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極盛時代之散文(唐宋)
總論
凡事盛極必衰,矯枉者必過正,此必然之勢也?????????????????????????????。文至六朝而駢儷極盛矣?????????????????????????????。誠如沈休文《謝靈運傳論》所謂“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者?????????????????????????????。由齊梁以至于初唐,益駢儷日甚矣。故北周有蘇綽之復古,北齊有顏之推之折衷,隋文帝時有李諤上書云:“臣聞古賢哲王之化人也,必變其視聽,防其嗜欲,塞其邪放之心,示以淳和之路。五教六行,為訓人之本;《詩》、《書》、《禮》、《易》,為道義之門。故能家復孝慈,人知禮讓;正俗調風,莫大于此。其有上書獻賦,制誄鐫銘,皆以褒德序賢,明勛證理。茍非懲勸,義不徒然。降及后代,風教漸落。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務吟詠;遂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功。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據茲擢士。祿利之路既開;愛尚之情愈篤。于是閭里童昏,貴游總,未窺六義,先制五言。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說,不復關心,何嘗入耳?以傲誕為清虛,以緣情為勛績,指儒素為古拙,用詩賦為君子。故文筆日繁,其政日亂。良由棄大圣之規模,構無用以為用也。”而王通之《文中子·事君篇》,亦云:“子謂荀悅,史乎史乎!謂陸機,文乎文乎!皆思過半矣。子謂文士之行可見: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則謹。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則典。鮑昭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吳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謝莊、王融古之纖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誕。或問孝綽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或問湘東王兄弟?子曰:貪人也,其文繁。謝淺人也,其文捷。江揔詭人也,其文虛。皆古之不利人也。子謂顏延之、王儉、任昉,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約以則。”又曰:“君子哉思王也,其文深以典。房玄齡問史。子曰:古之史也辯道;今之史也耀文。問文。子曰:古之文也約以達;今之文也繁以塞。”此皆六朝時代為文學者反今復古之言論,而為唐代古文派之先驅者也。迄至有唐,陳子昂、蕭潁士、李華、元結輩出,益漸為復古之說;而元結尤毅然獨立。韓柳以前工為古文者,元結其最者已。
雖然所謂古文者,非真復古,摹擬古人之謂也。去六朝之排偶聲律及其秾麗,而一復兩漢之淳樸與其奇偶并用之自由而已。若句摹篇擬,陳陳相因,正古文家之大戒也。韓退之云:惟陳言之務去。又云: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皆是也。皆貴創作戒摹仿之言。
自韓、柳諸古文家未興之前,無所謂古文也。為文者皆隨時尚而已。自韓、柳盛倡古文,李翱、孫樵之徒繼之,至宋而歐陽、王、曾、三蘇六家出,而古文之道益尊。自是以后,駢文古文遂判為二涂?????????????????????????????。其尊古文之甚者,且卑視駢文以為不得與于文之例矣。故此時代,可謂之古文極盛之時代。
第二章 古文極盛時代之散文
第一節 古文家先鋒元結之散文
唐人倡為古文,早于韓柳,而成就甚偉者,莫如元結。結字次山,河南人。《新唐書》云:“少不羈,十七乃折節向學,事元德秀。”《四部叢刊》影印明正德本《元次山集》十卷,附《拾遺》。湛若水序其集云:“夫太上有質而無文,其次有質而有文,其次文浮其質。文浮其質,道之敝也。故林放問禮之本,孔子大之。物之生也先質而后文。故質也者生乎天者也;文也者生乎人者也。質也者先天而作者也;文也者后天而述者也。故人之于斯文也,不難于文而難于質,不難于華而難于樸;不難于巧而難于拙。余自北游觀藝于燕冀之都,得元子而異焉,欲質不欲野,欲樸不欲陋,欲拙不欲固,卓然自成其家者也。”《四庫全書總目》,亦謂“結頗近于古之狂。然制行高潔,而深抱閔時憂國之心。文章戛戛自異,變排偶綺靡之習。杜甫嘗和其《舂陵行》,稱其可為天地萬物吐氣,晁公武謂其文如古鐘磬,不諧俗耳,高似孫謂其文章奇古,不蹈襲,蓋唐文在韓愈以前,毅然自為者自結始,亦可謂耿介拔俗之姿矣。皇甫湜嘗題其《浯溪中興頌》曰: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長于指敘,約結有余態;心語適相應,出句多分外;于諸作者間,拔戟成一隊。其品題亦頗近實也。”柱嘗以謂韓柳散文,純為文集習氣;次山之作,則尚有子書之遺。近人章炳麟之文頗出于此。次山言論文,多嫉時懟俗,今錄其《時化》一首如下:
時化
元子聞浪翁說化化無窮極,因論諭曰:翁亦未知時之化也多于此乎?曰:時焉何化,我未之記。元子曰:于戲!時之化也,道德為嗜欲,化為險薄;仁義為貪暴,化為兇亂;禮樂為耽淫,化為侈靡;政教為煩急,化為苛酷。翁能記于此乎?時之化也。夫婦為溺惑所化,化為犬豕;父子為惛欲所化,化為禽獸;兄弟為猜忌所化,化為仇敵;宗戚為財利所化,化為行路;朋友為世利所化,化為市兒,翁能記于此乎?時之化也,大臣為威權所恣,忠信化為奸謀;庶官為禁忌所拘,公正化為邪佞;公族為猜忌所限,賢哲化為庸愚;人民為征賦所傷,州里化為禍邸;奸兇為恩幸所迫,廝皂化為將相,翁能記于此乎?時之化也,山澤化為井陌,或曰盡于草木;原野化為狴犴,或曰殫于鳥獸;江湖化為鼎鑊,或曰暴于魚鱉;祠廟化為官寢,或曰數于祠禱。翁能記于此乎?時之化也,情性為風俗所化,無不作狙狡詐誑之心;聲呼為風俗所化,無不作諂媚僻淫之亂;顏容為風俗所化,無不作奸邪蹙促之色。翁能記于此乎?
次山記事文尤簡古有法,茲錄其《大唐中興頌序》如下:
中唐中興頌序
天寶十四載,安祿山陷洛陽。明年陷長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靈武。明年皇帝移軍鳳翔。其年復兩京,上皇還京師。于戲,前代帝王有盛德大業者必見于歌頌。若今歌頌大業,刻之金石,非老于文學,其誰宜為!
《石遺室論文》云:“唐承六朝之后,文皆駢儷。至韓柳諸家出,始相率為散體文。號稱起衰復古。然元次山結杜子美甫已嘗為之。次山《大唐中興頌序》最工,蓋學《左氏傳》而神似者。《左傳》中最有法度而無一長語者莫如開卷先經起例五十余言,云:‘惠公元妃孟子。孟子卒,繼室以聲子,生隱公。宋武公生仲子。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為魯夫人。故仲子歸于我,生桓公而惠公薨。是以隱公立而奉之。’首言元妃孟子,元妃正夫人,孟子子姓。宋國長女。古者諸侯嫁女于他國,以侄娣從,以備妾媵,故有孟子遂有聲子。孟子卒,故以聲子為繼室。古者繼室非正夫人,《左傳》齊少姜為晉侯繼室,其證也。隱公繼室子,本非太子;無太子則立之,有太子則不得立;適宋武公又生仲子,而有為魯夫人之手文,此特別異兆,宋、魯兩國君皆信之,故歸惠公而為正夫人?????????????????????????????。(諸侯不再娶此變禮也)其子桓公,雖少當立,故復由仲之生敘起。婦人為嫁曰歸,言其歸于我,明其為嫁而非媵也。桓公既生,惠公遂薨,桓公幼,隱公于是乎攝位,一如周公攝成王故事。周公居攝,鄭氏說以為攝位,非僅攝政也。此傳五十余字中,所敘之人凡七:曰惠公,曰孟子、曰聲子、曰隱公、曰宋武公,曰仲子,曰桓公;其名號凡三,曰元妃,曰繼室,曰魯夫人。子以母貴。母之名正,其子之貴賤自明。其生卒凡五,曰孟子卒,曰生隱公,曰生仲子,曰桓公生,曰惠公薨,舉魯宋兩國數十年之夫婦、妻妾、父子、兄弟、父女、姊妹譜系,朗若列眉,可謂簡而有法矣。元次山序云:‘天寶十四年,安祿山陷洛陽,明年陷長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靈武。明年皇帝移京鳳翔,其年復兩京,上皇還京師。’僅四十余字,凡言年者四,曰十四年,曰明年者二;曰其年者一;言地者七,曰洛陽,曰長安,曰蜀,曰靈武,曰鳳翔,曰兩京,曰京師;其人二而名號四,曰天子,曰太子,太子即位而稱皇帝矣,既有皇帝而向之天子,稱上皇矣。其名稱之鄭重分明,非《左傳》稱元妃繼室魯夫人之義法乎。善學者之異曲同工如此。又案《左傳》與次山此序,即孔子正名之義,否則名不正而言不順也。尚有前于《左傳》者,《儀禮》周公所作,觀于士昏禮,婿在家,初稱主人(注主人,婿也,婿為婦主);至女氏親迎則稱賓;至御婦車則稱婿;乘其車先亦稱婿;婦至揖婦以人,則又稱主人;人于室乃稱夫;以后乃皆稱主人。女在女氏(立于房中南面時)稱女;至奠雁時則稱婦:(由婿稱之也)以后婿御婦,車婦乘以幾,婦至,揖婦以入,婦尊西南面等,到底稱婦矣(昏禮以婿家為主也)。《公羊傳》女在其國稱女,在涂稱婦,入國稱夫人,即此義。作文所以貴通經也。”
第二節 古文大家韓柳之散文
唐之古文,至韓柳而大盛。論唐之古文,不能不數韓柳;猶論漢之史家,不能不數馬班;論戰代之辭賦,不能不數屈宋也。
《新唐書》云:“韓愈字退之,鄧州南陽人,生三歲而孤,隨伯兄會貶官嶺表,會卒,嫂鄭鞠之。愈自知讀書,日記數百千言,比長盡能通六經百家學。性明銳,不詭隨,與人交,始終不少變。成進士后,往往知名;經愈指授,皆稱韓門弟子。每言文章自漢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后,作者不世出;故愈探本元,卓然樹立,成一家言。其《原道》、《原性》、《師說》等數十篇,皆奧衍宏深,與孟軻、揚雄表里,而佐佑六經云。至它人造端置辭,要為不蹈襲前人者,然惟愈為之沛然若有余。至其徒李翱、李漢、皇甫湜從而效之,遽不及遠甚。從愈游者若孟郊、張籍,亦皆自名于時。”《四部叢刊》影印元刊有朱文公校《昌黎先生文集》四十卷,《外集》十卷,《遺文》一卷。
柱嘗謂韓退之之文,可分為三類。其一為文從字順各識職,此如“五原”及《答李翊書》,《與孟尚書書》之類,皆理足辭充,沛然莫御,故語不必求奇,字不必求險,而文義深粹,自為杰作,所謂誠于中形于外者也;此從孟子得來,韓文此類于文為最高。其二則怪怪奇奇佶屈聱牙,此如碑銘諸作,凡譽墓之文多屬之。言之既多無物,故不能不雕辭琢句以險怪為工;此從漢碑得來,世人稱韓文者多以此類,而亦多昧其本原。其三為實用類,此如《黃家賊事宜狀》,《論淮西事宜狀》之類,期在時人通曉,不欲以文傳世,而文亦甚工;此從魏晉得來,魏晉言事奏疏,亦多絕去華辭也。后世實用之文最宜法此。文各有體,淺深各異,不可一律,觀昌黎之文,各殊其體,豈非深知文之體用者乎?吾嘗見今人有上書當道,而效法漢人所為封禪典引之文句,自以為足以頡頏昌黎者,豈非不知文體之尤者乎?
答李翊書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墻而不入于其宮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抑不知生之志蘄勝于人而取于人邪?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蘄勝于人而取于人,則固勝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下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于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后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
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淚淚然來矣。其觀于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手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雖如是,其敢自謂幾于成乎?雖幾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與舍屬諸人,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問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愈白。
《石遺室論文》云:“《答李翊書》,乃自道其文字得力所在,用蘄至于古之立言者,須合《進學解》參觀之,乃得韓文真相。而皇甫湜所撰《韓文公墓志銘》,不免推崇太過;李翱所撰《行狀》,于文章第渾括數語,未詳其工力所自也。昌黎天資近鈍,而畢生致功至深,其云‘無望其速成’至‘其觀于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有年’,皆困勉實在情形,并非故作謙言。其言‘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即《進學解》之‘貪多務得,細大不涓,沈浸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皇甫湜所謂‘及其酣放,豪曲快字,陵紙怪發,鯨鏗春麗,驚耀天下’;李翱所謂‘深于文章,每以為自揚雄之后,作者不出,其所為文,未嘗效前人之言,而固與之并’者也。蓋昌黎雖倡言復古,起八代駢儷之衰;然實不欲空疏固陋,文以艱深,注意于相如子云,是其本旨。其云‘識古書之正偽’至‘其皆醇也,然后肆焉’,又云:氣水也,言‘浮物也’至‘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即《進學解》所謂‘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元,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皇甫湜所謂‘茹古涵今,無有端涯,渾渾灝灝,不可窺校’;李翱《祭韓侍郎文》所謂‘撥去其華,得其本根,開合怪駭,軀濤擁云’者也。其‘氣水也,言浮物也’數語,譬喻曲肖、作散文者斷莫能外。蓋多讀書,多見事,理足而識見有主,然后下筆吐辭之際,淺深反正,四通八達,百折不離其宗,如山之有脈,如水之有源,如木之有本;則峰巒之高下,港汊之短長,枝葉之疏密,無不有自然之體勢。蘇詩所謂一一皆可尋其源者也。昌黎專喻以水,則求其造語之妙,言氣而未言理耳。言氣而理亦在其中,此即韓文之短長高下皆宜處。必兼言理則質實而乏語妙矣。”
韓退之之文,多原本經子史。柱作《札韓》、《證韓》諸篇,于韓文之本原疏證甚詳,文繁今不錄。今人李澍讀吾書而來書商論云:“昔人嘗謂韓文杜詩無一字無來歷,論韓文之來歷,昌黎于《進學解》已一一自述之矣。然其奧詞強句,取材于諸子百家而出于自述之外者,亦復不少。惟力爭上流,取其材而不循其轍,故不見有諸子之駁雜,第見其正大光明,有泰山巖巖之氣象耳。今得執事《證韓》篇悉心披露,真乃金針度人。然弟亦有一說焉。韓文《黃陵廟碑》,用訓詁體,似注疏:《河南府同官記》造吉祥語,如《易林》;《送李愿歸盤谷序》,如包公理《樂志論》;《送廖道士序》,含伯益《山海經》;《燕喜亭記》,似踐阼之十七銘;《科斗書》記,括《說文》之九千字;《偃王碑》之寫恢奇,引《穆天子傳》;賀表等之述功德,效《嶧山碑文》;《送窮文》,同揚子之《逐貧》;《訟風伯》,仿子建之《詰咎》;《祭柳子厚文》,則運用莊列;《送孟東野序》,則發源《梓人》;《送幽州李端公序》,則摹擬《曲臺記》;到《潮州任上謝表》則點竄《封禪書》;《與李翊書》,執事以為本于莊子,誠是矣,然其大旨實從《孟子》知言養氣二節生出;《原道》古之時一段,執事謂本于《墨子》,亦是矣,然其主意即從孟子辟許行并耕答公都子問好辨二章脫化。蓋其讀三代兩漢之書,含英咀華,傾芳瀝液,發而為文,故一篇之內,層見疊出,有數處相似;一段之中,參伍錯綜,有數語相似;既不可捉摸,亦難以枚舉。至于老泉之《張方平畫像記》似韓文之《鄆州溪堂詩序》,永叔之與《張秀才第二書》,似韓文之《原道》;子固《顏魯公祠堂記》,如《伯夷頌》之峭折;李翱《復性書》,同《五原篇》之深遠;則又薪盡火傳,啟發后人不少矣。可見前賢為文,未嘗不互相規仿,正不獨子厚《韋使君新堂記》之取語取法于《莊子·篋篇》;廬陵《醉翁亭記》之落句取法于《易經·雜卦篇》也。竊謂人之不能為文,多苦于記性之不強,茍能將古人數百卷之書,博觀而慎取,融會而貫通。上者師其意,下者師其詞,未有不能為文者。若其高下淺深之故,亦仍視其胸中所得為如何耳。”李君之說,而可謂深知原委者。
昌黎記事文之最工者為《畫記》,茲錄之如下,以見其體。
畫記
雜古今人物小畫共一卷。騎而立者五人;騎而被甲載兵立者十人,一人騎執大旗前立;騎而被甲載兵且下牽者十人;騎且負者二人;騎執器者二人;騎擁田犬者一人;騎而牽者二人;騎而驅者三人;執羈立者二人;騎而下騎馬臂隼而立者一人;騎而驅涉者二人;徒而驅牧者二人;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植者七人;甲胄執幟植者十人;負者七人;偃寢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脫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雜執器物役者八人;奉壺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牽者二人;驢驅者四人;一人杖而負者;婦人以孺子載而可見者六人;載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戲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馬大有九匹,于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牽者、涉者、陸者、翹其顧者、鳴者、寢者、訛者、立者、人立者、者、飲者、溲者、陟者、降者、癢磨樹者、噓者、嗅者、喜相戲者、怒相嚙者、秣者、騎者、驟者、走者、載服物者、載狐兔者,凡馬之事二十有七,為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牛大小十一頭,橐駝三頭,驢如橐駝之數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車三兩,雜兵器、弓矢、旌旗、刀劍、矛楯、弓服、矢房、甲胄之屬,瓶盂、簦笠、筐莒、锜釜、飲食、服用之器,壺矢博奕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極其妙。貞元甲戌年,余在京師,甚無事。同居有獨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畫,而與余彈棋,余幸勝而獲焉。意甚惜之,以為非一工人之所能運思。蓋叢集眾工人之所長耳。雖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師,至河陽與二三客論畫品格,因出而觀之。座有趙侍御者,君子人也,見之戚然,若有感然。少而進曰:噫,余之手摸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時常有志乎茲事,得國本,絕人事而摸得之,游閩中而喪焉。居閑處獨,時往來余懷也。以其始為之勞而夙好之篤也。今雖遇之,力不能為之,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余既甚愛之,又感趙君之事,因以贈之,而記其人物之形狀與數而時觀之,以自釋焉。
吳曾祺云:“古之善狀物者,首推《周官·考工記》一篇,每舉一物而人之未及見者不啻口視手摹而心知其意;而用字之古雅,可為后來詞學家之祖。此書雖不出周公之手,然必漢世之通人,決無疑議。他如《內則》之善言食品,《投壺》之詳載藝事,亦庶幾焉。后之能仿而為者不可多見,惟韓文公《畫記》一篇,學者推之,以為從《考工記》脫出。以余所覽,今人文集絕少此種題目,豈匿其短而不之作耶?若明人歸有光之《石記》,其末段作形況之詞,蓋自知力所不及,而欲以偏師取勝。惟魏學之《核舟記》最為工絕;次則國朝(指清朝)人薛福成之《觀巴黎油畫記》,亦略得其大意。”
《石遺室論文》云:“韓退之《畫記》,方望溪以為周人以后無此種格力。然望溪亦未言與周文何者相似也。案退之此記,直敘許多人物,從《尚書·顧命》脫化出來。《顧命》云:‘二人雀弁執惠,立于畢門之內,四人綦弁,執戈上刃夾兩階,一人冕執劉,立于東堂,一人冕執,立于西堂,一人冕執,立于東垂,一人冕執瞿,立于西垂,一人冕執銳,立于側階。’中間一段又從《考工記·梓人職》脫化出來。《梓人職》云:‘天下之大獸五,脂者膏者裸者羽者鱗者,又外骨,內骨,卻行,仄行,連行,紆行,以脰鳴者,以注鳴者,以旁鳴者,以翼鳴者,以股鳴者,以胸鳴者,謂之小蟲之屬。’又其于數累累數有言,如記賬簿,不畏人議其冗長者,又從《史記·曹世家》專敘攻城下邑之功,如記賬簿,千余言,皆平鋪直敘,惟用兩三處小結束。如盡定魏地凡五十二城,定齊凡得七十余縣,末云凡下二國,縣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將軍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馬侯御史各一人。退之學而變化之,何嘗必周以前哉?”
與韓退之同時而文名差相埒者有柳宗元。宗元字子厚,韓昌黎《柳子厚墓志銘》云:“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正字,俊杰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友,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又云:“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昌黎之稱子厚,可謂至矣。子厚亦足以當之無愧。《四部叢刊》影印元刊本《增廣釋音唐柳先生文集》四十三卷,別集二卷,外集二卷,附錄一卷。
子厚之文,論辨體多從韓非得來;山水記多從《水經注》得來;其《封建論》足以與韓之《原道》相抗;其《辨列子》、《論語辨》等足與韓之《讀儀禮》、《讀荀子》相抗;其山水記則遠勝于韓,而碑文則不及韓,然所為諸傳則又非韓所能及矣。若與人書札,則兩家俱有得于司馬子長,而韓則陽而動,柳則陰而靜,斯所以異耳。寓言文亦足與韓相敵,而意或刻于韓。要之此二家實未易妄分高下,柳文以游記及寓言為最工。茲各錄一篇如下:
臨江之麋
臨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習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
積久,犬皆如人意。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為犬良我友,抵觸偃仆益狎。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啖其舌。
三年,麋出門外,見外犬在道,甚眾,走欲與為戲?????????????????????????????。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此外有《黔之驢》、《永某氏之鼠》,均同一類,在韓集中為雜說之《馬》及《獲麟解》等。而柳文寫意深刻,筆墨削峭,近人陳三立實近之。
游黃溪記
北之晉,西適也;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永最善。環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瀧泉,東至于黃溪、東屯。其間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黃溪最善。
黃溪距州治七十里,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黃神祠。祠之上兩山墻立,丹碧之華葉駢植,與山升降。其缺者為崖,峭巖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黃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若剖大甕,測立千尺,溪水即焉。黛蓄膏,來若白虹,沉沉無聲,有魚數百尾,方來會石下。
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頷龂腭,其下大石離列,可坐飲食。有鳥赤首烏翼,大如鵠,方東響立。
自是有南數里,地皆一狀,樹益壯,石益瘦,水鳴皆鏘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緩,有土田。始黃神為人時,居其地。
傳者曰:黃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號黃氏,逃來,擇其深峭者潛焉。始莽嘗曰:“余黃虞之后也。”故號其女曰“黃皇室主”。黃與王聲相邇,而又有本,其所以傳言者益驗。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為有道,死乃俎豆,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陰溪水上。
元和八年五月十八日,既歸為記,以啟后之好游者。
《石遺室論文》云:“文有顯然摹擬,頗見其用之恰當者,《史記·西南夷列傳》首云:‘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印都最大。此皆結,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揲榆,名為昆明,皆編發,隨畜遷徙無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千里;自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徙都最大;自以東北,吾長以什數,冉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以東北,君長以什數,白馬最大,皆氐類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地也。’傳末復總結云:‘西南夷君長以百數,獨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寵焉。’柳子厚《游黃溪記》首段直摹擬云:‘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永最善;環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瀧泉,東至于黃溪東屯,其間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黃溪最善。’此雖摹擬雖然,然小變化之,各見其布置之法也。”
又云:“柳子厚《游黃溪記》有云:‘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領腭,其下大石離列,可坐飲食,有鳥赤首烏翼,大如鵠,方東響立。’姚鼐氏云:‘朱子謂《山海經》所紀異物有云東西響者,蓋以有圖畫在前故也。此言最當。子厚不悟,作山水記效之,蓋無謂也。后人又以此等為工而效法者益失之矣。’噫!此正姚氏之不悟也。姚氏據朱子說而未細心讀此記上下文,致不知子厚之故作狡獪愚弄后人也。案《山海經》言某響立者亦只一處,《海內西經》云:‘昆侖南淵深三百仞,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東鄉立昆侖,開明西有鳳凰鸞鳥。皆戴蛇踐蛇,膺有赤蛇,開明北有視肉,珠樹文玉樹’,此自指圖象言,朱子之言不誤也。子厚所記‘有鳥赤首烏翼,大如鵠,方東響立’,固特仿《山海經》。然《山海經》系載此處行產之物,柳文乃記此時此處所見之物。故于東響立上,加一方字,移步換形矣。且上文有例在也,上文言有魚數百尾,方來會石下,亦加一方字,可見皆就當日所目擊者記之,非呆仿《山海經》致成笑柄也。試問古樂府之《孔雀東南飛》,亦必指圖象乎?姚氏粗心將兩方字忽略讀過?????????????????????????????。致有此失言。姚氏譏子厚無謂,子厚有知,能不齒冷。桐城自望溪方氏好駁柳文,姚氏亦吹毛求疵矣。”
又云:“桐城人號稱能文者,皆揚韓抑柳,望溪訾之最甚,惜抱則微詞,不知柳之不易及者有數端,出筆遣詞,無絲毫俗氣,一也;結構成自己面目,二也;天資高,識見頗不猶人,三也;根據具言人所不敢言,四也(如《封建論》之類,甚至如《河間婦人傳》,則大過矣);記誦優,用字不從抄撮涂抹來,五也。此五者頗為昌黎所短。昌黎長處在聚精會神,用功數十年,所讀古書,在在擷其菁華,在在效法,在在求脫化其面目;然天資不高,俗見頗重,自負見道,而于堯舜孔孟之道,實模糊出入;故其自命因文見道之作,皆非其文之至者;其文之工者第一傳狀碑志,第二贈序,第三雜記,第四序跋,第五乃書說論辨。柳文人皆以雜記為第一,雖方姚不能訾議,蓋于古書類能采取其精煉處也。《游黃溪記》中云:‘由東屯行六百步至黃神祠,祠之上兩山墻立,如丹碧之華葉駢植,與山升降。其缺者為崖,峭巖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黃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若剖大甕,側立千尺,溪水積焉。黛蓄膏停,來若白虹,沈沈無聲。有魚數百尾,方來會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二潭,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領龂腭。其下大石離列,可坐飲食,有鳥赤首烏翼,大如鵠,方東響立。自是又南行數里,地皆一狀,樹益壯,石益瘦,水鳴皆鏘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緩,有土田。’案兩山墻立以下,略狀得出。黛蓄十二字,出以研煉,為詞賦語,皆山木并寫。至后樹益壯數句,乃由遠寫至近,此章法也。凡奇麗山水至將盡處,多筋脈舒緩,蓄黛四字,從金膏水碧來。《永州萬石亭記》略云:‘御史中丞崔公來蒞永州,間日登城北墉,臨于荒野翳之隙,見怪石特出,度其下必有殊勝。步自西門,以求其墟,伐竹披奧。欹仄以入;綿谷跨溪,皆大石旁立,渙若奔云,錯若置棋,怒者虎斗,企者鳥厲;抉其穴則鼻口相呀,搜其根則蹄股交峙,環行卒愕,疑若摶噬。于是刳辟朽壤,翦焚榛穢,決澮溝,導伏流,散為疏林,洄為清池,寥廓泓,若造物者始判清濁,效奇于茲地,非人力也。乃立游亭,以宅厥中。直亭之西,石若掖分,可以眺望,其上青壁斗絕,沈于淵源,莫究其極。自下而望,則合乎攢巒,與山無窮。’案始言萬石來路,企者鳥厲等,效斯干詩;石若掖分以下,分左右上下言之,以亭為主也。”
柱按柳州文為桐城派所抑久矣。得石遺先生為之平反,可謂語語切當,柳州有知,當許為知己也。
第三節 韓門難易兩派之散文(附孫樵)
前節述韓文謂有二派,其一為文從字順者,其一為尚怪奇者。前者辭近平易,后者則辭尚艱險也。韓門李翱實宗前派,皇甫湜可謂屬后一派。《新唐書·李翱傳》云:“李翱字習之,始從昌黎韓愈學文章,辭致渾厚,見推當時。”《四部叢刊》影印明刊本《李文公集》十八卷。《皇甫持正傳》云:“皇甫湜字持正,裴度辟為判官。度修福光寺,將立碑文,求文于白居易。湜怒曰:近舍湜而遠取居易,請從此辭。度謝之。湜即請斗酒,飲酣,援筆立就,度贈以車馬繪彩甚厚。湜大怒曰:自吾為《顧況集序》,未常許人,今碑文三千字,三縑,何遇我薄邪?度笑曰:不羈之才也。從而酬之。”《四部叢刊》影印宋刊本《皇甫持正文集》六卷。習之論文,以謂“義深則意遠,意遠則辭辯,辭辯則氣直,氣直則辭盛。”又謂“古之人能極于工而已,不知其詞之對與否,易與難也。”(《答朱載言書》)持正于文,則謂“意新則異于常矣。異于常則怪矣。詞高則出眾,出眾則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鸞鳳之音不得不鏘于烏鵲。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光之也,乃自然也。必崔嵬然后為岳。必滔天然后為海。明堂之棟必撓云霓。驪龍之珠必固深泉。”(《答李生第一書》)于此可以見二氏之主張矣。
故正議大夫行尚書吏部侍郎上桂國賜
紫金魚袋贈禮部尚書韓公行狀
李翱
公諱愈,字退之,昌黎某人。生三歲父沒,養于兄會舍。及長讀書,能記他生之所習。年二十五,上進士第。汴州亂,詔以舊相東都留守董晉為平章事、宣武軍節度使,以平汴州;晉辟公以行,遂入汴州,得試秘書省校書郎,為觀察推官。晉卒,公從晉喪以出。四日而汴州亂,凡從事之居者皆殺死。
武寧軍節度使張建封奏為節度推官,得試太常寺協律郎,選授四門博士,遷監察御史。為幸臣所惡,出守連州陽山令,政有惠于下。及公去,百姓多以公之姓以命其子。改江寧府法曹軍。入為權知國子博士,宰相有愛公文者,將以文學職處公。有爭先者,構公語以非之。公恐及難,遂求分司東都。權知三年,改真博士。入省,為分司都官員外郎。改河南縣令,日以職分辨于留守及尹,故軍士莫敢犯禁。入為職方員外郎。華州刺史奏華陰縣令柳澗有罪,遂將貶之。公上疏請發御史,辨曲直,方可處以罪,則下不受屈。既柳澗有犯,公由是復為國子博士。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轉考幼郎中,修撰知故。數月,以考功知制誥。
上將平蔡州,先命御史中丞裴公度使諸軍以視兵,及還奏兵可用,賊勢可以滅,頗與宰相意忤。既數月,盜殺宰相,又害中丞不克。中丞微傷,馬逸以免,遂為宰相,以主東兵。自安祿山起范陽,陷兩京,河南北七鎮節度使,身死則立其子,作軍士表以請,朝廷因而與之。及貞元季年,雖順地節將死,多即軍中取行軍副使將校以授之節,習以成故矣。朝廷之賢,恬于所安,以茍不用兵為貴,議多與裴丞相異。惟公以為盜殺宰相而遂息兵,其為懦甚大,兵不可以息,以天下力取三州,尚何不可?與裴丞相議合,故兵遂用,而宰相有不便之者。月滿,遷中書舍人,賜緋魚袋,后竟以他事改太子右庶子。
元和十二年秋,以兵老久屯,賊未滅,上命裴丞相為淮西節度使以招討之。丞相請公以行,于是以公兼御史中丞,賜三品衣魚,為行軍司馬,從丞相居于郾城。公知蔡州精卒,悉聚界上,以拒官軍,守城者率老弱,且不過千人,亟白丞相,請以兵三千人間道以入,必擒吳元濟。丞相未及行,而李愬自唐州文城壘,提其卒牽夜入蔡州,果得元濟。蔡州既平,布衣柏耆以計謁公,公與語奇之,遂白丞相曰:“淮西滅,王承宗膽破,可不勞用眾,宜使辨士奉相公書,明禍福以招之,彼必服。”丞相然之。公令柏耆口占為丞相書,明禍福,使柏耆袖之以至鎮州。承宗果大恐,上表請割德棣二州以獻。丞相歸京師,公遷刑部侍郎。
歲余,佛骨自鳳翔至,傳京師諸寺,時百姓有燒指與頂以祈福者。公奏疏言:“自伏羲至周文武時,皆未有佛,而年多至百歲,有過之者。自佛法入中國,帝王事之壽不能長,梁武帝事之最謹,而國大亂。請燒棄佛骨?????????????????????????????。”疏入,貶潮州刺史,移袁州刺史,百姓以男女為人隸者,公皆計傭以償其直而出歸之。入遷國子祭酒,有直講能說禮而陋容,學宮多豪族子,擯之不得共食。公命吏曰:“召直講來與祭酒共食。”學官由此不敢賤直講。奏儒生為學官,曰使會講,生徒多奔走聽聞,皆喜曰:“韓公來為祭酒,國子監不寂寞矣。”
改兵部侍郎。鎮州亂,殺其帥田宏正,征之不可,遂以王廷湊為節度使,詔公往宣撫。既行,眾皆危之。元稹奏曰:“韓愈可惜。”穆宗亦悔,有詔令至境觀視,無必于入。公曰:“安有受君命而滯留自顧?”遂疾驅入,廷湊嚴兵拔刃弦弓矢以送。及館,甲士羅于庭,公與廷湊、監軍使三人就位。既坐,廷湊言曰:“所以紛紛者乃此士卒所為,本非廷湊心。”公大聲曰:“天子以為尚書有將帥材,故賜之以節,實不知公共健兒語未得乃大錯。”甲士前奮言曰:“先太史為國打朱滔,滔遂敗走,血衣皆在,此軍何負朝廷,乃以為賊乎?”公告曰:“兒郎等且勿語,聽愈言。愈將為兒郎已不記先太史之功與忠矣。若猶記得,乃大好。且為逆與順利害,不能遠引古事,但以天寶來禍福,為兒郎等明之。安祿山、史思明、李希烈、梁崇義、朱滔、朱泚、吳元濟、李師道,復有若子若孫在乎?亦有居官者乎?”眾皆曰:“無。”又曰:“田令公以魏博六州歸朝廷,為節度使,后至中書令,父子皆授旌節,子與孫雖在幼童者亦為好官,窮富極貴,寵榮耀天下。劉悟、李佑皆居大鎮,王承元年始十七,亦仗節,此皆三軍耳所聞也。”眾乃曰:“田宏正刻此軍,故軍不安。”公曰:“然。汝三軍亦害田令公身,又殘其家矣,復何道?”眾乃曰:“侍郎語是。侍郎語是。”廷湊恐眾心動,遽麾眾散出。因泣謂公曰:“侍郎來,欲令廷湊何所為?”公曰:“神策六軍之將,如牛元翼比者不少,但朝廷顧大體,不可以棄之耳。而尚書久圍之何也?”廷湊曰:“即出之。”公曰:“若真耳,則無事矣。”因與之宴而歸,而牛元翼果出。及還。于上前盡奏與廷湊及三軍語。上大悅曰:“卿直向伊如此道。”由是有意欲大用之。王武俊贈太師。呼太史者燕趙人語也。
轉吏部侍郎,凡令史皆不鎖聽出入。或問公。公曰:“人所以畏鬼者,以其不能見也。鬼如可見,則人不畏矣。選人不得見令史,故令史勢重;聽其出入則勢輕。”改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特詔不就御史臺謁,后不得引為例。六軍將士皆不敢犯,私相告曰:“是尚欲燒佛骨者,安可忤?”故盜賊止。遇旱,米價不敢上。李紳為御史中丞,械囚送府,使以尹杖杖之。公曰:“安有此?”使歸其囚。是時紳方幸,宰相欲去之,故以臺與府不協為請,出紳為江西觀察使,以公為兵部侍郎。紳既復留,公入謝。上曰:“卿與李紳爭何事?”公因自辨,數日復為吏部侍郎。
長慶四年,得病,滿百日假?????????????????????????????。既罷,以十二月二日卒于靖安里第。
公氣厚性通,論議多大體。與人交,始終不易。凡嫁內外及交友之女無主者十人。幼養于嫂鄭氏,及嫂歿,為之期服以報之。深于文章,每以為自揚雄之后,作者不出。其所為文未嘗效前人之言,而固與之并。自貞元末,以至于茲。后進之士,其有志于古文者莫不視公以為法。有集四十卷,小集十卷。及病,遂請告以罷。每與交友言既終以處妻子之語。且曰:某伯兄德行高,曉方藥,食必視本草,年止于四十二。某疏愚,食不擇禁忌,位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歲矣。如又不足,于何而足?且獲終于下,幸不至失大節,以下見先人,可謂榮矣。”享年五十七,贈禮部尚書。謹具任官事跡如前,請牒考功下太常定謚,并牒史館。謹狀。
其敘說王廷湊一段,蓋幾于語體文矣。皇甫持正則一反之。繆荃孫云:“湜韓門弟子,句奇語重,不離師法,而雕琢艱深,或格格不能自達其意,較之同時文人,固已起出流輩。”
韓文公墓志銘
皇甫湜
長慶四年八月,昌黎韓先生既以疾免吏部侍郎,書諭湜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隨世磨滅者惟子,以為囑。”其年十二月丙子遂薨。明年正月,其孤昶,使奉功緒之錄,繼計以至。三月癸酉,葬河南河陽,乃哭而敘銘其墓。其詳將揭之于神道碑云:
先生諱愈,字退之。后魏安桓王茂六代孫。祖朝散大夫桂州長史諱睿素,父秘書郎贈尚書左仆射諱仲卿。先生七歲好學,言出成文。及冠恣為書以傳圣人之道,人始未信。既發不掩,聲震業光。眾方驚爆而萃排之,乘危將顛,不懈益張,卒大信于天下。先生之作,無圓無方,至是歸工。抉經之心,執圣之權,尚友作者,跛邪抵異。以抉孔氏,存皇之極。知興罪,非我計。茹古涵今,無有端涯,渾渾灝灝,不可窺校。及其酬放,豪曲快字,凌紙怪發,鯨鏗春麗,驚耀天下。然而栗密窈眇,章妥句適,精能之至,入神出天。嗚呼極矣。后人無以加之矣。姬氏已來,一人而已矣。
始先生以進士三十有一仕,歷官。其為御史、尚書郎、中書舍人,前后三貶,皆以疏陳治事,廷議不隨為罪。常惋佛老氏法,潰圣人之堤,乃唱而筑之。及為刑部侍郎,遂章言憲宗迎佛骨非是任為身恥,震怒天顏,先生處之安然,就貶八千里海上。嗚呼,古所謂“非茍知之,允蹈之”者邪!吳元濟反,吏兵久屯無功,國涸將疑,眾懼。先生以右庶子兼御史中丞行軍司馬,宰相軍出潼關,請先乘遽至汴,感說都統,師乘遂和,卒擒元濟。王廷湊反,圍牛元翼于深,救兵十萬,望不敢前。詔擇庭臣往諭,眾栗縮,先生勇行?????????????????????????????。元稹言于上曰:“韓愈可惜。”穆宗悔,馳詔無徑入。先生曰:“止君之仁,死臣之義。”遂至賊營,麾其眾,責之,賊惶汗伏地,乃出元翼。《春秋》美臧孫辰告糴于齊以為急病,校其難易,孰為宜褒。嗚呼,先生真古所謂大臣者耶!還拜京兆尹,禁軍帖。旱糴,悻臣之铓。再為吏部侍郎。薨,年五十七。贈禮部尚書。
先生與人洞朗軒辟,不施戟級。族姻友舊不自立者,必待我然后衣食嫁娶喪葬。平居雖寢食未嘗去書,怠以為枕,餐以飴口。講評孜孜,以磨諸生恐不完美。游以詼笑嘯歌,使皆醉義志歸。嗚呼,可為樂易君子,鉅人者矣!夫人高平君范陽盧氏。孤前進士昶。婿左拾遺李漢、集賢校理樊宗懿。次女許嫁陳氏。三女未笄。銘曰:
維天有道,在我先生。萬頸胥延,生廟以行。令望絕邪,痌此四方。惟圣有文,乖微歲千。先生起之,焯役于前。義滂仁,耿照充天。有如先生,而合亙年。按我章書,經紀大環。唫不時施,昌極后昆。噫噫永歸,奈知之悲。
《石遺室論文》云:“李文純正不矜奇,而讀之時時令人動色,自不平衍。皇甫文造語簡煉,時復鉤章棘句,句法常用倒裝,而此碑志尚無鉤格磔處。李于廷湊一節,敘之最詳,最著力,昌黎一生可傳事無過于此,《諫佛骨表》猶其次也。而《唐書·昌黎傳》,即用李文,而昌黎千古矣。即論其為文章一段,看似淡淡,實未嘗不著力,言簡括而意鄭重也。不知當時何以碑志兩文均以屬皇甫?殆昌黎平日本善相如子云,以皇甫之鉤章棘句為能似之,故均使皇甫執筆歟?皇甫于墓志著力論昌黎文章,其云:‘抉經之心,執圣之權,渾渾灝灝,不可窺校,精能之至,入神出天,姬氏以來,一人而已。’皆未免太過,昌黎當不起。其余敘諭廷湊處皆言抗聲數責,賊眾懼伏,似非實情。果爾,昌黎將不得免為顏真卿孔巢父之續,故《唐書》不取也。”
高澍然云:“昌黎之文廣博易良,余于《韓文》故言之詳矣。而習之先生其廣博稍遜,其易良則似有進焉。蓋昌黎取源孟子,而匯其全,故廣博與易良并;先生取源《論語》,而得其一至,故廣博雖不如,而易良亦非韓所有也。譬諸天地之氣,其穆然太虛,沖和昭融者,《論語》之易良也;其湛然不滓,高朗夷曠者,《孟子》之易良也。二者微有區別焉。學之者寧無差等乎哉?故余于昌黎猶為公好,于先生若為私嗜。然每展卷如嘗異味,必求屬饜,又恐其難再得,不肯遽盡,留以待再享,其愛惜之至如此。誠不自知其然也。”
高氏之言是也。柱嘗論之,韓氏之議論文出乎《孟子》,而習之之議論文則本乎《論語》;出乎《孟子》故浩氣流轉而氣勢雄奇,本乎《論語》則韻味雅淡而氣象雍容,韓文之好,人易知,猶魯公之書人易識也;李文之佳,人難知,猶二王之字人難識也。若皇甫持正則學韓之奇而未至焉者,不足與論乎此矣?????????????????????????????。
介乎難易之間為孫樵,樵字可之。《四部叢刊》影印問青堂刊本《孫樵集》十卷。自序謂家本關東,代襲簪纓,藏書五千卷,常自探討,幼而工文,得之真訣。又嘗自謂樵嘗得為文真訣于來無擇,來無擇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韓吏部退之。(《與友論文書》)其為文亦主奇,與皇甫持正同,故云:“鸞鳳之音必傾聽。雷霆之聲必駭心。龍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儲思必深,摛辭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趨怪走奇,中病歸正;以之明道則顯而微,以之揚名則久而傳;前輩作者正如是。譬玉川子《月蝕詩》,楊司成《華山賦》,韓吏部《進學解》,馮常侍《清河壁記》,莫不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讀之如赤手捕長蛇,不施控騎生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又似遠人入太興城,茫然自失,詎比十家縣,足未及東郭,目以極西郭耶?”(《與王霖秀才書》)然其文終比持正為較平易。樵之文以《梓潼移江記》、《興元路新記》為最奇。然《石遺室論文》云:“二記雖間有詰詘處、然視樊宗師則平易甚。視皇甫持正亦差易也。大略可之之文,若賦銘碑對各體,多用僻字;余作記事論事者,往往似杜牧之;尚有數篇傳作可觀者。”王應麟曰:“東坡謂學韓退之不至為皇甫湜,學湜不至為孫樵。”朱新仲曰:“樵乃過湜,如《書何易于》、《褒城驛壁》、《田將軍邊事》、《復佛寺奏》等,皆謹嚴得史法,有裨治道。”柱以朱說為然矣。
梓潼移江記
涪繚于,迫城如蟠;淫潦漲秋,狂瀾陸高。突堤嚙涯,包城蕩壚;歲殺州民,以為官憂。滎陽公始至,則思所以洗民患。頗聞前觀察使欲鑿江東壖地別為新江,使東北注,流五里復匯而東,即堤墟,舊江使水道與城相遠,以薄江怒,遂命吏發卒三千,跡其前謀。役興三月,功不可就。有謁于滎陽公曰:公開新江,將抉民憂。然江勢不可決,訛言不可絕,公將何以終之?滎陽公曰:吾欲厚其逍以勸其卒可乎?對曰:饑卒賴厚直,民惜其田以得,不可。滎陽公曰:吾欲戮其將以動其卒可乎?對曰:代之將者必苦吾卒,卒若叛,不可。滎陽公曰:奈何?對曰:夫民可與樂終,難與圖始。固自役興已來,彼其民曰:夏王鞭促萬靈,以導百川,今果能改夏王跡耶?非徒無功,抑有后災。群疑牽綿,民心蕩搖。前時觀察使欲鑿新江,中輟議而罷,豈病此耶?公即能先堤民言,新江可度日而決也。滎陽公諾。明日,滎陽公視政加猛,決獄加斷。又明日,杖殺左右有所貳事,鞭官吏有所阻政者,遂下令曰:開新江非我家事,將脫民于魚禍耳。民敢橫議者死。民以滎陽公嘗為京兆,既憚其猛。及是,民心大慄,群舌如斬。未幾而新江告成。滎陽公歡出臨視,班賞罷卒。已而嘆曰:民言不堤,新江其不決耶?經江長步一千五百,闊十分其長之二,深七分其闊之一,盤堤既隆,舊江遂墟,凡得田五百畝。其年七月,水果大至,雖逾防稽陸,不能病民。其績宜何如哉!滎陽公既以上聞,有司劾其不先白,詔奪俸錢一月之半。樵嘗為褒城驛記,恨所在長吏不肯出毫力以利民。及睹滎陽公以開新江受譴,豈立事者亦未易耶?是歲開成五年也。
第四節 矯枉派之散文
凡辭賦駢文家之散文,有不能脫其本家之習氣者,如司馬相如、揚雄之所為是也。凡散文家之辭賦,亦有不能脫其本家之習氣者,如董仲舒、司馬遷之《士不遇賦》是也。蓋所學染既深,各有本色,勢不易變也。然亦有矯枉過正,與本色絕異者,如漢之班固,辭賦家也,其文則駢文之祖也,其書《秦始皇本紀》后云:
孝明皇帝十七年十月十五日乙丑日,周歷已移,仁不代母。秦直其位,呂政殘虐,然以諸侯十三,并兼天下。極情縱欲,養育宗親,三十七年,兵無所不加。制作政令,施于后王,蓋得圣人之威,河神授圖。據狼、狐,蹈參、伐,佐攻驅除,距之稱始皇。始皇既歿,胡極愚,酈山未畢,復作阿房以遂前策。云凡所為貴有天下者,肆意極欲?????????????????????????????。大臣至欲罷先君所為。誅斯去疾,任用趙高。痛哉言乎!人頭畜鳴,不威不伐惡,不篤不虛亡。距之不得留,殘虐以促期,雖居形便之國,猶不得存。子嬰度次得嗣,冠玉冠,佩華紱,車黃屋,從百司,謁七廟。小人乘非位,莫不恍忽失守。偷安日日,獨能長念卻慮。父子作權,近取于戶之間,竟誅猾臣,為君討賊,高死之后,賓婚未得盡相勞,餐未及下咽,酒未及濡唇,楚兵已屠關中。真人翔霸上,素車嬰組,奉其符璽以歸帝者。鄭伯茅旌鸞刀,嚴王退舍,河決不可復壅,魚爛不可復全。賈誼、司馬遷曰:“向使嬰有庸主之才,僅得中佐。山東雖亂,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未當絕也。”秦之積衰,天下土崩瓦解,雖有周旦之材,無所復陳其巧,而以責一日之孤,誤哉!俗傳秦始皇起罪惡,胡亥極,得其理矣。復責小子云,秦地可全,所謂不通時變者矣。紀季以,春秋不名。吾讀《秦紀》,至于子嬰車裂趙高,未嘗不健其決,憐其志,嬰死生之義備矣。
宋范曄駢文大家也,其《后漢書·自序》云:
吾少懶學問,晚成人,年三十許,政始有向耳。自爾以來,轉為心化推老將至者亦當未已也。往往有微解,言乃不能自盡。為性不尋注書,心氣惡小,苦思便憤悶,口機又不調利,以此無談功,至于所通解處,皆自得之于胸懷耳。文章轉進,但才少思難,所以每于操筆,其所成篇,殆無全稱者。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于形,情急于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政可類工巧圖繢,竟無得也。常謂情志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條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謂頗識其數。嘗為人言,多不能賞,意或異故也。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為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難,適輕重所稟之分,猶當來盡,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遠致。以此為恨,亦由無意于文名故也。本未關史書,政恒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漢》,轉得統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后贊于理近無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志,前漢所有者悉令備。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發論,以正一代得失,意復未果,贊自是吾文之杰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含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紀傳例為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盡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吾于音樂聽功不及自揮,但所精非雅聲為可恨,然至于一絕處亦復何異邪?其中體趣,言之不盡。弦外之意,虛響之音,不知所從而來。雖少許處,而旨態無極亦嘗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毫似者,此永不傳矣。吾書雖小小有意,筆勢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
其文之質木無文,古峭佶詘如此,與其所作辭賦駢文,豈非如出兩人之手乎?在唐之文家,亦有類此者,如杜甫、李商隱是也。今各錄一首如下:
秋述
杜甫
秋,杜子臥病長安旅次,多雨生魚。青苔及榻,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皆襄陽龐德公,至老不入州府。而楊子云草元寂寞,多為后輩所褻,近似之矣。嗚呼,冠冕之窟,名利卒卒,雖朱門之涂泥,士子不見其泥,矧抱疾窮巷之多泥乎!子魏子獨踽踽然來,汗漫其仆夫。夫又不假蓋,不見我病色。適與我神會,我棄物也。四十無位,子不以官遇我,知我處順故也。子挺生者也,無矜色,無邪氣,必見用則風后力牧是已。文章則子游、子夏是已,無邪氣故也,得正始故也。噫,所不至于道者,時或賦詩如曹劉,談話及衛霍,豈少年壯志,未息俊邁之機乎?子魏子今年以進士調選,名隸東天官,告余將行。既縫裳,既聚糧,東人怵惕,筆札無敵。謙謙君子,若不得已,知祿仕此始,吾黨惡乎無述而止。
劉叉
李商隱
右一人字,不知其所從來。在魏與焦濛閭冰田滂,善任氣,重義,大軀,有聲力。嘗出入市井,殺牛及犬豕,羅網鳥雀,亦或時飲酒殺人。變姓名遁去,會赦得出,后流入齊魯。始讀書,能為歌詩,然恃其故時所為,輒不能俯仰貴人。穿屐破衣,從尋常人乞丐酒食為活。聞韓愈善接天下士,步行歸之。既至,賦《冰柱》、《雪車》二詩。一旦居盧同孟郊之上,樊宗師以文自任,見拜之。后以爭語不能下諸公,因持愈金數斤去,曰:此諛墓中人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愈不能止。復歸齊魯。之行固不在圣賢中庸之列,然其能面道人短長,不畏卒禍;及得其服義,則又彌縫勸諫,有若骨肉。此其過人無限。
其古拙拗折,戛戛獨造,如兩漢以上文也,殆與班范之作為一類矣。《舊唐書·杜甫傳》云:“杜甫字子美,本襄陽人,后徙河南鞏縣。甫天寶初,應進士不第;天寶末,獻三大《禮賦》,元宗奇之。”《杜甫傳》云:“天寶末詩人,甫與李白齊名。”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凡詩二十三卷雜文二卷。又云:“李商隱字義山,懷州河內人。商隱能為古文,不喜偶對;從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隱,自是始為今體章奏,博學強記,下筆不能自休,尤善為誄奠之辭;與太原溫庭筠,南郡段成式齊名,號三十六;文思清麗,庭筠過之,而俱無持操;恃才詭激,為當涂所薄,名宦不進,坎壇終身。”然則商隱固原工古文之學者。然亦當時駢文之風漸盛而矯枉過正者也。《四部叢刊》鐵琴銅劍樓藏舊鈔本《李義山文集》五卷。
第五節 艱澀派之散文
聞韓昌黎古文之風而為文務為艱澀者,為樊宗師、皇甫湜、孫樵。而樊宗師為尤最。韓愈《樊紹述墓志銘》云:“紹述諱宗師,自祖及紹述之世,皆以軍謀堪將帥策上第以進。紹述無所不學,于辭于聲天得也。”又云:“從其家求書,得書號《魁紀公》者三十卷,曰《樊子》者又三十卷,《春秋集傳》十五卷,表箋狀策書序傳記志說倫今文贊銘凡二百九十一篇,道路所遇及器物門里雜銘二百二十,賦十,詩七百一十九,曰多矣哉!古未嘗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蹈襲前人一言一句,又何難也?必出入仁義,其富若生畜,萬物必具,海含地負,放恣橫從,無所統記,然而不煩于繩削而無不合也。嗚呼,紹述于斯文,可謂至于斯極者矣?????????????????????????????。”退之之推許紹述,可謂至矣。然樊文今只傳二篇而已。陶宗儀《輟耕錄》云:“唐南陽樊宗師字紹述,所撰《絳守居園池記》,艱深奇澀,讀之往往昧其句讀,況義乎哉?韓文公謂其文不蹈襲前人一言一句,觀此記則誠然矣。”今錄其全文于下,以見天下竟有此一類之文也。
絳守居園池記
絳即東雍(雍去聲),為守(去聲)理所。稟參(所今切)實沈分(分去聲),氣畜兩河潤。有陶唐冀遺風余思(思去聲),晉韓魏之相剝剖,世說總其土田士人。今無磽(口交切)雜擾,宜得地形勝瀉水施法,豈新田又蕞猥不可居。州地或自有興廢,(州字或屬上句)人因得附為奢儉,將為守悅致平理與,(與平聲)益侈心耗物害時與。(與平聲)自將失敦窮華,終披夷不可知。陴緬(音睥睨也,緬疑作緬)孤顛,倔(上苦下切下渠勿切)玄武踞,守居割有北。自甲辛苞太池泓,橫硤旁,潭中癸次,木腔暴三丈,余(或屬上句)涎玉沫珠,子午梁貫亭四洄漣。虹霓雄雌,穹鞠覷蜃(時忍切);礙很(胡懇切)島抵(音池),淹淹委委。(平聲)莎靡縵(莫半切),蘿蕃翠蔓紅刺相拂綴,南連軒井,陣中涌曰香。承守寢(雖遂切)思,西南有門曰虎豹。左書虎搏,(補各切)立,萬力千氣;底(音旨)發。彘匿地,努肩腦口牙快抗,電火雷風黑山震將合,右胡人,黃(于元初)累(力追切)珠,丹碧錦襖,身力囊靴。(上刀切)白豹玄班,飲距掌脾,意相得。東南有亭曰新,前含(音頜)曰槐。有槐屃(虛器切)護,郁蔭后頤,渠決決緣池西直南折廡赴,可宴可衙。又東騫渠曰:望月。(騫音軒)又東騫窮角池,研云曰柏。有柏蒼青官士,擁列與槐朋友,(銜切)陰洽色。北俯渠,憧憧來。刮級面西,巽(疑作隅)間,黃原天,汾水鉤帶。白言謁,行旦艮間,遠岡青縈。近樓臺井閭點畫察。可四時合奇士,觀云風霜露雨雪,所為(去聲)發生收斂賦歌詩。正東曰蒼塘,遵瀕西漭望,瑤翻碧瀲,光文切鏤梨深橈橈(奴巧切)收窮。正北曰風堤,乘攜左右,堤執北回股務,(徒計切)捩(刀計切)蹴墉,御渠歆池,南楹,景怪教,蛟龍鉤牽,寶龜靈蠯(薄猛切,一音睥)文文章章,陰欱(呼合切)墊(都念切)歔(呼括切),煙潰靄聚桃李蘭蕙,神君仙人衣裳雅冶,可會脫赤熱。西北曰鰲,(音灰)原,開咍(呼來切)儲,虛明茫茫,嵬眼耳,可大客旅鐘鼓樂,提絜鷺,(音弼)池豪渠,憎乖憐圍。正西曰白濱,薈(烏外切)深憐梨,素女雪舞百佾,水翠披,(虛郭切)千幅,迎西引東士長崖,挾橫埒,(埒音劣)日卯酉(日或作自)樵途塢徑幽委,蟲鳥聲無人,風日燈火之,晝夜漏刻詭(魚毀切)絢化,大小亭池渠間,走池堤上亭后前,陴乘墉,如連山群峰擁,地高下如原隰堤溪壑,水引古,自源三十里,鑿高槽絕竇墉,為(或作其)池溝沼渠瀑(音叢)潺終出,汩汩(于筆切音骨非)街畦町阡陌間,入汾,巨樹木,資士悍水沮,(將預切)宗族盛茂,旁蔭遠映錦繡交果枝香,畹麗鹿(上下可通作一句)絕他郡,考其臺亭沼池之增,蓋豪王才侯襲以奇意相勝,至今過客尚往往有指可創起處。余退常吁,后其能無,果有不(音否)。補建者地由于煬。及(當作反)者雅文安,(薛雅裴文安二人)發土筑為拒,幾(平聲)附于污宮。水本于正平軌,病井鹵生物物瘠,引古,沃浣人便,幾附于河渠。嗚呼,為附于河渠則可,為附于污宮其可?書以薦后君子。長慶三年五月十七日記。
此等文體蓋上法古鐘鼎文字,而下法班固書《秦始皇本紀》后者也。全學此等文,固屬無用。然偶一讀之,以期洗去俗滑,亦未始不無小補也。
李肇《國史補》云:“元和之后,文筆則學奇于韓愈,學澀于宗師。退之作樊墓志稱其為文不剽襲,觀《絳守居園池記》誠然,亦太奇澀矣。本朝王晟、劉忱皆為之注解,如‘瑤翻碧瀲’,‘嵬眼耳’等語,皆前人所未道也。”
歐陽修跋云:“元和文章之盛極矣,其奇怪至于如此。”又詩云:“嘗聞紹述絳守居,偶來登覽周四隅。異哉樊子怪可吁,心欲獨去無古初。窮荒探幽入無有,一語詰曲百盤紆。孰云已出不剽襲?句斷欲學盤庚書。(一云:文言爾雅不訓詰,幾欲舌譯從象胥)荒煙古木蔚遺墟,我來嗟祗得其余?????????????????????????????。柏槐端莊偉大夫,蒼顏郁郁老不枯。靚容新麗一何姝?清池翠蓋擁紅蕖。胡虎搏豈足道,記錄細碎何區區?宓氏八卦畫河圖,禹湯皋虺暨唐虞。豈不古奧萬世模。嫉世姣好習卑污。以奇矯薄駭群愚,用此猶得追韓徒。我思其人為躊躇!作詩聊謔為坐娛。”
孫之云:“余幼時讀《輟耕錄》,喜樊紹述《絳守居園池記》,識其句讀,知韓昌黎生蓄萬物、放恣橫從之語為不虛。所稱趙伯昂箋注與無名氏注解者,有兩本,求之數十年竟不獲。后見《唐詩紀事》又得綿州《越王樓詩序》一篇,俱苦無注解,可釋其義。今年秋,得沈裕注本,內載趙、吳、許三家注,燦然可觀已。然急于自衒,多刪易舊文,漸失本來,余病其弗完,為補綴數十條,厘為二卷,傳之人間,俾幽經秘箓勿致漫滅,亦韓子不忍奇寶橫棄道側之意也。嗚呼,元和之際,文章之盛極矣,其怪奇至于如此。韓子稱紹述集若干卷詩文千余篇,今所存才兩篇耳。以文之多若是,其獨出古初無所剽襲又若是,而今昔往來人讀者蓋鮮。老子曰:知希我貴。知我希故我貴也。楊子云著《太玄》,曰:后世復有子云則知我矣。夫異代桓譚,子云已灼然俟之身后,如欲強蚩蚩拙目共讀樊集,恐巴人倡和,天下皆是。陽春高而莫續。妙聲絕而不尋。非病其晦澀,則以為無用之文耳。誰為精討錙銖,核量文質乎?”
第六節 淺易派之散文
天下事物,茍非中庸,必有相對。文章亦然。有主難者,必有主易者;有主深者,必有主淺者。故有樊紹述之艱深;必有白樂天之淺易。惟淺易與草率不同,第一要件即在真切。真切則文字雖淺易而意味實深長,此實為最高之文境。反是,則可謂以艱深之字文其淺陋耳。白樂天之文,自來論文者不選,而吾則以為陶淵明以后一人而已。《新唐書》本傳,“白居易,字樂天。其先蓋太原人,后徙下邽。敏悟絕人,工文章。未冠謁顧況,況吳人,恃才少所許可,見其文,自失曰:吾謂斯文遂絕,今復得子矣。又云:居易于文章精切,然最工詩,初頗以規諷得失,及其多,更下偶俗好,至數千篇,當時士人爭傳,雞林行賈售其國相,率篇易一金,甚偽者相輒能辨之。初與元稹酬詠,故號元白;稹卒,又與劉禹錫齊名,號劉白。其始生七月能展書,姆指之無兩字,雖試百數不差。九歲諳識聲律,其篤于文章,蓋天稟然。”《四部叢刊》影印日本活字本《白氏文集》七十一卷。
樂天之文蓋學陶淵明,其《醉吟先生傳》即擬《五柳先生傳》而能擴充之者也。學者若病其略有摹擬之跡,則試問韓退之《送窮文》摹擬揚子云之《逐貧》,豈能略無形跡邪?
醉吟先生傳
白居易
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鄉里、官爵,忽忽不知吾為誰也。宦游三十載,將老,退居洛下。所居有池五六畝,竹數千竿,喬木數十株,臺榭舟橋俱體而微,先生安焉。家雖貧不至寒餒,年雖老未及耄。性嗜酒,耽琴淫詩,凡酒徒、琴侶、詩客多與之游。游之外,棲心釋氏,通學小中大乘法。與嵩山僧如滿為空門友,平泉客韋楚為山水友,彭城劉夢得為詩友,安定皇甫朗之為酒友。每一相見,欣然忘歸。洛城內外六七十里間,凡觀寺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人家有美酒鳴琴者靡不過,有圖書歌舞者靡不觀。
自居守洛川,暨布衣家,以宴盛召者,亦時時往?????????????????????????????。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過,必為之先拂酒罍,次開篋詩。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宮聲,弄《秋思》一遍。若興發,命家僮調法部絲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若歡甚,又命小妓歌《楊柳枝》新詞十數章,放情自娛酩酊而后已。往往乘興履及鄰,杖于鄉,騎游都邑,肩舁適野。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謝詩數卷,舁芊左右懸雙酒壺。尋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引酌,興盡而返。
如此者凡十年。其間日賦詩,六千余首,歲釀酒約數百斛,而十年前后賦釀者不與焉。妻孥弟侄慮其過也,或譏之,不應。至于再三,乃曰:“凡人之性,鮮得中,必有所偏好。吾非中者也。設不幸吾好而貨殖焉,以至于多藏潤屋,賈禍危身,奈吾何?設不幸吾好博弈,一擲數萬,傾財破產,以致于妻子凍餒,奈吾何?設不幸吾好藥,損衣削食,煉鉛燒汞,以至于無所成,有所誤,奈吾何?今吾幸不好彼而自適于杯觴諷詠之間,放則放矣,庸何傷乎?不猶愈于好彼三者乎?此劉伯倫所以聞婦言而不聽,王無功所以游醉鄉而不還也。”遂率子弟入酒房,環釀甕,箕踞仰面,長吁太息,曰:吾生天地間,才與行不逮于古人遠矣!而富于黔婁,壽于顏淵,飽于伯夷,樂于榮啟期,健于衛叔寶,幸甚幸甚,余何求哉?若舍吾所好,何以送老。因自吟《詠懷詩》云:抱琴榮啟樂,縱酒劉伶達;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發。不知天地內,更得幾年活;從此到終身,盡為閑日月。吟罷自哂,揭甕撥醅,又引數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復醒,醒復吟,吟復飲,飲復醉,醉吟相仍,若循環然。由是得以夢身世,云富貴,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古所謂得全于酒者。故自號為醉吟先生。于時開成三年,先生之齒六十有七,須盡白,發半禿,齒雙缺,而觴詠興猶未衰。顧謂妻于云:“今之前,吾適矣;今之后,吾不自知其興何如。”
其他最佳之文尚有《與元九書》、《答戶部崔侍郎書》等,均意興灑然,甚得自然之妙者也。
第七節 晚唐五代之散文
唐之韓、柳雖大倡古文,然自晚唐以后,李商隱、溫庭筠、段成式之徒,為文尚四六,號為“三十六體”,而文格益日衰。《新唐書》云:“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無慮三變。高祖太宗,大難始夷,沿江左余風,縟句繪章,揣合低昂,故王、楊為之伯。玄宗好經術,群臣稍厭雕琢,索理致,崇雅黜浮,氣益雄渾,則燕、許擅其宗。是時唐興已百年,諸儒爭自名家,大歷貞元間,美才輩出,嚌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嚴,抵轢晉魏,上軋漢周,唐之文完然為一王法,此其極也。”此論唐三百年之文,王、楊為一體,燕、許為一體,然皆駢文也;韓、柳為一體,則散文也。自晚唐以后之文學,則可論者惟詩詞而已,散文駢文俱不足論矣。至于五代十國,則所可論者唯詞而已,即詩亦已不足論。蓋國勢日衰,干戈擾攘之際,士既不得從容于學,而偷生避難,僅存于鋒鏑之間者,亦茍旦夕,惟恐后時。時勢之衰落既足以促士氣之消沉,而士氣之消沉更足以增時勢衰落,互相因果,而文章學術乃彌益不足論矣。故晚唐五代之散文,歷代文家,乃絕少語及之者焉。
林傳甲云:“司馬炎滅蜀漢,而匈奴劉淵昌言復仇;朱溫篡唐,而沙陀李存勖昌言嗣統。中原有亂,他族乘之,漢族因之衰落,漢文亦因而萎靡。六朝時中原雖亂,江左正統猶存,其文物尚能自立。五代時中原既非正統,而江南又裂為數國焉。唐末羅隱懷才不試,好為寓言,出以過激,每不中理,然亦晚唐之后勁,吳越文人所仰景望也。錢镠為吳越王時,撰《杭州羅城記》,涉筆閑雅,亦有淵渾之氣。南唐主李昇舉用儒吏,戒廷臣勿言用兵,其詔辭雖淵然可誦,適以肖東晉南宋,偏安之計耳。其臣張義方、江文蔚、歐陽廣、潘佑之文,徐鍇、徐院之學,視梁陳江淹徐庾輩,文不及而學則過之矣。蜀之馮涓、韋莊、杜光庭,閩之徐寅、黃滔,楚之丁思覲,文學斐然,亦不讓梁陳文士也。惟中原經沙陀契丹之蹂躪,文物蕩盡,李繼岌李嚴之文,曾不如北魏邢溫之什一。惟王樸《平邊策》,視蘇綽之大誥,則遠過之矣。五代武人多以彥名,而名士寥落如晨星,漢族式微,則漢文亦絕矣。數往察來,可不懼乎?南唐其能保國家者乎?”
又云:“宋人修《五代史》,未列儒林文苑諸傳,流俗遂疑為五季之衰,不但無治化之文,且并詞章之士亦少,此何足以知五代乎?五代時周王樸之《平邊策》,南唐歐陽廣《論邊鎬必敗書》,皆質實無華,有裨治化。詞人才士,如羅隱、梁震、韓之流,茍全性命于亂世,亦然不滓也。蜀主孟氏,偏安之主也,刻石戒百官曰,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今刻石偏海內,不能易其一字焉?????????????????????????????。此非治化之文歟?五代士人最無恥者莫如馮道;雖然,馮道于治化有偉大之功焉。唐長興三年,始刻九經板,馮道請之也。近人讀古書視之宋如拱壁,五代本則罕聞焉。馮道請國子監鏤板,大啟學界之文明焉。后世聚珍縮影日漸發明,圖籍風行,學者便之,治化益臻明備,君子不以馮道為人而廢其法也。”
今錄王樸文一首以見五代散文之一斑:
平邊策
唐失道而失吳、蜀,晉失道而失幽、并。觀所以失之之由,知所以平之之術。當失之時,君暗政亂,兵驕民困;近者奸于內,遠者叛于外;小不制而至于僭,大不制而至于濫;天下離心,人不用命;吳、蜀乘其亂而竊其號;幽、并乘其間而據其地。平之之術。在乎反唐、晉之失而已。必先進賢退不肖以清其時,用能去不能以審其材;恩信號令以結其心,賞功罰罪以盡其力;恭儉節用以豐其財,徭役以時以阜其民;俟其倉廩實,器用備,人可用而舉之。彼方之民,知我政化大行,上下同心,力強財足,人安將和。有必取之勢,則知彼情狀者愿為之間諜,知彼山川者愿為之先導。彼民與此民之心同,是與天意同。與天意同,則無不成之功。攻取之道,從易者始。當今惟吳易圖,東至海,南至江,可撓之地二千里。從少備之先撓之,備東則撓西,備西則撓東,彼必奔走以救其弊。
奔走之間,可以知彼之虛實,眾之強弱,攻虛擊弱,則所向無前矣。勿大舉,但以輕兵撓之,彼人怯弱,知我師入其地,必大發以來應。數大發則民困而國竭。一不大發則我獲其利。彼竭我利。則江北諸州乃國家之所有也。既得江北。則用彼之民,揚我之兵,江之南亦不難平之也。如此則用力少而收功多,得吳則桂、廣皆為內臣,岷、蜀可飛書而召之,如不至則四面并進,席卷而蜀平矣。吳蜀平,幽可望風而至。唯并必死之寇,不可以思信誘,必須以強兵攻。力已竭,氣已喪,不足以為邊患,可為后圖。
方今兵力精練,器用具備,群下知法,諸將用命,一稔之后,可以平邊。臣書生也,不足以講大事。至于不達大體,不合機變,惟陛下寬之。
第八節 宋古文六家之散文
《宋史·文苑傳》云:“自古創業垂統之君,即其一時之好尚,而一代之規撫可以豫知矣。藝祖革命,首用文吏而奪武臣之權,宋之尚文,端本乎此,太宗真宗,其在藩邸,已有好學之名:及其即位,彌文日增。自時厥后,子孫相承,上之為人君者無不典學,下之為人臣者自宰相以至令錄無不擢科;海內文士,彬彬輩出焉。國初楊億、劉筠,猶襲唐人聲律之體;柳開、穆修,志欲變古而力弗逮;廬陵歐陽修出,以古文倡;臨川王安石,眉山蘇軾,南豐曾鞏起而和之,宋文日趨于古矣。南渡文氣不及東都,豈不足以觀世變歟?”此論宋三百余年之文學雖甚略,然其言宋初之文沿襲唐人聲律之體,與唐初之文沿襲江左之駢儷體正同;而宋之有柳開、穆修為歐陽之先鋒,亦與唐之有元結、柳冕為韓柳之先鋒正同,韓之后有李翱、皇甫湜等亦與歐陽之后有王、曾、三蘇等正同也。
宋六家固不能出于韓、柳范圍。然若角其短長,則宋六家之傳記遠不及唐五家(韓、柳、李、皇甫、孫)之瑰奇;論議之文則韓柳以外,唐三家遠不如宋六家之條暢動聽。
《石遺室論文》云:“大略宋六家之文,歐公敘事長于層累鋪張,多學漢人晁錯《貴粟重農疏》、《淮南王安諫伐閩越書》,班孟堅《漢書》各傳而濟以《太史公》傳贊之抑揚動蕩;曾子固專學匡劉一路;蘇明允揣摩子書,與長公多得力于《孟子》;荊公除萬言書外,各雜文皆學韓,且專學其逆折拗勁處。桐城人之自命學韓,專學此類。蓋荊公詩亦學韓,間規及杜也。”
歐陽修《宋史·歐陽修傳》云:“歐陽修字永叔,廬陵人,四歲而孤,母鄭守節自誓,親誨之學。家貧至以荻畫地學書。幼敏悟過人,讀書輒成誦;及冠嶷然有聲。宋興且百年,而文章體裁猶仍五季余習,鎪刻駢,偶弗振,士因陋守舊,論卑氣弱,蘇舜元、舜欽、柳開、穆修輩,咸有意作而張之,而力不足。修游隨得唐韓愈遺稿于廢書簏中,讀而心慕焉;苦志探賾,至忘寢食,必欲并轡絕馳而追與之并;舉進士,試南宮第一擢甲科,調西京推宮;始從尹洙游,為古文,議論當世事,迭相師友;與梅堯臣游為歌詩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四部叢刊》影印元刊《居士集》五十卷,外集二十五卷,外制集三卷,內制集八卷,表奏書啟四六集,七卷,奏議集十八卷,雜著述十九卷等。
《石遺室論文》云:“文章之有姿態者,《尚書》惟有《秦誓》,《禮記》則《三年問》,實《荀子》也?????????????????????????????。《檀弓》作態太甚,《左傳》則滋多矣。《莊子》之‘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遠矣’二語,風神絕世。《太史公》則各傳贊皆以姿態見工,而《五帝本紀》、《項羽本紀》二贊,尤有神,傳文則莫如《伯夷列傳》。世稱歐陽公文為六一風神,而莫詳其所自出。世又稱歐公得殘本韓文,肆力學之。其實昌黎文有工夫者多,有神味者少。有神味者惟《送董邵南序》、《藍田縣丞廳壁記》;若《送李愿歸盤谷序》則至塵下者;《送楊少尹序》,亦作態太甚;其滑調多為八股文家所摹,切不可學;《與孟東野書》亦韓文之有風神者,然兩用知吾心樂否也,尚嫌作態。意無淺深,筆無輕重,句無長短也。歐公文實多學《史記》,似韓者少。”
又云:“永叔以序跋雜記為最長,雜記尤以《豐樂亭記》為最完美。起一小段已簡括全亭風景,乃橫插滁于五代干戈之際,得勢有力。然后說由亂到治,與由治回想到亂,一波三折,將實事于虛空中摩蕩盤旋,此歐公平生擅長之技,所謂風神也。今滁于江淮一小段,與修之來此一段,歸結到太平之可樂,與名亭之故,收煞皆用反繳筆為佳。”
又云:“歐公《有美堂記》,與《豐樂亭》、《峴山亭》二記,為雜記中最工者。《醉翁亭記》則論者以為俗調矣。其實非調之俗,乃辭意過于圓滑,與《送李愿序》氣味相似,殊不可學耳。然起云‘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起數句頗自俊爽。學《公》、《榖》只學此一段而止,余另換別調,亦不討厭。若柳子厚為之,當不全篇摹仿,《游黃溪記》惟首段仿《史記》,其證也。”
又云:“《有美堂記》,中間言金陵錢塘皆僭竊于亂世,而錢塘獨盛于金陵之故,才思橫溢,極似漢人文字。曾子固《道山亭記》,從《淮南王諫伐閩越書》脫化出來,正其類也。《峴山亭記》亦以一起特勝,中間抑揚處正學《史記》傳贊,豈皆自喜其名之甚二句為道著二子心坎。姚惜抱以為神韻縹緲,如所謂吸風飲露蟬蛻塵者,絕世之文也。此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之語,極似鐘伯敬《詩歸》之評唐人詩妙處;至譽之太過,抑無論矣。”
有美堂記
嘉祐二年,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梅公出守于杭。于其行也,天子寵之以詩,于是始作有美之堂。蓋取賜詩之首章而名之,以為杭人之榮。然公之甚愛斯堂也,雖去而不忘。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師,命予志之,其請至六七而不倦。予乃為之言曰:夫舉天下之至美與其樂有不得而兼焉者,多矣。故窮山水登臨之美者,必之乎寬閑之野、寂寞之鄉,而后得焉;覽人物之盛、麗夸都邑之雄富者,必據乎四達之沖、舟車之會,而后足焉。蓋彼放心于物外,而此娛意于繁華,二者各有適焉。然其為樂不得而兼也。今夫所謂羅浮、天臺、衡獄、廬阜,洞庭之廣、三峽之險,號為東南奇偉秀絕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潛之士、窮愁放逐之臣之所樂也。若乃四方之所聚,百貨之所交,物盛人眾為一都會,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資富貴之娛者,惟金陵、錢塘。然二邦皆僭竊于亂世。及圣宋受命,海內為一,金陵以后服見誅。今其江山雖在,而頹垣廢址,荒煙野草,過而覽者莫不為之躊躇而凄愴。獨錢塘自五代時,知尊中國、效臣順;及其亡也頓首請命,不煩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樂,又其俗習工巧,邑屋華麗,蓋十余萬家;環以湖山,左右映帶,而閩商海賈,風帆浪舶,出入于江濤浩渺、煙云杳靄之間,可謂盛矣!而臨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若天子之侍從,又有四方游士為之賓客。故喜占形勝,治亭榭,相與極游覽之娛。然其于所取有得于此者,必有遺于彼。獨所謂有美堂者,山水登臨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盡得之。蓋錢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盡得錢塘之美焉。宜乎公之甚愛而難忘也。梅公清慎好學君子也,視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
大抵歐陽之文善于吞吐夷猶,最工言情之作,近代唐蔚芝先生之文近之?????????????????????????????。
曾鞏《宋史·曾鞏傳》云:“曾鞏字子固,建昌南豐人;生而警敏,讀書數百言,脫口輒誦;年十二試作六論,援筆而成;甫冠,名聞四方。歐陽修見其文奇之。中嘉二年進士。”《四部叢刊》影印元刊本《元豐類稿》十八卷,附錄一卷。
林傳甲云:“江右章貢之涘,多古文家。自歐陽公起于廬陵以后,未幾王安石興于臨川,曾子固出于南豐,遂極一時之盛。唐宋八家宋得其六,眉山三蘇與江右各得其半焉。安石與鞏締交之情,見于安石《答段縫書》曰:鞏文學議論,在某交游中不見可敵。其心勇于適道,不可以刑禍利祿動也。安石《祭曾博士易古文》,則鞏之父也。故當時學者稱二人曰曾王。《曾鞏傳》曰:安石得志后遂與之異。蓋安石以新法致黨禍,為宋儒所不韙。惟其文勁爽峭直,如其為人焉。其最長者莫如《上神宗書》,其最短莫如《讀〈孟嘗君傳〉書后》,皆傳誦于世,所謂氣盛則言之長短皆宜也。曾王之文有極相似者,如子固之《墨池記》,荊公之《芝閣記》,皆寂寥短章,使人味之雋永,此曾王之所長也。朱子云:熹未冠而讀曾南豐先生之文,愛其詞嚴而理正,洵子固之定評。曾王之異同,在于所持之理,其詞氣固未嘗歧異也。”
《石遺室論文》云:“曾子固《謝杜相公書》,述其父病卒,受杜公之恩,自醫藥以至歸櫬,種種關切,略云:明公雖不可起而寄天下之政,而愛育天下之人才,不忍一夫失其所之道出于自然,而推行之,不以進退,而鞏獨幸遇明公于此時也;在喪之中,不敢以世俗淺意,越禮進謝;喪除又維大恩之不可名,空言不足陳;徘徊迄今,一書之未進,顧其慚生于心無須臾廢也。伏維明公,終賜亮察。夫明公存天下之義而無有所私,則鞏之所以報于明公者,亦惟天下之義而已。誓心則然,未敢謂能也。以上可謂真性情道義之文矣。所謂亦惟天下之義者,自勉為君子,稱得受此待遇。誓心二語,謙而得體;幸遇明公一層,下語最有分寸有身份,隱隱見得杜公與曾氏,有道義之感,非濫于恩施,與偏徇私情。”
又云:“蓄道德能文章一語,為宋以來乞銘其祖父者循例之通詞。子固以此語推崇歐公,在既得碑銘之后,則尤為非諂矣。蓋乞銘于當代作者易為過當之推崇,子固之推崇,非不至,而歐公實足以當之。且抬高歐公,正所以抬高自己祖父,而說到祖父處,須無溢美,則在下語有分寸,行文有遠勢也。感激語分作兩層,云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鞏非人子孫乎,見其不等尋常之子孫也。鞏之不等尋常子孫者,即在遇蓄道德能文章者而后乞銘,而蓄道德能文章者又肯為之銘也。前半之反面盤旋,皆所以取此勢耳。”
寄歐陽舍人書
鞏頓首載拜舍人先生: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反覆觀誦,感與慚并。
夫銘志之著于世,義近于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于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后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于廟,或存于墓,一也。茍其人之惡,則于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于見傳,則勇于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愧則懼。至于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嘉言善狀,皆見于篇,則足為后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及世之衰,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銘始不實。后之作銘者常觀其人,茍托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后。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蓋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蓋有道德者之于惡人則不受而銘之,于眾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于名,有名侈于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能辨之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于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并世而有,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后無疑也。不世之學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則往往盡然不知涕之流落也,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由,則知先生推一賜于鞏,而及其三世。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一。
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誰不愿進于門?潛遁幽抑之士,其誰不有望于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愧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此數美者一歸于先生。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諭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愧甚不宣。
王安石《宋史·王安石傳》云:“王安石字介甫,撫州臨川人;少好讀書,一過目終身不忘。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意,既成,見者皆服其精妙;友生曾鞏攜以示歐陽修,修為延譽,擢進士上第。”《四部叢刊》影印明刊《臨川先生文集》一百卷。
介甫之文,蓋以禮家而兼法家之精神者。其《上皇帝書》,實為賈生以后奏疏第一篇文字,固非深于經術而能善變者不能為。其他諸文亦極拗折凌厲,近代古文家陳石遺先生之文,其拗折處似之,而出以雅淡,一變介甫凌厲之面目。
答司馬諫議書
某啟: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復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實視遇厚,于反覆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恕也。
蓋儒者所爭尤在于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為受命于人主,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至于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人習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后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己,則非某之所敢知。無由會晤,不任區區向往之至。
蘇洵《宋史·文苑傳》云:“蘇洵字明允,眉州眉山人;年十七,始發憤為學;歲余,舉進士,又舉茂才異等,皆不中;悉焚常所為文,閉戶益讀書,遂通六經百家之說,下筆頃刻數千言;至和、嘉間,與其二子軾、轍皆至京師,翰林學士歐陽修上其所著書二十二篇,既出,士大夫等傳之,一時學者競效蘇氏為文章。”《四部叢刊》影印《嘉集》十五卷。
林傳甲云:“或傳蘇洵嘗挾一書誦習,二子亦不得見,他日竊視之,則《戰國策》也。軾、轍兄弟,少年有才,皆習于其父之業,長于議論,各有崢嶸氣象;及其成也,子瞻為文愈奇,子由為文愈淡。或譏子由未足列于八家,特附父兄之驥,亦非無因也。今合觀老蘇之《嘉集》,大蘇之《東坡集》,小蘇之《欒城集》,雖氣息略同,而面目小異,知子瞻子由,皆不藉父兄而傳也。蘇過為名父之后,其《颶風賦》,《思子臺賦》,亦稱于世,詩書之澤深矣。蘇氏同時文人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畢仲游諸家文體,多類蘇氏,亦一時風氣為之也。”
《石遺室論文》云:“蘇明允《衡論》以第二篇《御將》為千古不易之論,關于天下亂注意將者至為重大,此正老泉學《孟子》之顯證。蓋論事設譬,莫善于《孟子》,以事理有難明,借譬一事,則易明也,《莊子》則離奇詭,尤多以寓言出之,但文理奧曲,不如《孟子》之明白,盡人可曉也。此篇主意分賢將、才將為二種,御賢將當以信,御才將當以智;又分大才將、小才將為二種,將曰御才將尤難。次段以能蹄能觸者、譬難御之才將,又以養騏驥養鷹分譬御大才將小才將不同之處;又歷舉古來才將以證明之。中段又歷舉漢高之御韓信、彭越、黥布,及樊噲、滕公、灌嬰以證明之,方非泛論,文勢方不平弱。”
御將
人君御臣,相易而將難。將有二,有賢將,有才將,而御才將尤難。御相以禮,御將以術。御賢將之術以信,御才將之術以智。不以禮不以信是不為也,不以術不以智是不能也,故曰御將難,而御才將尤難。
六畜其初皆獸也。彼虎豹能搏能噬,而馬亦能蹄,牛亦能觸。先王知能搏能噬者不可以人力制,故殺之。殺之不館,驅之而后已?????????????????????????????。蹄者可馭以羈紲,觸者可拘以楅衡,故先王不忍棄其才,而廢天下之用。如曰是能蹄,是能觸當與虎豹并殺而同驅,則是天下無騏驥,終無以服乘耶!
先王之選才也,自非大奸劇惡如虎豹之不可以變其搏噬者,未嘗不欲制之以術而全其才以適于用,況為將者又不可責以廉隅細謹,顧其才何如耳。漢之衛、霍、趙充國,唐之李靖、李,賢將也;漢之韓信、黥布、彭越,唐之薛萬徹、侯君集、盛彥師,才將也。賢將既不多有,得才者而任之可也。茍又曰是難御,則是不肖者而后可也。結以重恩,示以赤心,美田宅,豐飲饌,歌童舞女以極其口腹耳目之欲,而折之以威,此先王之所以御才將者也。近之論者或曰將之所以畢智竭力,犯霜露、蹈白刃而不辭者,冀賞耳。為國家者不如勿先賞以邀其成功。或曰賞所以使人,不先賞,人不為我用。是皆一隅之說,非通論也。將之才固有大小,杰然于庸將之中者才小者也,杰然于才將之中者才大者也。才小志亦小,才大志亦大。人君當觀其才之小大而為制御之術,以稱其志。一隅之說,不可用也。夫養騏驥者豐其芻粒,潔其羈絡,居之新閑,浴之清泉,而后責之千里。彼騏驥者其志常在千里也,夫豈以一飽而廢其志哉!至于養鷹則不然,獲一雉,飼以一雀;獲一兔,飼以一鼠,彼知不盡力于擊,則其勢無所得食,故然后為我用。才大者,騏驥也。不先賞之是養騏驥者饑之而責其千里,不可得也。才小者,鷹也,先賞之是養鷹者飽之而求其擊搏,亦不可得也。是故先賞之說,可施之才大者;不先賞之說,可施之才小者,兼而用之可也。昔者漢高帝一見韓信,而授以上將,解衣衣之,推食哺之;一見黥布,而以為淮南王,供具飲食如王者;一見彭越,而以為相國。當是時,三人者未有功于漢也。厥后追項籍垓下,與信越期而不至,捐數千里之地以畀之,如棄敝屣。項氏未滅,天下未定,而三人者已極富貴矣。何則?高帝知三人者之志大,不極于富貴,則不為我用。雖極于富貴,而不滅項氏,不定天下,則其志不已也。至于樊噲、滕公、灌嬰之徒,則不然。拔一城,陷一陣,而后增數級之爵,否則終歲不遷也。項氏已滅,天下已定,樊噲、滕公、灌嬰之徒,計百戰之功而后爵之通侯,夫豈高帝至此而嗇哉?知其才小而志小,里不先賞不怨。而先賞之則彼將泰然自滿,而不復以立功為事故也。噫,方韓信之立于齊,蒯通、武涉之說未去也。當是之時而奪之王,漢其殆哉!夫人豈不欲三分天下而自立者?而彼則曰:“漢王不奪我齊也。”故齊不捐則韓信不懷。韓信不懷,則天下非漢之有。嗚呼,高帝可謂知大計矣!
蘇軾《宋史·蘇軾傳》云:“蘇軾字子瞻,眉州眉山人;生十年,父洵游學四方,母程氏,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程氏讀東漢《范滂傳》,慨然太息,軾請曰:軾若為滂,母許之否乎?程氏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邪?比冠博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好賈誼陸贄書,既而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方時文磔裂詭異之弊勝,主司歐陽修思有以救之,得軾《刑賞忠厚論》,驚喜欲擢冠多士,猶疑其客曾鞏所為,但置第二,復以《春秋對義》居第一,殿試中乙科;后以書見修,修語梅圣俞曰: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聞者始嘩不厭,久乃信服。”《四部叢刊》影印宋刊本《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六十卷。
超然臺記
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糟啜,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游于物之內,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斗,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園圃,潔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茍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臺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盧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終。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予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涼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方是時,予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予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也。
柱按子瞻此文蓋深有得于《莊子》者。《石遺室論文》云:“古人文字凡屬地理者每言四至,《禹貢》言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左傳》言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又言薄姑商奄吾東土也,巴濮楚鄧吾南土也云云,皆言其盛時也。若崤之戰,蹇叔送其子曰:崤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風雨也,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則望古灑淚之辭。東坡本之以作《凌虛臺記》云:嘗試與公登臺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其西則漢武之長楊五柞,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計其一時之盛,閎極偉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于臺而已哉?又本之以作《超然臺記》云: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之盧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又本之以作《赤壁賦》曰:東望夏口,西望武昌。皆撫今吊古,感慨系之:但屢用之,亦足取厭。”
蘇轍《宋史·蘇轍傳》云:“蘇轍字子由;年十九,與兄軾同登進士科,又同策制舉。性沉靜簡潔,為文汪洋澹泊似其為人,不愿人知之而秀杰之氣,終不可掩,其高處殆與兄軾相迫。”《四部叢刊》影印明活字本《欒城集》五十卷,后集二十四卷,三集十卷。
上樞密韓太尉書
太尉執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益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與游者,不過其鄰里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里之間,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跡,不足以激發其志氣。恐遂汨沒,故決然舍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杰;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辨,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
且夫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于山見終南、嵩、華之高,于水見黃河之大且深,于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故愿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后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矣。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向之來非有取于斗升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優游數年之間,將歸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茍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宋六家之文體,歐陽最長于言情,子固、介甫長于論學,三蘇長于策論,其后朱子繼南豐之作,為道學派之文。三蘇之文,至葉適、陳亮等流為功利派之文矣。
要而論之,宋六家之文,雖不能出韓柳之范圍;然亦略有變態。自來以散文而最善言情者,于戰代有莊周,言哲理而長于情韻;于漢有司馬遷,述史事而擅于風神。自此以外,多莫能逮。至六朝有文筆之分,則言情者屬文,說理者屬筆;文即詩賦駢文,筆即今之散文也。至唐韓退之倡為古文,雖名為起八代之衰,而文筆分涂,實亦尚沿六朝之習,故昌黎散文,言情者不多,而多于韻文出之。至宋之歐陽六一,而后上追司馬,雖氣象大小不侔,而風情獨絕。于是六朝所認為筆者,亦變而為文矣。故歐陽散文,幾無一不善言情,無一不工神韻,曾、王、三蘇,亦受其影響。世徒怪昌黎散文不工言情者,殆未知此中關鍵者也。
第九節 道學家之散文
自劉勰《文心雕龍》首《原道》一篇,有云:“爰自風姓,暨于孔氏,玄圣創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取象乎河洛,問數乎耆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經緯區宇,彌綸彝憲,發輝事業,彪炳辭義;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動天下者,乃道之文也。”此已主張文以載道之說,為唐以來提倡古文家者所本。且其意亦以為非文則無以見道,則文尤明道者所不能不先貴者也。至宋道學家出,始以文為玩物喪志。程子曰:“圣賢之言不得已也?????????????????????????????。蓋有是言則是理明,無是言則天下之理有闕焉。如彼耒耜陶冶之器一不制,則生人之道有不足矣。圣賢之言,雖欲已得乎?然其包涵盡天下之理,亦甚約矣。后之人始執卷則以文章為先,平生所為動多于圣人。然有之無所補,無之靡所闕,乃無用之贅言也。不止贅而已。既不得其要,則離真失正,反害于道,必矣。問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為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于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曰:玩物喪志。為文亦玩物也。呂與叔有詩云:學如元凱方成癖,文似相如始類俳。獨立孔門無一事,只輸顏氏得心齋。此詩甚好。古之學者惟務養情性,其他則不學。今為文者專務章句悅人耳目,既務悅人,非俳優而何?曰:古者學為文否?曰:人見六經便以為圣人亦作文,不知圣人亦攄發胸中所蘊。自成文耳,所謂有德者必有言也。曰:游夏稱文學,何也?曰:游夏亦何嘗秉筆學為詞章。且如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豈詞章之文也?”(見《二程全書》)而朱子亦云:“言或可少而德不可無。有德而有言者常多;有德而不能言者常少。學者先務亦勉于德而已矣。”皆主重道輕文,于是道學家遂有語錄一體。然程朱之文亦自工,而朱子尤得曾南豐之法。
程頤《宋史·道學傳》,“程頤字正叔,年十八,上書闕下,欲天子黜世俗之論,以王道為心;游太學,見胡瑗,問顏子所好所學,頤因答曰:學以至圣人之道也。瑗得其文,大驚異之,即延見處以學職。”
周易傳序
易,變易也,隨時變易以從道也。其為書也,廣大悉備,將以順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盡事物之情,而示開物成務之道也。圣人之憂患后世,可謂至矣。去古雖遠,遺經尚存,而前懦失意以傳言,后學誦言而忘味。自秦而下,蓋無傳矣。予生千載之后,悼斯文之湮晦,將俾后人沿流而求源,此傳所以作也。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吉兇消長之理,進退存亡之道備于辭。推辭考卦,可以知變,象與占在其中矣。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得其辭不達其意者有矣,未有不得于辭而能退其意者也。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體用一源,顯微無間,觀會通以行其典禮,則辭無所不備,故善學者求言必自近。易于近者,非知言者也。予所傳者,辭也。由辭以得其意,則在乎人焉。
然辭不能不尚,亦程氏之所共認者也。
朱熹《宋史·道學傳》:“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徽州婺源人。熹幼穎悟,甫能言,父指天示之曰:天也。熹問曰:天之外何物?父異之,就傳授以《孝經》,一閱,題其上曰:‘不若是,非人也。’嘗從群兒戲沙上,獨端坐以指畫沙,視之八卦也。年十八,貢于鄉,中紹興八年進士。”《四部叢刊》影印明刊《朱文公集》一百卷,續集十一卷,別集十卷。
論語要義目錄序
魯《論語》二十篇?????????????????????????????。古《論語》一十一篇。齊《論語》二十二篇,魏何晏等集漢魏諸儒之說,就魯論篇章,考之齊古為之注。本朝至道咸平間,又命翰林學士邢等取皇甫侃疏,約而修之,以為正義,其于章句訓詁,名器事物之際,詳矣。熙寧中,神祖垂意經術,始置學官,以幸學者。而時相父子,逞其私智,盡廢先儒之說,妄意穿鑿,以利于天下之人,而涂其耳目。一時文章豪杰之士,蓋有知其是非而傲然不為之下者。顧其所以為說,又未能卓然不叛于道。學者趨之,是猶舍夷貉而適戎蠻也。當此之時,河南二程先生,獨得孟子以來不傳之學于遺經,其所以教人者亦必以是為務,然其所以言之者則異乎人之言之矣。熹年十三四時,受其說于先君;未通大義,而先君棄諸孤。中間歷訪師友以為未足,于是編求古今諸儒之說合而編之。誦習既久,益以迷眩。晚親有道,竊有所聞,然后知其穿鑿支離者固無足取。至于其余,或引據精密,或解析通明,非無一辭一句之可觀。顧其于圣人之微意,則非程氏之傳矣。隆興改元,屏居無事,與同志一二人,從事于此。慨然發憤,盡刪余說,及其門人朋友數家之說,補緝訂正,以為一書,目之曰《論語要義》。蓋以為學者之讀是書,其文義名物之詳,當求之注疏,有不可略者。若其要義,則于此其庶幾焉,學者第熟讀而深思之,優游涵泳,久而不舍,必將有以自得于此。本既立矣,諸家之說,有不可廢者,徐從而觀之,則其支離詭譎、亂經害性之說,與夫近世出入離遁、似是而非之辨,皆不能為吾病。嗚呼,圣人之意其可以言傳者,具于是矣!不可以言傳哉,亦豈外乎是哉!深造而自得之,特在夫學者加之意而已矣。因取凡要義名氏大概具列如左,而序其意云。
觀二子之文,其粹然醇雅,藹然中和如此,非德性涵養之功深者,烏能至是哉。
朱璘云,兩程子間有所作,如《易傳》、《春秋》諸序,理確詞嚴,古雅絕倫,惜乎其存者尚少。至考亭文公,天縱之才,起而集諸儒之大成,幼讀《二程遺書》,既有得于斯道:生平箋注經傳,校正諸儒之書,無不極其精核。今讀其文章,諸體具備,微之天人性命之理,顯之禮樂文物之原,上之朝廷之建白,下之師友之答問,蓋無一不極探其原本,而詳示以用功之要。其文字之工,真如清廟之瑟,一唱三嘆,使人往復流連,不能自已。
第十節 民族主義派之散文
文之最足感人者莫如激于忠義之情者,蓋愛國之心,本乎良知,所謂此心同此理同也。吾國自古以來,為愛國而奮斗,最忠勇最熱烈者莫若宋之岳飛、文天祥、陸秀夫、謝枋得、鄭思肖諸人,蓋此諸人既本忠愛之誠,亦以異族欲僭主中華,本《春秋》攘夷之義,非其種者務鋤而去;故其文章皆可歌可泣,足以廉頏立懦,是天地間之正氣所寄,吾民族最可貴之文也。而歷代選文論文者多不及之,是可怪也。惜以限于篇幅,不能多所論列,略論述兩三人以見一斑而已。
岳飛《宋史·岳飛傳》云:“岳飛字鵬舉,相州湯陰人。世力農,父和能節食,以濟饑者,有耕者侵其地,割而與之,貰其財者不責償。飛生時有大禽若鵠,飛鳴室上,因以為名。未彌月,河決,內黃水暴至,母姚抱飛坐甕中,沖濤及岸得免,人異之。少負節氣,沉厚寡言;家貧力學,尤好《左氏春秋》,《孫吳兵法》。生有神力,未冠,挽弓三百斤,弩八百石;學射于周同,盡其術,能左右射。同死,朔望設祭于其家,父義之,曰:汝為時用,其徇國死義乎?”《宋史》論之曰:“西漢而下,若韓彭絳灌之為將,代不乏人,求其文武全器,仁智并全,如宋岳飛者一代豈多見哉?史稱關云長通《春秋左氏》,然未嘗見其文章。飛北伐軍至汴梁之朱仙鎮,有詔班師,飛自為表答詔,忠義之言,流出肺腑,真有諸葛孔明之風;而卒死于秦檜之手。蓋飛與檜勢不兩立;使飛得志,則金仇可復,宋恥可雪;檜將志則飛有死而已。昔劉宋殺檀道濟。道濟下獄,嗔目曰:自壞汝萬里長城。高宗忍自棄其中原,故忍殺飛。嗚呼,冤哉,嗚乎冤哉?”《四庫總目·岳武穆遺文》一卷。
岳飛詩詞均工,其《滿江紅》一詞,久已膾炙人口。其文則世鮮讀之,而不知其散文亦甚工也。
五岳詞盟記
自中原板蕩,夷狄交侵,余發憤河朔,起自相臺,總發從軍,歷二百余戰。雖未能遠入荒夷,洗蕩巢穴,亦且快國仇之萬一。今又提一旅孤軍,振起宜興建康之城,一鼓敗虜,恨未能使匹馬不回耳。故且養兵休卒,蓄銳待敵,當激士卒,功期再戰?????????????????????????????。北逾沙漠,蹀血虜廷,盡屠夷種,迎二圣歸京闕,取故土下版圖,朝廷無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飛題。
廣德軍金沙寺壁題記
余駐大兵宜興,沿于王事過此,陪僧僚謁金仙,徘徊暫憩,遂擁鐵騎千余,長驅而往。然俟立奇功,殄丑虜,復三關,迎二圣,使宋朝再振,中國安強。他時過此,得勒金石,不勝快哉!建炎四年四月十二日河朔岳飛題。
永州祁陽縣大營驛題記
權湖南帥岳飛,被旨討賊曹成。自桂嶺平蕩巢穴,二廣湖湘,悉皆安妥。痛念二圣,遠狩沙漠,天下靡寧,誓竭忠孝。賴社稷威靈,君相賢圣,他日掃清胡虜,復歸故國,迎兩宮還朝,寬天子宵旰之憂,此所志也。顧蜂蟻之群,豈足為功?過此因留于壁。紹興二年七月初七日。
文天祥《宋史·文天祥傳》云:“文天祥字宋瑞,又字履善,吉之吉水人也。體貌豐偉,美晳如玉,秀眉而長目,顧盼燁然。自為童子時,見學宮所祠鄉先生歐陽修、楊邦、胡銓像,皆謚曰忠,即欣然慕之曰:沒不俎豆其間,非夫也。”
又云:“自古志士欲信大義于天下者,不以成敗利鈍動其心。君子命之曰仁,以其合天理之正,即人心之安爾。商之衰,周有代德,盟津之師,不期而會者八百國;伯夷叔齊以兩男子欲扣馬而止之,三尺童子知其不可。他日孔子賢之則曰求仁而得仁。宋至德亡矣,文天祥往來兵間,初欲以口舌存之;事既無成,奉兩孱王,崎嶇嶺海,以圖興復,兵敗身執,留之數年,如虎在柙,百計馴之,終不可得。觀其從容伏質,就死如歸,是所欲有甚于生者,可不謂之仁哉?”《四部叢刊》影印明刊本《文山先生集》二十卷。
指南錄后序
德佑二年正月十九日,予除名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時北兵已迫修門外,戰、守、遷皆不及施。縉紳、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計所出。會使轍交馳,北邀當國者相見,眾謂予一行為可以紓禍。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動也。初奉使往來無留北者,予更欲一覘北,歸而求救國之策。于是亂相印不拜,翌日以資政殿學士初至北營,抗辭慷慨,上下頗驚動,北亦未敢遽輕吾國。不幸呂師孟構惡于前,賈馀慶獻諂于后,予羈縻不得還,國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脫,則直前詬虜帥失信,數呂師孟叔侄為逆,但欲求死,不復顧利害。北雖貌敬,實則憤怒。二貴酋名曰“館余”,夜則以兵圍所寓舍,而予不得歸矣。
未幾賈馀慶等以祈請使詣北,北驅予并往。伴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當引決,然而隱忍以行。昔人云:將以有為也。
至京口得間奔真州,即具以北虛實告東西二,約以連兵大舉,中興機會,庶幾在此。留二日,維揚帥下逐客之令。不得已變姓名,詭蹤跡,草行路宿,日與北騎相出沒于長淮間。窮餓無聊,追購又急,天高地迥,號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揚子江,入蘇州洋,展轉四明、天臺,以至永嘉。
嗚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幾矣!詆大酋當死;罵逆賊當死;與貴酋處二十日爭曲直,屢當死;去京口挾匕首以備不測,幾自頸死;經北艦十余里,為巡船所物色,幾從魚腹死;真州逐之城門外,幾徬徨死;如揚州過瓜州楊子橋,竟使遇哨無不死;揚州城下進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圍中,騎數十過其門,幾落賊手死;賈家莊幾為巡徼所陵迫死,夜趨高郵迷失道,幾陷死;質明避哨竹林中,邏者數十騎,幾無所逃死;至高郵制府檄下,幾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亂尸中,舟與哨相后先,幾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無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與寇往來,其間無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幾以不納死;以小舟涉鯨波出,無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嗚呼,生死,晝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難中,間以詩記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廢,道中手自抄錄,使北營留北關外為一卷;發北關外,歷吳門、毗陵,渡瓜洲復還京口,為一卷;脫京口趨真州、揚州、高郵、泰州、通州,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來三山,為一卷。將藏之于家,使來者讀之,悲予志焉。
嗚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為?祈求乎為臣,主辱臣死有余;祈求乎為子,以父母之遺體行殆而死有余責。將請罪于君,君不許;請罪于母,母不許,請罪于先人之墓,生無以救國難,死猶為厲鬼,以擊賊,義也;賴天之靈,宗廟之福,修我戈矛,從王于師,以為前驅,雪九廟之恥,復高祖之業,所謂“誓不與賊俱生”,所謂“鞠躬盡力死而后已”,亦義也。嗟夫,若予者,將無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雖浩然無所愧怍,然微以自文于君親,君親其謂予何?誠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見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復何憾哉!復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廬陵文天祥自序其詩,名曰《指南錄》?????????????????????????????。
獄中家書
父少保樞密使都督信國公批付男陞子。汝祖革齋先生,以詩禮起門戶。吾與汝生父及汝叔,同產三人。前輩云: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也。吾與汝生父,俱以科第通顯;汝叔亦致簪纓,使家門無虞。骨肉相保,皆奉先人遺體以終于下,人生之常道也。不幸宋遭陽九,廟社淪亡,吾以備位將相,義不得不殉國。汝生父與汝叔,姑全身以全宗祀,惟忠惟孝,各得其志矣。
吾二子,長道生,次佛生。佛生之于亂離,尋聞已矣。道生汝兄也,以病沒于惠之郡治,汝所見也。嗚呼痛哉!吾在朝陽聞道生之禍哭于庭,復哭于廟,即作家書報汝生父,以汝為吾嗣。兄弟之子曰猶子,吾子必汝,義之所出,心之所安,祖宗之所享,鬼神之所依也。及吾陷敗居北營中,汝生父書自惠陽來,曰:陞子宜為嗣,謹奉朝陽之命。及來廣州,為死別,復申斯言。《傳》云:不孝,無后為大。吾雖孤孑于世,然吾革齋之子,汝革齋之孫,吾得汝為嗣,不為無后矣。吾委身社稷而復不孝之責,賴有此耳。
汝性質爽,志氣不暴,必能以學問世吾家。吾為汝父,不得而日訓汝誨汝。汝于六經,其專治《春秋》,觀圣人筆削褒貶輕重內外,而得其說,以為立身行己之本,識圣人之志,則能繼吾志矣。吾網中之人,引決無路,今不知死何日耳。《禮》:狐死正丘首。吾雖死萬里之外,豈頃刻而忘南向我?吾一念已注于汝,死有神明,厥惟汝歆,仁人之事親也。事死知事生,事亡如事存,汝念之哉!歲辛巳元日書于燕獄中。
鄭思肖 鄭思肖字憶翁,又字所南,連江人,初名某,宋亡乃改思肖,即思趙也。所南以太學生,應博學弘詞科。元兵南下,宋社既虛,適意緇黃,稱三外野人。善畫蘭,宋亡,為蘭不著土根;或叩其故,則曰地已為番人奪去,汝猶未知邪?有《文集》一卷。
文丞相敘
國之所與立者,非力也,人心也。故善觀人之國家者,惟觀人心何如爾。此固儒者尋常迂闊之論,然萬萬不逾此理。今天下崩裂,忠臣義士,死于國者極慷慨激烈,何啻百數!曾謂漢唐末年有是夫,于是可以覘國家氣數矣。藝祖曰:宰相須讀書人。大哉王言,直驗于三百年后,丞相文公天祥,才略奇偉,臨大事無懼色,不敢易節。德佑一年乙亥夏,遭韃深迫內地。公時居鄉,挺然作檄書,盡傾家貲,糾募吉贛鄉兵三萬人勤王,除浙西制置使。九月,至平江開。十一月,朝廷召公以浙西制置使勤王入行在。二年丙子正月,韃兵犯行在皋亭山,丞相陳宜中奏請三宮不肯遷駕,即潛挾二王奔浙東。韃偽丞相伯顏聞而心變,意欲直入屠弒京城。在朝公卿咸驚懼。眾慫恿文公使韃軍前,與虜語。朝廷假公以丞相名。及出,一見逆臣呂文煥,即痛數其罪;又見逆臣范文虎,亦痛數其罪。文煥、文虎意俱怒,導見虜酋伯顏。公竟據中坐胡床,仰面瞠目,捻須翹足,倨傲談笑。虜酋伯顏問其為誰,公曰,大宋丞相文天祥。伯顏責不行胡跪之禮。公曰:我南朝丞相,汝北朝丞相,丞相見丞相,不跪?????????????????????????????。遂終不屈。其他公卿朝士見虜酋或跪或拜。賣國乞命,獨公再三與韃酋伯顏慷慨辨論,尚以理折其罪,辯析夷夏之分,語意皆不失國體。深反覆論文煥之逆,伯顏竟解文煥兵權。又沮遏伯顏直入屠弒虜掠京城百姓之兇,伯顏怒終敬,為其所留,不復縱入京城。竟挾北行。至京口,賊酋阿術勒丞相諸使親札諭維揚降韃,獨文公不肯署名,虜酋暫留公京口虜館。時維揚堅守城壁,與賊酋阿術據京口對壘。虜賊禁江禁夜,把路把巷,甚嚴密。公間關百計,擲金買監絆者之心,寓意同監絆虜酋,往來妓館,褻狎買笑,意甚相得相忘。又得架閣杜滸相與為謀。二月晦,夜遁出城,偷渡江,登真州岸,偷歷賊寨,勞苦跋涉難譬。時全太后幼帝北狩,將道經維揚,公欲借維揚,小兵與賊戰,邀奪二宮還行內。公叫揚州城,揚州疑公不納。復西行叫真州城,即差軍送東往泰州,由海而南。南北之人悉以公為神,朝廷重拜為右丞相。又于汀漳間募士卒萬余人,剿叛臣易正大,驅馳二三年,景炎三年,歲在戊寅十一月,潮陽縣值賊,服腦子不死,為賊所擒,終不屈節,談笑自若。賊以刀脅之,笑曰:死末事也,此豈可嚇大丈夫耶?嘗伸頸受之。賊逼公作書說張少保世杰叛南歸北,公曰:我既大不孝,又教人不孝父母耶?不從其說。賊擒公至幽州,見偽丞相博羅等不跪。眾虜控持,搦腰捺足,必欲其跪,則據坐地上叱罵曰:此刑法耳,豈禮也!賊命通事譯其語,謂公曰:不肯投拜,有何言說?公曰:天下事有興有廢。自古帝王及將相,滅亡誅戮,何代無之?我今日忠于大宋,社稷至此,何說?汝賊輩早殺我則畢矣。賊曰:語止此,汝道有興有廢,古時曾有人臣將宗廟城郭土地付與別國了又逃去,有此人否?公曰:汝謂我前日為宰相,奉國與人而后去之耶?奉國與人是賣國之臣,賣國者有所利而為之。去之者非賣國者也。我前日奉旨使汝伯顏軍前,被伯顏執我去。我本當死,所以不死者,以度宗之二太子在浙東,老母在廣,故為去之之圖爾。賊曰:德嗣君非爾君耶?公曰:吾君也。賊曰:棄嗣君別去立二王,如何是忠臣?公曰:德嗣君,吾君也,不幸失國。當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我立二王為宗廟社稷計,所以為忠臣也。從懷帝、帝而北者非忠臣,從元帝為忠臣,從徽宗、欽宗而北者非忠臣,從高宗為忠臣。賊曰:二王立得不正,是篡也。公曰:景炎皇帝,度宗長子,德佑嗣君之親兄,如何是不正?登極于德已去之后,如何是篡,陳丞相奉二王出宮,具有太皇太后圣旨,如何是無所授命?天與之,人與之,雖無傳受之命推戴而立,亦何不可?賊曰:你既為丞相,若奉三宮走去,方是忠臣。不然則引與伯顏決勝負,方是忠臣。公曰:此語可責陳丞相,不可責我,我不當國故也。賊曰:汝立二王,曾為何功勞?公曰:國家不幸喪亡,我立君以存宗廟。存一日則一日盡臣子之責,何功勞之有?賊曰:既知不可為何必為?公曰:人臣事君如子事父。父不幸有疾,雖明知不可為,豈有不下藥之理?盡吾心爾。若不可救則命也。今日我有死而已,何必多言?賊曰:汝要死,我不教汝死,必欲汝降而后已。公曰:任汝萬死萬生鍛煉,試觀我變耶不變耶?我大宋之精金也,焉懼汝賊輩之磷火耶?汝至死我而止,而我之不變者初不死也。叨叨語千萬劫,汝只有夷狄,我只是大宋丞相。殺我即殺我,遲殺我我之罵愈烈。昔人云:姜桂之性到死愈辣。我亦曰:金石之性,要終愈硬。公后又云:自古中興之君,如少康,以遺腹子興于一旅一成。宣王承厲王之難,匿于周公之家,召周二相立以為王。幽王廢宜臼,立伯服為太子;犬戎之亂,諸侯迎之,宜臼是為平王。漢光武興于南陽,蜀先主帝巴蜀,皆是出于推戴。如唐肅宗即位靈武,不稟命于明皇,似類于篡,然功在社稷,天下后世無貶焉?????????????????????????????。禹傳益不傳啟,天下之人皆曰啟吾君之子也。謳歌訟獄者歸之。漢文帝即是平、勃諸臣所立,豈有高祖、惠帝、呂后之命?春秋亡公子入為國君者何限,齊桓晉文是也。誰謂奔去者不當立。前日汝賊來犯大紀,理不容太避。二王南奔勢也,得程嬰公孫杵臼輩,出存趙氏,為天下立綱常主。揆諸理而不謬,又寧復問有無授命耶?惜乎先時不曾以此數事歷歷詳說,與賊酋一聽。此皆公首陷幽州之語。公始被賊擒,欲一見忽必烈大罵就死,機泄竟不令見忽必烈。因叛臣青陽留夢炎教忽必烈曰:若殺之則全彼為萬世忠臣,不若活之,徐以術誘其降,庶幾郎主可為盛德之王。忽必烈深善其說,故公數數大肆罵,忽必烈知而容忍之,必欲以術陷之于叛而后已。數使人以術劫刺耳語,公始終一辭曰:我決不變也,但求早殺我為上。賊屢遣舊與公同朝之士,密誘化其心。公曰:我惟欲得五事,曰剮、曰斬、曰鋸、曰烹、曰投于大水中,惟不自殺耳。賊又勒太皇傳諭說公降韃,公亦不聽。諸叛臣在北,妒其忠烈,與賊通謀,密設機阱奪其志。公卒不陷彼計,反明以語韃。眾酋盡伏其智,且俾南人群然問六經、子、史、奇書、釋老等疑難之事,令墮于窘鄉。眾謀折其短誤;公朗然辯析議論,了無不通,強辯者皆屈。北人有敬公忠烈,求詩求字者俱至,迅筆書與悉不吝。公妻妾子女先為賊所虜。后賊俾公妻妾子女來哀哭勸公叛。公曰:汝非我妻妾子女也。果曰真我妻妾子女,寧肯叛而從賊耶?弟璧來亦如是辭之。璧已受偽爵,嘗以韃鈔四百貫遣兄。公曰,此逆物也,我不受。璧慚而卷歸。后公竟如風狂狀,言語更烈,一見韃之酋長必大叱曰:去。有南入往謁,公問:汝來何以?曰:來求北地勾當,公即大叱之曰:去。是人數日復來謁,已忘其人曾來,復問曰:汝來何以?是人曉公意惡韃賊,紿對曰:特來見公,余無他焉。公意則喜笑,垂問如舊親識。他日是人復來,公又忘之矣,叛臣留夢炎等皆罵曰風漢。北人指曰鐵漢。千百人曲說其降。公但曰,我不曉降之事。虜酋曰:足跪于地則曰降。公曰:我素不能跪,但能坐也。賊曰:跪后受爵祿富貴之榮,豈不為榮?何必自取憂苦!公曰:既為大宋丞相,寧復效汝賊輩帶牌而為犬耶?或強以虜笠覆公頂上,則取而溺之。曰:此溺器也。德八年冬,忽有南人謀刺忽必烈,戰栗不果,被賊殺。或謂久留公,終必生變,非利于韃。忽必烈數遣叛臣留夢炎等堅逼公歸逆,謂忽必烈曰:韃靼不足為我相,惟文公可以為之,得其降則以相與之。公曰:汝輩從逆謀生,我獨謀盡節而死。生死殊途,復何說?大宋氣數尚在,汝輩大逆至此,亦何面目見我?遂唾夢炎等去之。會有中山府薛姓者告于忽必烈,曰:漢人等欲挾文丞相擁德祐嗣君為主,倡義討汝。忽必烈取文公至,問之,公慨然受其事。曰:是我之謀也。請全太后德祐嗣君至,則實無其事。公見德祐嗣君,即大慟而拜,且曰:臣望陛下甚深。陛下亦如是耶?謂嗣君亦從事于胡服也?????????????????????????????。忽必烈始甚怒公,然忽必烈意尚公忠烈,猶望公降。彼再三說諭,公數忽必烈五罪,罵詈甚峻。忽必烈問公欲何如,公曰:惟要死耳。又問欲如何死,公曰:刀下死。忽必烈意欲釋之,俾公為僧,尊之曰國師;或為道士,尊之曰天師。又欲縱之歸鄉。公曰,三宮蒙塵,未還京師,我忍歸忍生耶?但求死而已。且痛罵不止。諸酋咸勸殺之,毋致日后生事,忽必烈始令殺之。公聞受刑,歡喜踴躍,就死行步如飛。臨下刃之際,忽必烈又遣人諭公曰:降我則令汝為頭丞相,不降則殺汝。公曰:不降。且繼之以罵。及再俟忽必烈報至始殺公,公之神爽已先飛越矣。及斬,頸間微涌白膏。剖腹而視,但黃水;剖心而視,心純乎赤。忽必烈取其心肺與眾酋食之。昔公天庭擢第,唱名第一,出而拜親,革齋先生留京師,病已亟,命之曰:朝廷策士,擢汝為狀頭,天下人物可知矣。我死,汝惟盡心報國家。母夫人遭德變故,逃避入廣,又嘗教公盡忠。故公始終不違父母之訓,盡死于國家,無二心焉。公自號三了道人,謂儒而大魁,仕而宰相,事君盡忠也。忠臣孝子大魁宰相,古今惟公一人。南人慕公忠烈者,已摭公之《哭母詩》:“母嘗教我忠,我不違母志;及泉會相見,鬼神共歡喜”之語。作鬼神歡喜圖,私相傳玩。公在患難中,嘗終日不語,冥然默坐,若無縈心者。五載陷虜,千磨萬折,難殫述其苦。事事合道,言言皆經,一以相去遠,二以人畏禍,不肯傳,百僅聞其一二。累歲摧挫之余,老氣崢嶸,視初時愈勁。時作歌詩自遣,皆許身殉國之辭。間見數篇,雖有才學,然怪其筆力不能操予奪之權,氣索意沮,深疑其語。后乃知叛臣在彼諛虜嫉公,或偽其歌詩,揚北軍氣焰。眇我朝孤殘,憐余喘不得復生之語,雜播四方,損公壯節。公自德二年,陷虜北行,行作《指南集》。景炎三年虜陷,作《指南后集》,公筆以授戴俊卿,文公自敘本末。有稱賊曰大國,曰丞相,又自稱曰天祥,皆非公本語。舊本皆直斥虜酋名,不書其僭偽語,觀者不可不辨。必蔽于賊者畏禍易為平語耳,詩之劇口罵賊者亦以是不傳。禮部郎中鄧光薦蹈海,為賊鉤取,文公與之同患難,頗多唱和。杜許嘗除侍郎,海中殺賊頗伙,后以戰死。公之家人,皆落賊手,獨妹氏更不改嫁賊曹,謂我兄如此,我寧忍耶?惟流落無依,欲歸廬陵,賊未縱其還鄉。公名天祥,字宋瑞,號文山,廬陵人。父名儀,號革齋。公被擒后,已卯歲往北道間作祭文遣孔禮詣廬陵革齋先生墓下為祭,仍俾侄升立為嗣。公寶四年,年二十一歲,廷對為大魁。四十一歲拜丞相。亂后出處大略如此。平生有事業文章,未悉其實,未敢書。思肖不獲識公面,今見公之精忠大義,是亦不識之識也。人而皆公也,天下何慮哉?意甚欲持權衡筆,詳著忠臣傳,苦耳目短,不敢下筆?????????????????????????????。然聞為公作傳者甚有其人,今諒書所聞一二,助他日太史采摭。當嚴直筆,使千載后逆者彌穢,忠者彌芳,為后世臣子龜鑒歟!
觀此等文,其民族主義何等熱烈?讀之而猶不振憤,豈夫也邪?原夫吾華夏之民族主義,實始于軒轅。史稱黃帝披山通道,未嘗寧居;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索隱》云:“葷粥,匈奴別名也。”至唐虞之世,蠻夷猾夏,舜使皋陶為士以治之。“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啟居,狁之故。”此美文王代狁之詩也。“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此美周公攘夷狄之詩也。此我國盛世民族主義之文學也。至齊桓相管仲,亦攘夷狄以尊周室。故孔子稱齊桓之功,而贊管仲之烈。曰:“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春秋》之美桓公即本此志。故曰:《春秋》攘夷之書也。后世民族主義之文學,蓋莫不本于《春秋》。故史稱岳飛好《左氏春秋》,而文天祥《獄中與子書》,亦欲令其專治《春秋》,豈無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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