喜歡它的挺拔。走到校園東北角時,沁人的花香令艾戈生停下了腳步。一大片潑辣辣的野薔薇攀緣在墻上,剛剛長成白的粉的花苞。一剎那間,艾戈生被一股說不出的激流驅使著,血流加快,心里也有無數花朵綻放。
終于又到周六,吃過早飯,戈生去喬老師那兒補課。艾戈生的輔導老師喬安彬,是農場子弟學校的代課老師,全校唯一的一個本科畢業生。兩年前喬安彬來到農場學校,當時誰都以為他在這里待不長。可喬安彬隨后表現出的踏實穩定很快破除了他們的猜測。無論哪個老師家里有事需要他替代,他都毫無怨言地幫人代課。讓喬安彬給戈生補習數理化是艾鋼的主意,每周末戈生都跟喬安彬補幾節課,不久,她的理科成績明顯提高了。艾鋼對喬安彬非常滿意,經常在農場以及上級來檢查時夸獎喬,他還暗示過喬安彬,將來抽個合適的機會提他當農場子弟學校的校長。面對艾鋼的任何褒獎,喬安彬總是一臉謙卑的笑容,從不張揚,這令艾鋼更加器重他。
周末的小學校沒有了學生的吵鬧,安靜得能聽見風拂過草尖的窸窣聲。戈生來到西北角一間屋前,輕輕敲門。隨著門打開,她的心怦怦跳起來,一個像白樺樹一樣挺拔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口,微笑地看著她。那一刻,戈生確切明白為什么自己獨獨喜愛白樺樹了。
戈生注意到,喬安彬今天穿了一件的確良白襯衣,黑西褲。這身衣服,只有他穿才這么好看,她從沒見過能把白襯衣黑褲子穿得這么好看的男子。戈生的臉突然紅了。
和那些滿腹理想也滿腹牢騷的同學相比,喬安彬更容易在現實中滿足,這主要和他的家庭身世有關。他父親是20世紀50年代的大學生,家在浙江紹興,因家庭原因主動要求下放到烏魯木齊,后來雖然落實政策安排了工作,卻依然頹廢郁悶。喬安彬的母親身體常年有病,沒有正式工作,他是家中長子,弟弟和妹妹都在上學。是個清貧之家。大學畢業后,他無法像同學那樣瀟灑地一轉頭,無所顧忌地追求個人自由和享受。
他在報紙角落偶然看到華英農場的一則招聘啟事,開出的待遇竟比正式在編教師工資高許多,喬安彬動了心。他用一部公用話機打到了艾鋼辦公室,交談一番后,他決定不等畢業分配,先去農場任教。幾天后,喬安彬就帶著自己的簡單行李來到華英農場,一個月后正式簽訂了聘任合同。現在,喬安彬非常滿意眼前的這份教職工作,他希望用自己踏實的工作換來穩定的收入,供弟弟妹妹讀書。甚至給戈生補課這件事,他都看得很重要,因此他很盡力地輔導,戈生的成績不斷提高也是對他能力的一種證明。
按照往常,星期天上午補兩節化學,下午補一節英語,上完課戈生就坐車回學校。收拾書包時,戈生口氣裝作很平淡地問喬安彬:“你知道《倩女幽魂》這部電影嗎?聽說這周末市里影院上映,錯過這兩天,以后就沒了。我想,明天下午去看電影。”
“張國榮、王祖賢主演,你當然可以去看啊。”
“我是問你想不想看。”說完這句話,戈生立即低下了頭,要知道這句話她想了一天才說出口。
喬安彬略微有點吃驚,他用手扶了扶眼鏡說:“我也喜歡張國榮的電影,那明天就去看吧。”喬安彬今年23歲,只比戈生大6歲,算起來他們也是同齡人。聽到這句話,戈生差點跳起來,為了掩飾,她用玩笑的口吻說:“明天的電影是鬼故事,男老師可不能害怕哦。”喬安彬的細長眼睛在眼鏡片后面閃了閃,戈生能感覺到它們和以往的表情不同。
夜深了,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戈生仍浸沉在下午歡樂情緒的余波中。為什么面對喬安彬自己會歡喜又不安?長到十七歲,她還從未對其他男生有過這種感覺。
星期天下午,他倆趕到汽車站附近的一家影院,喬安彬買了兩張票,又以最快的速度買了一包爆米花一罐雪碧。摸黑剛找到自己的座位,影片正好開始。
戈生剛開始還在悠閑地吃著爆米花,看到一半,她吃不下去了,因為電影情節越來越復雜緊張。當看到小倩對寧采臣動了真情,寧愿自己受傷也要保護他時,戈生有點控制不住,眼淚輕輕涌出,她用手指悄悄抹了幾下。過了一會兒,當她再一次用手抹眼淚時,喬安彬把一塊手絹塞到她手里。戈生轉過臉,對喬安彬輕聲說:“讓你見笑了,不過,你不能笑話我。”喬安彬溫柔地朝她一笑說:“怎么會呢?”
影院里人都快走完時,他倆才一前一后走出影院,天還沒完全黑。喬安彬說:“餓了吧,你想吃什么?”戈生說:“就吃蘭州拉面好了。”
在他們并肩走出小餐館去公交站臺時,戈生不知道,有個人在后面觀察他們好一會兒了,他們的樣子像極了一對情侶,而她臉上是十足戀愛中小女生的表情。
趁等公交車的空,喬安彬轉身跑向旁邊小攤,買來一包炒栗子,又反復給戈生交代學習上的事。車來了,他還在抓緊叮囑:“下了車就進校園,別在外面轉悠。”戈生抿著嘴笑了,說:“你比我媽還仔細呢。”汽車開動了,戈生扭過臉看著喬安彬,他在白襯衫外面套了件淺棕色的夾克,白襯衫在夜幕中依然搶眼。在她目力所及之內,喬安彬如白樺樹般站在路邊。
戈生再次在農場學校見到喬安彬的剎那,在他臉上捕捉到幾絲慌亂。喬安彬還穿著白襯衫,黑西褲,襯衫洗得很白,看上去沒有一絲灰塵,也許今天早上他才剛剛換上吧,戈生心里暗自猜測著。
上完一節數學課休息時,喬安彬給戈生倒了杯茉莉花茶,滾熱的茶杯剛放到戈生面前,“砰”的一聲響,玻璃杯炸裂,杯水四濺,水從桌面向下嘩嘩流淌。喬安彬趕緊拿來了干抹布、垃圾桶打掃收拾。戈生剛才沒覺著,現在突然感覺到左手食指肚有刺痛感,低頭一看,一滴鮮紅的血從指肚上滲出,一根小小的玻璃碴立在指肚中間。
喬安彬也看到了,臉色一變,說:“快讓我看看。”他輕抬起戈生食指看看,然后轉身回里間桌子抽屜里翻出一瓶消毒棉球,當他過來時,戈生已將那根玻璃碴拔了出來。喬安彬檢查了沒有留下玻璃碴,用棉球摁住刺傷區域。他的手指秀美細長,戈生呆呆盯著他的手,不敢抬頭,心里卻是甜蜜柔軟得一塌糊涂。
“以后手指被扎傷或打吊瓶取下針頭時,都要這樣多摁一會兒,記住了嗎?”
戈生覺得自己的臉越來越紅,她把手指抽出來說,“好,沒事了。”
上完課,戈生突然想到一件事,對喬安彬說:“學校里最近發生了一件事很是稀奇,七中都沸騰了。”
“哦,什么稀奇事?說來聽聽。”這次,喬安彬把茶杯放得較遠,直到水變溫了才端過來。
戈生端起杯子喝了兩口,說:“那對鬧出大故事的男生女生就在我鄰班,成績還不錯。兩人早戀一年多了,一個月前在學校后面小樹林里接吻被同學發現,向班主任老師告了密。班主任提醒過一次,后來他們不小心又被同學告密。這次班主任氣壞了,當著同學面把他們兩人責罵一頓,兩人自尊掃地,商量好回家后同時殉情自殺,當然,還是被家長及時發現了。盛怒與驚恐中的雙方家長幾次到班主任、校長那里鬧事,校方在一氣之下將那男生女生除名。雙方一看鬧學校沒轍,又轉換方向開始了互相指責甚至謾罵。這時,被家長忽略了的男生女生倒是態度堅決一致,在一個傍晚偷偷坐上汽車私奔了,至少目前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
“講完了?”喬安彬問。
“嗯,我講的當然不如故事本身精彩。”戈生開始發表自己的意見,“我覺得學校處理這件事未免太霸權,倒是那兩個學生真值得敬佩,雖然弄得聲名狼藉,但畢竟他們是為愛私奔啊,勇氣可嘉。”
而喬安彬卻搖搖頭說:“學校管理這樣的事有不少難度。他們的愛情雖然無可指責,但私奔這事太幼稚盲目了,他們或許很快就會后悔。”
戈生不解地問:“為什么后悔?那不是他們自己決定的嗎?”
“人是會經常后悔的一種動物。”
“可是,喜歡一個人就該是很簡單的一件事,簡單到想和他天天廝守一起,簡單到和他在一起吃碗面都覺得是天大的幸福。”
喬安彬笑了,又繼續說:“這當然沒錯,可他們現在還未成年,心智既不成熟,更缺乏謀生技能。當某一天連混飽肚子都成大難題時,兩人的心理就會發生巨變,可能互相埋怨,也可能互相憎惡,愛情再也不是原來的甜美動人,甚至會成為雙方的負擔。最后的結果,要么和平分手,回到各自父母身邊;要么繼續廝纏怨恨。”
戈生瞪大了眼睛,想反駁喬安彬,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她沒想到喬這么年輕,對愛情問題卻看得如此透徹理智,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失落、冷清。
下午的課,戈生恍恍惚惚。喬安彬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下課后,他對無精打采的戈生說:“走,我陪你去操場曬曬太陽,活動活動筋骨。”戈生眼里出現了一絲神采。
戈生在一個秋千架前停下,童年的時光瞬間回來。她用手撫摸著秋千的粗麻繩索,對喬安彬說:“以前在這兒上小學,女孩子們都喜歡到這里玩耍,像一群多嘴的燕雀。那些燕雀極少數上了高中,大部分開始謀生了。自從8歲那年秋天以來,我再沒蕩過秋千。童年已經走遠,童年并未走遠。”說著,戈生越發傷感。
喬安彬認真地看著她說:“戈生以后會成為一個好詩人。放下憂郁,今天來重溫下你的女童夢吧。坐好了,抓穩繩索啊,看看你能蕩多高。”
戈生腳尖用力一點地,在喬的助力下,她的身體一次次沖向半空,一次比一次沖得更高。她嗓子里有了要尖叫的沖動,上午的不快和萎靡一會兒就被蕩得煙消云散。她綻開興奮的笑容,俯視著正抬頭仰望她的喬,大聲喊:“我才不在乎成不成為詩人,喬安彬,我要蕩得再高點,再高點。”
喬安彬的臉越來越模糊,戈生在近乎麻醉的暈眩中,聽見輕微的喃喃自語聲:戈生,我想這樣天天守在你身邊,想天天看到你的燦爛笑容,戈生……
這分明是喬在說話,戈生想,這不是幻覺,不是的。于是,她把聲音提高了半個分貝,朝站立在秋千架邊上的男子喊著:“喬安彬,我要你等著我,等著我。”
戈生心里沒有了世界,沒有了學校,甚至連秋千都消失了,只有一支旋律歡快的曲子在流淌。這支曲子的名字就叫青春,魯莽又可愛,張揚又可親。
6
上午,研修班學員一起去爬嶗山,艾戈生曾多次獨自登上那座山,她腳下的動作很快,不一會兒就將大多數同學落在身后。一場小雨過后,天空似陰還晴,云影瞬間變幻多端,登上山頂,視線頓時開放空闊,只是腳下的大海藍得發黑,讓人顫栗。她一動不動凝視著下方的深淵,想到昨天接到的那個電話,一個聲音在她腦子里傳出來:未知比深淵還恐懼嗎?隨后,她搖搖頭。
下午沒活動,戈生趁空閑想拾起自己的論文,可是思維總是很難集中,打出幾行字,她覺得不滿意,又刪掉了。艾戈生決定放棄,合上了電腦。
不過短暫幾十分鐘的睡眠,竟然有夢縈繞。又回到了小時候,盛夏的一天,她和幾個玩伴去戈壁灘深處探險。除了幾個孩童,莽莽戈壁灘上再看不到一個人影,頭頂熱辣辣的太陽把所有的熱都傾灑給他們。前方突然出現一間小木屋,屋內空無一物,并沒滿足他們的好奇,于是繼續行走在戈壁灘上。探險毫無收獲,除了偶爾發現的一兩個洞穴外,他們沒見到一只小狐貍一只小刺猬。但戈壁灘上長大的孩子都熟悉狼的嗥叫,尤其在夜晚。眼看日頭在西邊就要墜下,恐懼從心頭冒出來,他們趕緊朝家的方向趕去。她的腳步越來越快,而就在她往回扭頭看時,荒蕪的土黃色戈壁灘,在剎那間變作波濤起伏滾滾不絕的深藍海水,千軍萬馬般向他們涌來,巨浪眼看就要吞沒他們。
她不無驚恐地醒來,原來,即使自己遠離了北方,它也從來沒有消散,它暗影重重,永無盡頭,在任何時刻都能突然橫亙眼前。
那個遙遠的周五下午,戈生好不容易盼到下課,一進寢室,赫然看見媽媽白翠坐在床沿,戈生愣住了。
“媽媽,你怎么來了?”
白翠站起來,拽了拽自己的衣角說:“沒事你媽就不能來看你?趕緊收拾下書包,咱們去伊犁你大姨家。你姥姥想你了,非讓我帶你過去住兩天。”
戈生覺出媽媽笑容里有種不可揣測的東西,說: “‘五一’放假剛去過,怎么又去。我還怎么補習功課呢?”
“老人的心愿要盡量滿足,學習不差這一兩天。走吧。”
說完,白翠拎起一只大包向外走去,戈生心里即使一百個不樂意,也只好跟上去。
到達市立醫院宿舍,姥姥和大姨都在家,親熱得寒暄了一陣子。戈生說:“那我先去盧葦房里做會兒作業。”
大姨笑著說:“看看,還是戈生有大姑娘樣子,明年一定能考個好大學。比我家盧葦省心多了。”
白翠眼瞅了瞅戈生,微微一笑,沒說什么。
第二天上午,大姨帶著戈生和盧葦去伊犁百貨商場買衣服。戈生看中了一條白底小紫花純棉的泡泡袖連衣裙,一雙乳白色鞋面上鑲嵌小珠子和貝殼的涼鞋。在試衣間,戈生想象著喬看到她穿這條裙子時眼睛里的驚喜,兀自笑了。漂亮的新裙新鞋,很大程度上抵消掉了戈生心里的急躁,又為等待憑空增添了不少甜蜜。戈生暗想,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般的滋味。
這周三,戈生從同學嘴里得知一個驚人的消息,前幾周私奔的那對少年情侶,在經歷了僅僅10天的流浪后,回到他們各自家中。他們和和氣氣分手,雙方父母也商量好互不追究,然后將兩人送到另外兩所不同的高中就讀。一個轟轟烈烈的早戀故事,就這樣以一個再平庸不過的結局告終。她承認喬安彬的分析正確,但內心仍有幾分不甘和失落。
臨上汽車前,她在車站附近的小超市給喬安彬買了豆干、鴨脖,回到農場天色已黑。媽媽白翠坐在椅子上發呆,戈生模糊記起這一幕與很多年前的一幕似曾相識。
“我爸呢?”
“他出去喝酒了,我剛吃過。你自己吃吧。”
戈生稍微有點意外,平時周五晚上媽媽都是等著和她一起吃,今天怎么了?
戈生在浴室洗澡時,自家院門響了。是爸爸,他們兩人低低的說話聲她聽不清。回到房里,她把新裙和新鞋換上,美美地走了好幾圈,在鏡子里反復試著,是把頭發垂下來呢,還是高高扎起一條馬尾辮更好看。她甚至想象著,喬安彬狹長的眼睛里充滿溫柔笑意,向她走來,在她額頭上、眼睛上印下輕輕一吻。
其實,那一吻已不是想象。大大上周那個周末,艾鋼出差,戈生在喬安彬房間里補習的時間最長。中午,白翠包了好多水餃,她裝了兩袋給喬安彬送去。喬安彬笑嘻嘻地說:“你媽媽真好,當然你爸也很好。”艾戈生盯著喬安彬清秀的臉龐,歪著腦袋似怒似笑地問道:“他們都是好人,那只有我不好?”喬安彬把視線從戈生臉上迅速移開,聲音低下去說:“你當然更好,好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夸贊你。”戈生聽了一時無語,低下頭呆呆地擺弄著書包。很快,她抬起頭,大膽地迎向喬安彬的眼睛,發出自己也不相信的聲音:“喬,你喜歡我嗎?”說完,她的心怦怦直跳,好一會兒,戈生終于看到喬安彬輕輕點點頭,他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戈生,即將讀高三了,分神會影響你學業的。你要記住,你考大學對我很重要,以后,你會有很多時間的。”戈生聽出了他的許諾,又向喬安彬靠近了一步,說:“能吻我一下嗎?”喬安彬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態,或許是心慌,他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向戈生俯下頭,在她額頭輕吻了一下。戈生閉著眼,那吻輕得好像只是一片雪花落下來,一股年輕男子的氣息拂過來,令她沉醉。喬安彬很快平靜下來,對她說:“戈生,我們現在該上課了。”
周六早上戈生起得比往常還早,她換上新裙新鞋,照了會兒鏡子,背起書包就要出門,卻被白翠叫住:“這周不要去補課了,喬安彬不在學校。”
她只隔一周沒見喬安彬,那次并沒聽他說有事要請假。她語氣盡量自然地問道:“他去哪兒了?”
“回烏魯木齊了,他是本科生,本來就該去一所正規學校,在這農場里待著浪費人才。”
母親的回答如當頭一棒砸下來,戈生的腦子懵了,她脫口而出說:“我爸不是還準備讓他接校長一職嗎,他在農場教學很快樂,況且從未聽他說過想離開這里啊。”
“人的想法隨時會變,喬安彬當然也不例外,或許他自己也覺得在這里太屈才呢。”
戈生不甘心地問:“那他,還會回來嗎?”
“他走時把行李都帶走了,應該不會回來了。”
戈生聽到媽媽最后這句話,瞬間絕望。她嘴唇一陣哆嗦,卻說不出話來,兩眼直愣愣地盯著院門方向。腦子里只反反復復響著一句話:你怎么會就這樣走了呢?
白翠悄悄從她背后把書包拿下來,說:“這周就在家自己復習吧,下個星期你爸爸再給你找老師輔導,未必比喬安彬差。”
一股怒氣直沖上戈生頭頂,她嚯地撂下一句:“以后我不需要輔導老師了。”然后猛地抓起書包回自己房里,把門銷上。剛才還強憋著的一股勁頭,現在徹底垮下來,戈生坐在桌前,任眼淚肆意流淌,也不去擦。
想一陣哭一會兒,夜里輾轉難眠。戈生在焦慮難耐中熬到星期天午飯后。白翠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后,這情景,令戈生又想起8歲那年她哭著去公路上追趕早已走遠的艾原。她心中充滿了對白翠的厭惡,扭過頭說:“你跟著我干什么,我不會去自殺。”
戈生心里除了恨她父親艾鋼,也恨喬安彬,恨他為什么連封信不留就走了。
這個周末,戈生沒回家,白翠打電話問情況,戈生說復習緊張,不回去了。直到下下周末,戈生還沒回家時,白翠才慌了神,她明顯感覺到戈生的變化,這種變化令她恐慌不安。
戈生把所有能用上的時間都放在了功課上。暑假開始,在家只待了幾天,她報了學校班主任介紹的一個暑期輔導班,重新背起書包返回了伊寧城。
戈生只有一個愿望:她要離開農場,離得越遠越好,所以對第二年的高考,她孤注一擲地用功。她發覺,只有這樣,她內心才沒有時間去悲傷。偶爾,想起那對私奔10天的學生,她會生出一點羨慕,雖然殊途同歸,但他們至少是愛過了,彼此真實擁有過了。而她和喬安彬的故事,還沒來得及正式開始,就倉促夭折。
我的心曾是一個小小花園/再給點時間,它就花兒開遍/我的愛比花園簡單/人山人海中只要再讓我看他一眼/曾以為/青春是一匹又好又快的馬/ 只要騎上就能追上他/現在知道/青春不過是一匹快馬/它獨自跑過,跑遠/ 不理會我能不能找到他
高考結束,戈生寫下了生平第一首詩歌,一首挽詩。
拿到陜西師范大學錄取通知書后,在一個星期天的傍晚,戈生悄悄走進農場小學,學校并沒有圍墻,幾排教室、辦公室加上一個平整后的操場,就是一個開放式的校園,在戈壁灘的邊上。喬安彬曾停留過兩年的辦公室一團黑暗,門上別著大鎖。她站立在門口,那個穿白襯衣如白楊樹一般挺拔的年輕男子微笑著給她打開門,往事歷歷在目,卻似幻覺似夢般無所憑依。戈生的步子放得很輕很輕,角落里,幾架秋千在夏日最后的暮光中,靜靜地等在那里,卻并不是等她,她再也沒有要坐上去越蕩越高的念頭,因為那個給她搖動秋千的人不在了,她愿意與之分享高考成功的喜悅的人不在了。淚眼模糊中,戈生耳邊再次響起喬安彬近乎夢囈的喃喃自語:戈生,我想這樣天天守在你身邊,想天天看到你的燦爛笑容。
18歲,戈生心里已刻下滄桑。上大學后,她斷斷續續寫了幾年詩歌,偶有發表,它們大多數都是情感的揮發和宣泄,她自己知道這算不上真正的詩歌創作。但在艾戈生今天看來,她的寫作行為在彼時已開始了,童年的隱秘災難事件,內心沒得到滿足的愿望,她和喬安彬沒來得及正式開始就夭折的愛戀,暗夜里的眼淚和悲傷,連同她這整個人,全都化作寫作所需的燃料和動力。
7
站在夕陽余暉里,一對少年情侶嬉笑著從艾戈生身邊的沙灘涉水而行,沙上刻下一行行快樂健勁的腳印。艾戈生記起18歲時寫下的幾句詩,久遠青春的傷痛已消失,痕跡猶存。
她不知道,喬安彬曾經懇求過艾鋼,讓他在學校再待一年,直到戈生順利考上理想的大學就離開,但是他的懇求被艾鋼兩句話就砸碎了。喬安彬也曾在戈生學校門口徘徊一陣,試圖碰巧在門口遇見她。第二天,他失魂落魄乘上回烏魯木齊的汽車,看著玻璃窗上模糊的面容,他對自己說,忘記她吧,忘記她,這只是一個剛剛開始的夢。喬安彬猜測戈生或許會因他不辭而別怨恨他,加上那幾年工作也不順利,郁郁寡歡了數年。后來他幾次去過伊犁,可戈生從陜西師大畢業后就去了山東,農場里沒有人能告訴他戈生的音訊。當然,喬安彬去伊犁還為了一件事,那件令他來不及解釋就被艾鋼突然辭退的事。等他終于得到答案,已是多年之后了。
華英農場事發,震驚了整個伊寧,那年戈生讀大四。
農場里的一個副場長因和艾鋼關系惡化,向紀委揭發艾鋼任農場場長期間不僅有貪污行為,并在14年前弟媳開槍自殺事件中嚴重瀆職,生活腐化,道德淪喪。至于副場長為何在范紅秀自殺那個凌晨第一個發現她并不費解,聽到半夜槍響,他敏感地預知有意外發生,于是順著槍響的方向一路尋去,當看到血跡斑斑的范紅秀身邊還有一張遺書時,他鬼使神差地將遺書收了起來,在自家一藏就是14年。案子并不復雜,只因被拖延了太長時間,致使農場里的人們一連多天寢食難安,只為快點知道真相。
那天夜里輪到艾鋼值班,他帶著槍在農場轉了一圈后,趁夜色去了后院范紅秀房間,艾原早已入睡。他像以往一樣,隨手關掉燈,躺到了范紅秀床上。范紅秀低聲罵他:“滾出去,畜生。”他一改平日的一本正經,調笑著說:“你罵我什么都成,但我就是不會滾。”范紅秀說:“你再不滾我就喊了。”艾鋼說:“你喊吧,反正橫豎都是咱倆通奸,你想讓農場的人都知道嗎?”范紅秀不作聲了。等想起把槍落在了范紅秀那邊時,艾鋼已經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他并不是第一次帶槍去范紅秀家。可他實在太困了,想著明天再去拿槍也誤不了事。
范紅秀被恥辱釘在了床上,她兩眼無神地看著房頂,心里只剩下對艾鋼的憎恨和對自己的厭惡。艾鋼固然道貌岸然,可現在的情形何嘗不是自己不敢抗爭的結果?以前她也曾被艾鋼羞辱得生出厭世心,但在那時,范紅秀還盼望著丈夫早點將她和兒子帶走。她央求過艾鐵多次,艾鐵說部隊暫時沒有她適合的工作,條件也艱苦,不比農場,讓她再堅持一兩年。兒子在墻邊的小床上哼唧了幾聲,范紅秀趕緊過去,將艾原抱起給他把尿。將兒子重新放回床上,她輕輕拍打哄他入睡。就在她以為兒子已睡著剛要離開時,艾原突然夢囈般地半睜著眼睛說,是爸爸回來了嗎?范紅秀猛然呆住,過了一會兒,她低聲對兒子說,你是做夢夢見爸爸了吧,寶寶快睡覺。艾原沒再說話。
路過五斗櫥時,范紅秀的手一下子碰到了艾鋼落下的手槍,冰涼的觸感令她打了一個激靈,眼睛死死地盯了它一會兒。從艾鋼那兒,她無意中知道了如何使用槍,也許在潛意識里并非無意。扳開槍膛,三發子彈躺在里面,范紅秀把槍重新放回櫥子上。
兒子半夢半醒中說的話,在范紅秀聽來,是一個諷刺,更是一把尖刀,深深刺進她的心。范紅秀認定,如果世上有最不可饒恕的女人,那就是她,這樣的女人不配再做母親。她倒了兩盆熱水,把自己清洗干凈,換上一身自己最喜歡的衣服。在兒子身邊呆坐了半個多小時,她實在看不夠親不夠這張稚嫩的小臉。她也想到孩子日后沒了娘親的苦楚、艱難,可他終究會長大成人。在兒子的記憶中,她的形象她這個人會漸漸模糊,模糊成一聲惋嘆,模糊成一絲思念,哪怕被他遺忘,也總強過她羞恥地賴活世上,那才是她無法承受的。
再次擦過眼淚,范紅秀的心變得子彈般冰冷堅硬。她從抽屜里找出一沓白紙,要對這個不想留戀的世界說句什么。她寫了幾頁,卻不滿意,一次次將紙丟進火爐中。最后,她決定只寫一句話:與其和豺狼同門,不如去做墳中孤魂。范紅秀帶上槍和遺書,出了門,直奔農場前面的一道黃土梁。她對這里太熟悉,摸黑也能找到。黑暗和寒冷更容易讓人貪戀燈光和溫暖,范紅秀怎能不懂,她怕自己會反悔,于是走得更快,她想快點結束這一切。1983年10月19日凌晨兩點,跪別了山西老家的父母兄姊、遠在甘肅服軍役的丈夫艾鐵、熟睡中的幼兒,范紅秀迎風站到了土梁上,將手槍舉起來,對準了自己的頭部。
兩聲槍響并沒把艾鋼驚醒,后來副場長急匆匆敲門匯報,他腦子里才亂作一團,驚恐萬分。艾鋼說,你趕緊帶幾個人用擔架把她抬回來,把那幾個醫生都叫來。然后他沖進范紅秀房里,在抽屜里胡亂翻了一通,沒發現什么,雖然不無疑慮,他還是慶幸了14年。
當范紅秀浸染著暗淡血跡的遺書在法庭上被當眾宣讀后,全場駭然,白翠頃刻暈倒。農場的主管會計也當庭指控了艾鋼的貪污行為,當年就是他,在伊寧汽車站看到戈生和喬安彬從一家面館出來,又尾隨他們一段。他向艾鋼告狀,說喬安彬引誘戈生,將喬從學校驅逐后,他如愿讓妻侄當上了農場的小學校長。數罪并罰,艾鋼被判有期徒刑十六年。突然出現的真相,讓戈生對艾鋼的恨意無以復加。他把她人生中對親情、愛情的所有美好愿望全部撕碎了,他讓她對人性感到絕望。她發誓,即便艾鋼死了,她也不會再見他一面,她真的做到了。后來戈生發瘋般地學習心理學、哲學,寫情感專欄,都是因為她內心有個無法修補填充的心理空洞、情感空洞。
大學畢業,戈生只回過伊犁一次,辦理戶籍轉移。她在夜幕濃重時分才回農場,最后一晚,戈生沉默地整理自己的舊物,其實值得帶走的東西很少,幾本舊書、少許照片而已。她嘗試著想安慰下母親,可是努力了幾番,只說出你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她心緒沉沉,第二天凌晨天不亮就離開了,沒讓母親去送。時間還早,她特意拐到農場小學,在操場邊站了一小會兒,雙腿滯重,感覺自己無法向里邁動一步。戈生倒是想為過去的22年流下幾滴淚水,可眼睛里一滴淚也流不出來。晦暗的天空中,一輪殘月孤清地照著她,照著她心里所有的愛恨悲喜。她咬著下唇想,或許,這次就是我們的永訣吧。
從艾鋼入獄,戈生一次沒去探視。在監獄第八年,艾鋼于一個悶熱的夏日中午死于心臟病,其時,戈生29歲,郝郝還沒滿3個月。處理完艾鋼后事不久,白翠辦理了退休手續,從此也離開了伊犁,跟隨戈生在山東定居下來。自從艾鋼死去,戈生就不再恨他了,人總不能恨一個死人。
幼時,戈生對范紅秀凌晨自殺的情景有模糊記憶,直到艾鋼事發入獄,隱藏多年的冰山全部浮出水面。她和母親曾為此有過尖銳的對話。
“你明知道槍不是小嬸嬸從家里偷走的,為什么對叔叔撒謊她把槍拿走時我自己在家?”
“艾鋼向我下跪,讓我幫他,我沒別的選擇。”
“所以你就堂而皇之地充當了他的幫兇。如果是我,我會羞慚地一句話說不出來,寧愿沉默,可你不僅說了,還說得非常及時,非常圓潤。”
“在那個時刻,雖然良心受到譴責,可我維護艾鋼就是維護這個家,維護你。”
戈生的語氣已經不再是譏諷而是惡毒:“你想說不僅維護了我,還維護了艾原嗎?艾鋼咎由自取,而你呢,至少是縱容了他犯罪。在你丈夫的罪惡里,有你多少功勞?二分之一還是三分之一?”
白翠臉上露出驚駭的表情,一陣劇烈咳嗽后,她捂著胸口說:“戈生,我知道你心情很差,不怪你,等你以后有了婚姻和孩子,可能就會真正體會、理解我的苦痛了。”
8
現在,艾戈生承認,母親至少說對了一部分。郝棋和許心湄私奔到新疆出了車禍,她最擔心的還是8歲的孩子。她自身的經歷經驗總是一次次跳出來說,過早地窺見人世的陰翳,從幸福和快樂的角度看,對孩童無異于摧殘。他們最好緩慢長大,盡量將童心和純真保持得長久些。
在焦灼等待一個多月后,七月初,艾戈生的手機上赫然跳出警方的電話,她戰戰兢兢接通,警官告訴她,他們已獲知郝棋的下落,他和同單位一個年輕女性出了車禍,現在新疆阿克蘇人民醫院,目前沒有生命危險。你們家屬立即趕往新疆吧。
除此之外,警方并沒透露具體環節,或者他們也不清楚。為什么會在新疆出車禍?為什么偏偏是新疆?艾戈生費力地想,還是想不通。定了定心悸氣喘,她把警方傳達的信息告訴了郝棋的弟弟郝書。郝書在鄭州一大型國有企業任副總,他們商定分頭飛往新疆阿克蘇。
告別12年后,艾戈生第一次踏上新疆的大地,這一次,她的心情比當初離別時更為復雜、忐忑。艾戈生比郝書晚到半天,郝棋已經做完手術轉到一間雙人病房。見到戈生,郝棋羞愧得好長時間面向墻壁沒出聲。艾戈生留意了下另外一個床位,是個老太太,許心湄沒和郝棋在一個病房。
晚上,郝書和艾戈生在病房外的長椅上談了許久。郝書首先代表自己家人向戈生道歉,戈生說:“現在給他治病最重要,不過,我需要知道事情的整個過程。”
郝書說:“昨夜,郝棋已把一切告訴了我。他對你和郝郝深感愧疚,希望以后為自己贖罪。”
三年前,郝棋的文化公司經營尚好。一天,財務主管許心湄到他辦公室給他獻計:我們這樣掙錢看似穩重可是增值太慢,不如把公司賬上的幾百萬拿出來,再貸個幾百萬,投進我表哥的房地產公司融資,你能得到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放心,我表哥的公司業績很穩,保準沒問題,你可以私下打聽下他們公司的情況。在此之前郝棋從沒想過投資房地產,當即拒絕,后來,許心湄再三勸說,地產業的高額利潤誘惑他動了心。第一年分紅相當可觀,郝棋不免心生得意,將賺到的紅利又投進房地產公司。又一年后,外地的地產業危機開始出現,郝棋心里隱隱擔心,幾次詢問許心湄表哥房地產公司的業績情況,許心湄讓他放心,說業績正常,親表哥還能坑她不成。
許心湄表哥公司資金鏈斷裂的確切消息,出現在第3年,郝棋還是通過別人才知道。他大發雷霆,斥責許心湄為什么直到現在還不告訴自己實情,難道是合謀算計他?許心湄痛哭流涕說,她也是剛剛知道,之前表哥反復對她發誓他的公司絕對沒問題,讓她放心,誰想到資金鏈說斷就斷了呢。都是她的錯,她愿意接受懲罰,隨他打罵。郝棋跌坐在沙發上,欲哭無淚。更讓他不寒而栗的是,此時,市場經濟危機全面爆發,公司業務半年來銳減,賬上余額只夠支付幾個月貸款。無奈,他只好裁掉一半員工,把公司的支出縮減到最低,可即使這樣也支撐不了多久。
數月后,眼看公司毫無翻轉可能,郝棋像一只斷翼之鳥,自知鑄成大錯,不敢告訴戈生,還強作笑顏。出了家門便失魂落魄,每每借酒消愁。許心湄充當了他落魄時期的知己和情人,一天早晨,許心湄紅著眼圈對郝棋說,我想了一夜,覺得我們這樣等死無異于被凌遲;反正要死,還不如瘋狂玩一把失蹤再死。我這兒有十幾萬塊錢,是以前你給我的獎勵,我要陪你去西藏好好轉一圈,也不枉你以前對我的信任。
過了好一會,郝棋麻木地點點頭。在林芝、納木錯、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羊卓雍措等地,他們玩得非常盡興,一度忘了自己深陷財務危機。半月后,最初的新鮮刺激已過,郝棋不可遏制地開始想念兒子。但手機關掉后由許心湄保管,他幾次想把手機偷偷拿過來都被她發現。許心湄是單身,戀慕他數年一直沒表露,現在她掌控了郝棋的一切。
20天后,他們進入新疆。去新疆是許心湄的主意,對此郝棋并沒細想。他們在烏魯木齊租了一輛車,兩人輪換著開。當汽車停在迷幻仙境般的天池岸邊,許心湄心醉神迷,倚在他肩頭說:“信嗎,即便這一刻我死在這里,也毫不后悔。你后悔嗎?”郝棋沒對答,只是兩眼凄惶地看著雪山倒影。
進了阿克蘇地界沒多久,郝棋接替許心湄駕車,下一個目的地是伊犁。說起來,那條路并不險,只是陡了些窄了些。翻車前那陣子,許心湄累得睡著了,郝棋腦子走了神,想起以前戈生對他講過的伊犁風情和童年舊事,心里頓時凄楚傷感,強烈的內疚感將他裹纏起來。這時,后面冷不丁躥下來一輛大吉普,響了幾聲喇叭他都沒聽見。等到回過神來躲車,他手上的角度只大了一點點,車瞬間歪下溝去。隨著許心湄一陣尖叫,郝棋腦子里升起的第一個念頭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終于到來了。吉普車司機打了120,他們被送進阿克蘇人民醫院。他只是左小腿骨折,許心湄傷得比他重很多,不僅大腿股骨斷裂,全身還多處受傷。在許心湄家人的要求下,她被醫院急救車送往烏魯木齊治療。
“我這個罪人自作自受,對不起家人,可是最后,還要你們來收拾殘局。早知這樣,還不如當初摔死了省心……”對郝書說完這句話,郝棋用被角捂住臉一陣嗚咽。
艾戈生坐在冰涼的鐵椅上呆呆地聽著,郝書說:“你太累了,去醫院的招待所休息吧,我留下看護。有些事以后再說。”
戈生沒跟他爭,拖著沉重的雙腿離開病房。從她到來,郝棋還沒跟她說過一句話,而她除了詢問下傷勢,竟也不知如何開口。其實無論她怎樣安撫,兩人都心照不宣,明白所有的語言都不真實,所有的安慰都虛假無比,此時離開倒是避免了郝棋的難堪。和衣躺下,戈生心亂如麻,婚姻的千瘡萬孔就暴露在她眼前,而自己一天前還毫不知曉細節。十年婚姻再一次將她掏空,黑暗中,艾戈生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魂被撕裂成千絲萬縷,逃離出這副軀體,不安地游蕩。從這天夜里開始,艾戈生的失眠頑固持續了半年。
郝棋恢復得較為順利,三周后,醫生告知,他可以出院了,只是暫時還需要拐杖,郝書結清了醫療費。郝郝見到郝棋,高興地撲進他懷里說:“爸爸,你這次在國外為什么待這么久啊,你負傷了呀,還疼嗎?”郝棋一只手抱住兒子,把臉埋在郝郝頭發里,無聲長泣。
9
秋雨彌漫島城,進入十月下旬,空氣中涼意漸深。清早不到六點,艾戈生沿著賓館后面的一條海濱綠道獨自走了很久,路上行人稀少,雨中漫步毫無目的。她喜歡這樣的漫步,因為知道大海就在自己身邊,無論向前走還是轉頭回去,它始終在那里,令人心情沉穩篤定。好的情感和婚姻應該也是如此,知道有個人始終不離自己左右,所以無論何時想起來,心里都是踏實愉悅的。可是又有多少世人終其一生能擁有這樣的情感?
剛回到房間,床頭發出“丁零”聲,艾戈生摸過來手機。“今天我想帶郝郝去游樂園,可以嗎?”是郝棋的短信。
她回過去:“當然可以,記得多給郝郝喝水。”
分開一個多月以來,郝棋和她的聯系基本靠短信。他一大早小心翼翼地發短信,是提醒艾戈生又到周末了,這是他帶孩子的時間。
艾戈生知道,自己的愛情能力是隨著年齡一層層褪去的,到了郝棋這兒,對婚姻的現實考量占了絕對上風。想來,郝棋對她也莫不如是。
她賣掉了兩人現在住的一套大房,加上手上的存款,以及郝書和他父母拿出的一部分資金,總算替郝棋還上了銀行貸款和債務,補發了幾個員工的工資。
從新疆回來后,艾戈生一次沒跟郝棋吵過,事已至此,心如死灰,而吵架也是需要激情的。她對郝棋十分客氣,有時客氣得連自己都聽不下去語氣里的陌生。
分居的事其實并沒人明確提出來,兩人認識以來第一次如此默契,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但分開已是事實。戈生把以前自己的一套小居室留給郝棋暫居,兼做寫字間。自己帶著郝郝搬到母親家,但郝棋無論如何不同意,堅持自己出去租房,逢周末由他帶孩子。
雖然走路無礙,左腳還是能看出有點跛。郝棋終歸是有自尊的人,艾戈生跟他不吵不鬧反而既寬容又客氣,加重了他的自卑感,如果他拖著跛腳再每天出現在戈生面前,無異于天天提醒對方他曾背叛婚姻、荒唐無恥。艾戈生自始至終也沒在郝棋面前提過許心湄的名字,這更令他內心不安。
郝棋打算重頭經營文化公司,不再拖累戈生。他說:“請給我點時間,賣出去的大房子我一定會給你掙回來。”戈生淡淡一笑,沒說話。
面對郝棋時常流露出的愧疚,艾戈生說:“你不必如此,在孩子面前,你應該是個堅忍強大的父親,別讓成人世界的陰影侵蝕孩子的心靈。”
郝棋的事情,艾戈生在QQ上告訴了艾原,她對他情感親近如故。
離開蓮城僅兩個月,戈生家里就發生了這么多變故,艾原深感意外和驚詫,他跟戈生通了一個長長的電話。戈生平靜地告訴艾原:“事情已經過去,我正在青島參加一個研修班。這島城的老建筑和縹緲的水云極富特色,以后抽時間我陪你來看。”
艾原說:“為何不早點告訴我?”
艾戈生說:“無須掛慮,說說你的事情進展如何。”
“如你當初所說,在我的堅持下,爸媽終于同意了我們的婚戀。假如我輕易放棄,或許現在更難過的是我呢。”
“我一直,在等你結婚那天。”艾戈生嗓音有些哽咽,“在時間的流程中,人沒有自己的故鄉。這一次,或許我還會繼續向南遷徙,比如去杭州。”
艾原急聲問道:“姐姐要去哪里?如果你的心是受限的、充滿怨恨情緒的,那么,無論你走到天涯海角,僅僅是居住環境的位移而已,心依舊是不自由的,你仍舊沒有和世界和自己真正和解。當然,如果是你個人非常喜歡杭州,并且會在那里重新出發,身心愉悅自在,無須糾結。”
艾戈生的眼睛潮濕了,她微笑著說:“原原真的長大了,我為你剛才所說感到欣喜。一周前,杭州某雜志向我發出過邀請,我會善待自己的真實心愿。”
艾戈生走到房間前面的小晾臺上。勁風從海上刮來,陰雨一天,天色卻在夜晚放晴,一枚檸檬黃的圓月,不斷掙脫云團的層層包圍遮掩,升上中庭。晾臺被月光照得清明通透,從樓下院落里飄過來陣陣桂花香。艾戈生忍不住大口呼吸起來,心里溫柔與悲愴交加。
多年中,她常常忘了母親也是婚姻里的失敗者,多次對她極盡譏諷,甚至連母親在哪年患上了哮喘癥,她都不知道。她刻意回避母親在伊寧遭遇的一切,忽略她的孤獨和傷慟。只是因為,在骨子里,她從未消解對艾鋼的恨,也從沒原諒過母親。對待郝棋,她用客氣和一味壓抑自己,令郝棋成為一個精神上處在劣勢的低自尊者,根本原因是她對郝棋沒有深愛,從來就沒有。
艾戈生想起外地一個情感專欄作家朋友對她說過的話:“別人都以為我們這種所謂的情感專家好像用鋼鐵做成,心理特別強大,從來都是別人向我們傾訴,而我們從不需要向任何人傾訴。事實上,我們并非心理特別強大,只是習慣于長期克制并壓抑自己罷了。再優秀的心理學家,如果不會對自己進行心理疏導和心理關懷,他將和那些曾被自己醫治過的病患者們一樣苦痛不堪,因為他們面對的是人類共通的癥結和問題。這些癥結和問題不會因你是情感專家和心理學家而刻意繞過你、放過你。”
現在,她承認那個朋友說中了自己的癥結。迎風而立,洶涌海水一排排漫過艾戈生心里,她咽喉鼓脹,眼睛里驀地滾出一行熱淚。她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沒哭過了,即便是郝棋突然失蹤、新疆事發,她自己失眠抑郁,都用理智克制住自己想要宣泄的欲念。眼下,她不去管它們,任眼淚在臉上肆意流淌。這一刻,她只需要一場痛快淋漓的哭泣。
10
凌晨, 艾戈生從酣暢睡眠里醒來。拉開窗簾,潮濕勁爽的海風呼啦撲進來,她精神為之一振。天空呈現出迷幻般的藍紫色,亦有赤光閃爍其中,深藍海面神秘涌動,漁燈在遠處閃閃如豆。又一個白晝將始。這平常的景象,喚起艾戈生心里久違的溫柔感。
她突然想到,接連兩個夜晚,自己都忘了吃助眠藥,竟然不可思議地自然入睡了。這一發現,令艾戈生驚喜不已。去浴室沖了個熱水澡,她頓覺神清氣爽。
床頭手機響了。戈生拿過來,是媽媽家的電話,一個稚氣的童音脆脆響起:“媽媽,你怎么還不回家呢?”
艾戈生心里頓時淪陷,柔聲對兒子說:“郝郝,你起得真早,媽媽想你了。明天活動結束就回家,等你放假,我再帶你來看極地世界好嗎?”
“那我盼望暑假早點到來。”電話里的童音帶著深深的滿足和期許。
研修班論文已寫完,艾戈生今天可以交稿了。寫作這篇文章的過程,艾戈生再一次逆向北方所來幽徑,走了一遭荊棘叢林——“無論在二十年前,還是十年前,或是現在,那個北方永無盡頭,如影隨形。有些記憶依然沒模糊,有些呼喊依然扎心,有些情感空洞依然沒填滿。一個人能不能在無數次受傷后無數次宛如新生?能不能無數次被生活碾壓后依然葆有單純熱愛的理由?相比不寫作的女人,寫作的女人慶幸自己還有文字書寫這一道窄小出口,當她猝不及防地一腳踏進黑暗山谷,念無可念,心頭唯余一縷文字微火,只夠照在自己腳下這一寸之地。當她一而再面對心理、情感和人性的崩塌,是寫作讓心的秩序得以重建,否則她看不出自己也是多么頑固地自戀、自傷、自悲、自欺,所有女性寫作者都知道,也許寫下的這一刻并不比遺忘更容易。現在我站在岸邊,看得分明,流過我身邊被寫進文字的海水,已不是一分鐘前經過身邊的海水。同樣,現在的我也不是一分鐘前的我。當然,我也可以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這種感覺,才讓我覺得人生有無數可能,每一種可能都指向一條陌生路途。常人以為陌生通常代表未知的恐懼,但寫作者卻可通過文字修行,將最陌生險絕的路途都當成走向彼岸的歸途。”
今晚是研修班在青島的最后一晚,戈生沿著沙灘一帶,緩慢行走了許久。幾個月來,郝棋不僅對她心懷愧疚,對許心湄同樣也有愧疚,腿腳落下殘疾的許心湄還跟他有著聯系,她何嘗不是心知肚明?或許,只要三人還繼續同在一個小城,就沒有人能真正釋懷。昨夜,她心頭在一瞬間明朗開來,做出辭職或遷居這樣的重大決定,未必是件艱難事情。
雪花飄落,片片各得其所,是艾戈生喜歡的一句禪語詩。她自問:你究竟是逃避,是成全,還是為了解脫?好像都有點,也好像不盡然。她承認艾原的觀點是為正解,她喜歡那個城市是真的,喜歡人到中年還能夠讓自己像一粒草種般隨心去漂流的心境,喜歡在自己身上發現更多可能。也許,很快她就到南方去。那個北方,在她身后,將成為更遠的遠方。
夜色濃重,在她面前,島城東南方的夜空,突然綻開一束束七彩絢麗的煙花,天空亮如白晝,驚艷詭異。在它下方的海面,也被激起喧嘩,浪濤驟起。煙花一束接一束躥上高空綻放,然后將它們的碎屑落進海里。半小時之后,天空復歸沉寂,天與海匯成一整片混沌的存在,只有黑暗潮水發出聲音,將夢魘伸向岸上。這一刻,艾戈生所有的記憶都沉入深淵,仿佛她面對的是一個能吸進一切事物的虛空黑洞。奇怪的是,在她心里,并沒升起要掙脫什么的欲望。她什么都不想掙脫。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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