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傳
【題解】
班超是東漢著名的軍事家和外交家。他出身于東漢顯貴之家,同時也是儒學之家,父班彪、兄班固和妹班昭俱青史留名。他為人孝順而恭謹,志向遠大。早年由于家貧,和母親隨兄長到洛陽,替官府抄書養家。后投筆從戎,隨竇固北伐匈奴有功,受任西域都護,永元七年封定遠侯。永元十四年老病請歸,返歸洛陽,拜射聲校尉,月余病卒。
班超居西域31年,正確執行漢朝安撫政策,以虎膽熊心和非凡的軍事才能,維護了絲綢之路的安全,促進了漢朝與西域各民族的融合。使漢朝出現了“四夷來賓”的和諧景象,為我國多民族國家的形成、鞏固和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本傳詳盡記述了班超在西域戎馬倥傯的一生。
【原文】
班超字仲升,扶風平陵人,徐令彪之少子也。為人有大志,不修細節。然內孝謹,居家常執勤苦,不恥勞辱。有口辯,而涉獵書傳。永平五年,兄固被召詣校書郎,超與母隨至洛陽。家貧,常為官傭書[1]以供養[2]。久勞苦,嘗輟業[3]投筆嘆曰:“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傅介子[4]、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研間乎?”左右皆笑之。超曰:“小子安知壯士志哉!”其后行詣相者,曰:“祭酒,布衣諸生耳,而當封侯萬里之外。”超問其狀。相者指曰:“生燕頷虎頸,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久之,顯宗問固“卿弟安在”,固對“為官寫書,受直以養老母”。帝乃除超為蘭臺令史,后坐事[5]免官。
十六年,奉車都尉竇固出擊匈奴,以超為假司馬,將兵別擊伊吾,戰于蒲類海[6],多斬首虜而還。固以為能,遣與從事郭恂俱使西域。超至鄯善,鄯善王廣奉超禮敬甚備,后忽更疏懈[7]。超謂其官屬曰:“寧覺廣禮意薄乎?此必有北虜使來,狐疑未知所從故也。明者睹未萌,況已著邪。”乃召侍胡詐之曰:“匈奴使來數日,今安在乎?”侍胡惶恐,具服其狀。超乃閉侍胡,悉會其吏士三十六人,與共飲,酒酣,因激怒之曰:“卿曹與我俱在絕域,欲立大功,以求富貴。今虜使到裁(才)數日,而王廣禮敬即廢。如令鄯善收吾屬送匈奴,骸骨長為豺狼食矣。為之奈何?”
【注釋】
[1]傭書:受雇為人抄書。
[2]供養:供給長者生活所需,贍養。
[3]輟業:停止勞作。
[4]傅介子:西漢著名勇士和使者。
[5]坐事:因事獲罪。
[6]蒲類海:今新疆巴里坤湖。
[7]疏懈:懈怠,怠慢。
【譯文】
班超,字仲升,他是扶風郡平陵縣(今陜西咸陽)人,徐縣縣令班彪的小兒子。他為人心懷遠大的志向,不關注無關緊要的小事,然而他的內心卻孝順而恭謹,在家時操持家務常常勤懇努力,并不將勞作耕種視為恥辱之事。他口才極好,并粗略地閱讀了一些典籍。明帝永平五年(62),兄長班固受朝廷征召前去擔任校書郎,班超和母親便跟隨來到京師洛陽。由于家庭貧困,他常常受雇為官府抄書來供給家庭的生活所需。由于長時間地勞累辛苦,他曾經停下手中的工作,將毛筆扔在一邊嘆息地說:“大丈夫即使沒有別的抱負和才略,也應當學習傅介子和張騫在他鄉建立功業,來博取封侯的賞賜,怎能長期役使在這筆墨之間呢?”身邊的人聽了這話都笑話他。班超說:“小子又怎能理解壯士的志向呢?”后來他去見看相人,看相人說:“尊敬的長者,您目前還只是穿著粗布衣服的讀書人而已,而應當到萬里之外去立功封侯。”班超詢問具體情形。看相人指著他說:“先生您生就燕隼的下頜,猛虎的頸項,如燕隼而能飛沖,如猛虎而能食肉,這就是萬里侯的命相呢。”過了一段時間后,明帝詢問班固“愛卿的弟弟現在在哪里”,班固回答說“在幫官府抄書,賺錢來贍養老母親”。于是明帝便任命班超為蘭臺令史,后來因事獲罪而被免除了官職。
永平十六年(73),奉車都尉竇固率軍出擊匈奴,任命班超為假司馬,領兵另外攻打伊吾,在蒲類海與敵人交戰之中斬殺了很多敵人首級而后回師。竇固認為他很有才干,便派遣他和軍中從事郭恂一起出使西域。班超到了鄯善國。鄯善國王廣款待班超,所行的禮節和內心的恭敬都悉心周到,后來卻突然變得疏遠怠慢起來。班超對隨從人員說:“難道沒覺察鄯善王廣的敬意變得淡薄了?這一定是北方敵虜(匈奴)派使者來到這里,使他猶豫不決而不知該順從哪邊的緣故了。聰明人在事情還沒有萌芽的時候就能夠發現它,何況事情現在已很明顯了。”于是召喚一名服侍漢使的鄯善人到跟前試探他說:“匈奴的使者來了已經數日,現在在哪里啊?”這名服侍的鄯善人驚慌害怕,便完全招認了整個情況。班超于是將這名服侍的鄯善人關押起來,召集一起出使的屬吏和士卒36人,與大家一道飲酒,等到喝得非常盡興的時候,便趁著酒勁激怒他們說:“諸位和我現在都身處極其遙遠的地方,都想建立偉大的功勛,來求取富貴榮華。如今敵虜匈奴的使者來到這里才幾天,而鄯善王廣對我們的禮數就懈怠了。如果鄯善國將我們這些人抓捕起來送到匈奴去,那么我們的骸骨就要拿去喂食豺狼了。那我們怎么辦才好啊?”
【原文】
官屬皆曰:“今在危亡之地,死生從司馬。”超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當今之計,獨有因夜以火攻虜,使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盡也。滅此虜,則鄯善破膽,功成事立矣。”眾曰:“當與從事議之。”超怒曰:“吉兇決于今日。從事文俗吏,聞此必恐而謀泄,死無所名,非壯士也!”眾曰:“善。”初夜[8],遂將吏士往奔虜營。會天大風,超令十人持鼓藏虜舍后,約曰:“見火然(燃),皆當鳴鼓大呼。”余人悉持兵弩夾門而伏。
超乃順風縱火,前后鼓噪。虜眾驚亂,超手格殺三人,吏兵斬其使及從士三十余級,余眾百許人悉燒死。明日乃還告郭恂,恂大驚,既而色動。超知其意,舉手[9]曰:“掾[10]雖不行,班超何心獨擅之乎。”恂乃悅。超于是召鄯善王廣,以虜使首示之,一國震怖。超曉告撫慰,遂納子為質。
還奏于竇固,固大喜,具上超功效,并求更選使使西域。帝壯超節,詔固曰:“吏如班超,何故不遣而更選乎?今以超為軍司馬,令遂前功。”超復受使,固欲益其兵,超曰:“愿將本所從三十余人足矣。如有不虞,多益為累。”
【注釋】
[8]初夜:猶初更。
[9]舉手:舉手加額,把手舉上額頭敬禮。
[10]掾(yuàn):原為佐助的意思,后為副官佐或官署屬員的通稱。
【譯文】
屬吏們都說:“現在已處于危急的境地,是死是活都聽從司馬的吩咐。”班超說:“不進入猛虎洞穴,便不能捕獲虎仔。現在的辦法是,只有趁著黑夜用火攻擊敵虜,使他們不知我們人數究竟有多少,肯定極為驚恐,可趁機將他們一舉消滅掉。如果消滅了這股敵虜,那么鄯善全國就會被嚇破了肝膽,而我們大功鑄成,大事確立了。”眾人說:“應當和郭從事商議一下。”班超怒吼說:“是兇是吉全在于今日一舉。郭從事是個拘守禮法、安于習俗的官吏,聽到這些肯定會驚恐萬分而將我們的謀劃泄露出去,到時候我們大家都死得不明不白,這不是壯士的所作所為了!”大家都齊聲說:“好。”初更的時候,班超就帶領屬吏和士卒奔往敵人的營地。當時正好刮起了大風,班超就命令十個人拿了軍鼓隱藏在敵人營寨的后面,和他們約定說:“一見大火燃燒起來,就擂響戰鼓,大聲喊叫。”其余的人全都手持兵刃,帶著硬弓埋伏在寨門的兩旁。
班超于是順著風勢放起大火,眾人前前后后一起擂鼓吶喊。敵虜受驚一片混亂,班超親手擊殺了三個敵人,部下也斬殺了敵虜使者以及隨從護衛的首級三十多顆,其余一百多敵人全部被大火燒死。第二天班超才向郭恂做了匯報。郭恂一聽非常震驚,接著臉色就變了。班超知道他的心思,雙手舉上額頭敬禮說:“您作為正職雖然沒有一起行動,但我班超又哪有膽量獨自占有這份功勞呢?”郭恂這才高興起來。班超于是召見了鄯善王廣,將敵虜匈奴使者的首級拿給他看,鄯善國舉國驚恐。班超曉之以理并加以安撫寬慰,于是接受了鄯善王的兒子作為人質。
班超回去向竇固做了匯報,竇固非常高興,詳細地將班超的功勞上書奏報給朝廷,并請求重新選派使者出使西域。明帝很贊賞班超決斷的膽識,下詔對竇固說:“像班超這樣得力的官吏,為什么不派遣他而要重新選派他人呢?現在就任命班超為軍司馬,讓他順利完成前次的任務。”班超于是再次接受了出使西域的使命,竇固想增加他的護衛,班超說:“希望帶領原來所隨從的三十多人就足夠了,如果發生意外的情形,人手多了反而成為附加的累贅。”
【原文】
是時于闐王廣德新攻破莎車,遂雄張[11]南道,而匈奴遣使監護其國。超既西,先至于闐。廣德禮意甚疏。且其俗信巫。巫言:“神怒何故欲向漢?漢使有馬,急求取以祠我。”廣德乃遣使就超請馬。超密知其狀,報許之,而令巫自來取馬。有頃,巫至,超即斬其首以送廣德,因辭讓之。廣德素聞超在鄯善誅滅虜使,大惶恐,即攻殺匈奴使者而降超。超重賜其王以下,因鎮撫[12]焉。
時龜茲王建為匈奴所立,倚恃虜威,據有北道,攻破疏勒,殺其王,而立龜茲人兜題為疏勒王。明年春,超從間道至疏勒。去兜題所居槃橐城[13]九十里,逆遣[14]吏田慮先往降之。敕慮曰:“兜題本非疏勒種,國人必不用命。若不即降,便可執之。”慮既到,兜題見慮輕弱,殊無降意。慮因其無備,遂前劫縛兜題。左右出其不意,皆驚懼奔走。慮馳報超,超即赴之,悉召疏勒將吏,說以龜茲無道之狀,因立其故王兄子忠為王,國人大悅。忠及官屬皆請殺兜題,超不聽,欲示以威信,釋而遣之。疏勒由是與龜茲結怨。
十八年,帝崩。焉耆以中國大喪,遂攻沒都護陳睦。超孤立無援,而龜茲、姑墨數發兵攻疏勒。超守槃橐城,與忠為首尾,士吏單少,拒守歲余。肅宗初即位,以陳睦新沒,恐超單危不能自立,下詔征超。超發還,疏勒舉因以刀自剄。超還至于闐,王侯以下皆號泣曰:“依漢使如父母,誠不可去。”互抱超馬腳,不得行。超恐于闐終不聽其東,又欲遂本志,乃更還疏勒。疏勒兩城自超去后,復降龜茲,而與尉頭連兵。超捕斬反者,擊破尉頭,殺六百余人,疏勒復安。
【注釋】
[11]雄張:張揚威風。
[12]鎮撫:鎮服平定。
[13]槃橐(pán tuó)城:今稱“班超城”,在新疆喀什市東南郊。
[14]逆遣:事先派遣。逆:事前,預先。
【譯文】
這時于闐國的國王廣德剛剛攻破了莎車國,于是聲威很是旺盛,進而將其勢力擴張到漢朝通往西域的南道,而匈奴也派遣使者來監護于闐國。班超西行之后,先行到達于闐國。廣德接待的禮節十分粗疏,而且這個國家的風俗迷信巫師。巫師說:“天神發怒說你們為什么一心想歸順漢朝?漢使那里有匹黑嘴的黃馬,趕緊去弄來祭祀我(天神)。”于闐王廣德于是派遣使者去班超那里索取黑嘴黃馬。班超暗中得知整個情形,便答復獻出此馬,但要求巫師親自前來取走此馬。不久,巫師到了,班超立即砍下他的首級并送到廣德那里去,同時就此事責問廣德。廣德早就聽說班超在鄯善國誅滅敵虜匈奴使者的消息,非常驚慌害怕,立即攻殺了匈奴使者而投降了班超。班超重重賜賞了國王廣德及其屬臣,于是于闐國被征服平定了。
當時龜茲國國王建為匈奴所設立,依靠并仗恃敵虜匈奴的威勢,占據著漢朝通往西域的北道,攻破了疏勒國,殺死疏勒國國王,另立他們龜茲人兜題為疏勒國王。第二年春天,班超從偏僻的小道到達疏勒國,離兜題所居住的槃橐城還有90里的地方,事先派遣屬吏田慮前去勸降兜題。班超告誡田慮說:“兜題原本就不是疏勒人,疏勒國人一定不會聽命于他的。如果他當場不肯投降,就將他拘捕起來。”田慮到達那里后,兜題見田慮人單勢孤,絲毫沒有歸降的意思。田慮趁著對方沒有警惕,就上前以武力脅迫并將兜題捆綁起來。兜題身邊隨臣大感意外,都驚慌恐懼、四散奔逃。田慮派人飛馬疾行報告班超,班超隨即趕赴而來。將疏勒國的文官武將悉數召集起來,譴責龜茲人兜題的種種惡行,就勢另立原來國王的侄子忠做疏勒國國王,于是疏勒國人心大快。新國王忠和他的官員們都請求殺掉兜題,班超沒有同意,而要彰顯漢朝的威望和信譽,便釋放并遣送了兜題。疏勒國因此和龜茲國結下了仇恨。
永平十八年(75),明帝駕崩。焉耆國借漢朝國喪的機會,攻陷了西域都護陳睦的駐地。班超孤立無靠得不到援助,而龜茲、姑墨兩國又多次派出軍隊攻打疏勒國。班超堅守著槃橐城,與疏勒國國王忠首尾呼應,但兵源極為稀少,據城堅守了一年多。章帝即位后,考慮到西域都護陳睦剛剛覆沒,擔心班超勢孤力單、處于危險境地而難以立足,就下詔召回班超。班超出城回國的時候,疏勒國全國上下都感到憂愁和恐懼。疏勒王于是拔刀自殺而身亡。班超回國時抵達于闐國,于闐國國王和諸侯們及其下屬人等全都號啕大哭說:“我們依靠漢朝使臣就像孩子依賴父母一樣,你們實在是不能離開啊。”都同時緊緊抱住班超坐騎的馬腳,使馬身無法挪動。班超看到于闐國民眾堅決不讓他東行回國,又想實現自己當初的壯志,于是改變主意返回疏勒國。疏勒國有兩座城池自從班超離去以后,又再度投降了龜茲國,并且還聯合尉頭國的兵力一齊叛漢。班超抓捕并斬殺了反叛者,帶兵將尉頭國擊敗,殺死了六百多敵人,疏勒國又重新安定了下來。
【原文】
建初三年,超率疏勒、康居、于闐、拘彌兵一萬人攻姑墨石城,破之,斬首七百級。超欲因此叵平[15]諸國,乃上疏請兵。曰:“臣竊見先帝欲開西域,故北擊匈奴,西使外國,鄯善、于闐即時向化。今拘彌、莎車、疏勒、月氏、烏孫、康居復愿歸附,欲共并力破滅龜茲,平通漢道。若得龜茲,則西域未服者百分之一耳。臣伏自惟念,卒伍小吏,實愿從谷吉效命絕域,庶幾張騫棄身曠野。昔魏絳列國大夫,尚能和輯諸戎,況臣奉大漢之威,而無刀一割之用乎?前世議者皆曰取三十六國,號為斷匈奴右臂。今西域諸國,自日之所人,莫不向化,大小欣欣,貢奉不絕,唯焉耆、龜茲獨未服從。臣前與官屬三十六人奉使絕域,備遭艱息。自孤守疏勒,于今五載,胡夷情數,臣頗識之。問其城郭小大,皆言‘倚漢與依天等’。以是效之,則蔥領(嶺)[16]可通,蔥領(嶺)通則龜茲可伐。今宜拜龜茲侍子白霸為其國王,以步騎數百送之,與諸國連兵,歲月之間,龜茲可禽。以夷狄攻夷狄,計之善者也。臣見莎車、疏勒田地肥廣,草牧饒衍,不比敦煌、鄯善間也,兵可不費中國而糧食自足。且姑墨、溫宿二王,特為龜茲所置,既非其種,更相厭苦,其勢必有降反。若二國來降,則龜茲自破。愿下臣章,參考行事。誠有萬分,死復何恨。臣超區區,特蒙神靈,竊冀未便僵仆[17],目見西域平定,陛下舉萬年之觴,薦勛祖廟,布大喜于天下。”書奏,帝知其功可成,議欲給兵。平陵人徐乾素與超同志,上疏愿奮身佐超。五年,遂以乾為假司馬,將弛刑及義從千人就超。
【注釋】
[15]叵平:平定。
[16]蔥嶺:地處中亞東南部,中國的西端,橫跨塔吉克斯坦、中國和阿富汗。
[17]僵仆:死亡,熄滅。
【譯文】
章帝建初三年(78),班超率領疏勒、康居、于闐和拘彌等四國一萬多人馬攻打姑墨國的石城,將城池攻破,斬殺敵人首級七百多顆。班超想趁此機會將西域各國都平定下來,于是上疏朝廷奏請派兵協助。奏疏上說:“為臣私下里曾見到先帝(明帝)想打開西域通道,因而派兵北上進擊匈奴,派人西行出使外國,鄯善、于闐這兩國當即便歸附朝廷。現在拘彌、莎車、疏勒、月氏、烏孫、康居等國又愿意歸順朝廷,都想共同出力來消滅龜茲國,使通往漢土的道路平坦而通暢。如果攻下了龜茲國,那么西域還沒有未歸附的國家就只占百分之一了。為臣俯伏私自思量,雖然微賤只是軍中小吏,確實很想效法谷吉去遙遠的地方為國家出力而不惜生命,或許可以像張騫那樣在荒曠的邊野為國捐軀。往昔的時候魏絳只是諸侯國的大夫,尚且能夠和睦團結山戎各部,何況為臣承奉偉大漢朝的神威,就沒有刀割一次的作用嗎?以前時代議論朝政的人都說聯合了36個國家,就稱得上是折斷了匈奴的右臂。現如今西域各個國家,即使是太陽落腳的極邊遠的國家,也沒有不愿意歸附朝廷的,無論大國小國都極為高興,向朝廷進獻的貢品都絡繹不絕,只有焉耆、龜茲兩國獨獨還沒有服從朝廷。為臣先前曾和隨從官員36人奉命出使遙遠的西域地區,歷盡了艱險危困。自從孤立無援堅守著疏勒國以來,到現在已經有五年了,對于當地的外族的情況,為臣頗能知道一些。曾經訪問住在城郭的年幼和年長者,都說‘倚靠漢朝就等于依靠上天’。如果拿這些來驗證的話,那么蔥嶺的道路就能打通,蔥嶺一旦打通那么龜茲國就可以輕易討伐了。現在應當冊封龜茲國的侍子白霸為該國的國王,派遣步騎兵數百人護送他回國,與其他歸順朝廷的各國軍隊聯合作戰,那么要不了多久,龜茲國便可以到手。采用夷狄來攻打夷狄,這是計策中很高明的計策啊。為臣看到莎車、疏勒兩國田地肥沃而分布極廣,水草豐美牧業興旺,不同于敦煌、鄯善這兩個地方。駐扎在那里的軍隊可以不耗費中央帝國的物力而糧食卻能做到自給自足。而且,姑墨、溫宿這兩國的國王,只不過是龜茲國所設立的,他們原本并不是兩國的族人,兩國都相繼受他們的壓迫而苦不堪言,這樣的事態發展下去必然會出現投降或反叛的情形。如果這兩國前來歸降朝廷,那么龜茲國就會滅亡。希望朝廷下發為臣的奏章,以參照其行事并加以考察。為臣心懷萬分的真誠,即使為此而死也能了無遺憾了。為臣班超微賤不足稱說,特別蒙受神靈的庇佑,內心希望還不至于立即死去,而能親眼看到西域的平定,陛下舉起祝賀天下萬年安治的酒觴,向祖宗神廟報告卓著的功勛,向天下人宣布這一特大的喜訊。”奏章呈上之后,皇帝覺得這項功業可以成就,便商議準備派兵支援班超。平陵縣人徐乾素來與班超道同志合,上疏朝廷希望奮力投身幫助班超。建初五年,朝廷就任命徐乾為假司馬,率領遇赦去掉頸鏈、腳鐐以及囚服的刑徒和自愿從軍之人一千人奔赴班超駐地。
【原文】
先是莎車以為漢兵不出,遂降于龜茲,而疏勒都尉番辰亦復反叛。會徐乾適至,超遂與乾擊番辰,大破之,斬首千余級,多獲生口[18]。超既破番辰,欲進攻龜茲。以烏孫兵強,宜因其力,乃上言:“烏孫大國,控弦十萬,故武帝妻以公主,至孝宣皇帝,卒得其用。今可遣使招慰,與共合力。”帝納之。八年,拜超為將兵長史,假鼓吹幢麾[19]。以徐乾為軍司馬,別遣衛候李邑護送烏孫使者,賜大小昆彌以下錦帛。
李邑始到于闐,而值龜茲攻疏勒,恐懼不敢前,因上書陳西域之功不可成,又盛毀超擁愛妻,抱愛子,安樂外國,無內顧心。超聞之,嘆曰:“身非曾參而有三至之讒,恐見疑[20]于當時矣。”遂去其妻。帝知超忠,乃切責[21]邑曰:“縱超擁愛妻,抱愛子,思歸之士千余人,何能盡與超同心乎?”令邑詣超受節度。詔超:“若邑任在外者,便留與從事。”超即遣邑將烏孫侍子還京師。徐乾謂超曰:“邑前親毀君,欲敗西域,今何不緣詔書留之,更遣它吏送侍子乎?”超曰:“是何言之陋也!以邑毀超,故今遣之。內省不疚,何恤人言!快意[22]留之,非忠臣也。”
【注釋】
[18]生口:指俘虜。
[19]鼓吹:軍樂隊。幢麾:旌旗儀仗之類。
[20]見疑:受到懷疑。
[21]切責:嚴厲質問。切:嚴厲。
[22]快意:滿足心意。
【譯文】
在這之前,莎車國一直認為漢朝的軍隊不會過來,于是就投降了龜茲國,而疏勒國的都尉番辰也再度反叛漢朝。正好徐乾率軍及時趕到,班超就帶領徐乾打擊番辰,將番辰擊潰,斬殺敵人首級一千多顆,并生擒了眾多俘虜。班超攻破番辰后就準備進攻龜茲國。但考慮到烏孫國兵力強大,應該借助于這支力量,于是上書朝廷說:“烏孫是西域地區的大國,擁有十萬軍隊,因此孝武皇帝曾將細君公主嫁與烏孫,到了孝宣皇帝的時候,終于見到了他們的作用。到現今可派遣使者前去招撫慰問,讓他們與我們同心協力去攻打龜茲國。”皇帝采納了這項建議。建初八年(83),朝廷任命班超為將兵長史,并特準他借用鼓吹樂和旌旗儀仗。任命徐乾為軍司馬,另外派遣衛侯李邑護送烏孫使者回國,并賜予烏孫國大小昆彌(國王)及其部屬錦帛等眾多禮物。
李邑剛剛到于闐國,正好碰上龜茲國攻打疏勒國,因為害怕不敢繼續前進。于是上書朝廷陳說開通西域的事業不能成功,又竭力毀謗班超臂擁愛妻,懷抱愛子,在西域安享快樂,內心對朝廷沒有絲毫眷顧之情。班超得知這一消息后,感慨地說:“我雖然不是懷德至孝的曾參,卻也像他一樣遭到很多人的讒言,恐怕不免受到皇帝的懷疑了。”于是便讓他的妻子離開,回到內地。皇帝知道班超忠誠,就嚴厲責備李邑說:“班超縱然臂擁愛妻,懷抱愛子,但想回到故鄉的戰士一千人,為什么都能和班超齊心協力呢?”并命令李邑前去班超那里接受他的調度。同時下詔給班超說:“如果李邑能在西域任職,便留下他和你一起做事。”班超隨即派遣李邑帶領烏孫國的侍子返回京城。徐乾對班超說:“李邑那次親口說您的壞話,想要敗壞打通西域的大事。現如今為什么不依順詔書的意思將他留在這里,再另派其他的官吏護送侍子回到洛陽呢?”班超說:“這是什么鄙陋的話啊!正因為李邑毀謗我班超,所以現在才派遣他回去。只要內心反省而沒有愧疚,為什么擔心別人說壞話呢!如果留下他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心意,這就不是忠臣應該做的。”
【原文】
明年,復遣假司馬和恭等四人將兵八百詣超,超因發疏勒、于闐兵擊莎車。莎車陰通使疏勒王忠,啖以重利[23],忠遂反從之,西保烏即城。超乃更立其府丞成大為疏勒王,悉發其不反者以攻忠。積半歲,而康居遣精兵救之,超不能下。是時月氏新與康居婚,相親,超乃使使多赍[24]錦帛遺月氏王,令曉示康居王,康居王乃罷兵,執忠以歸其國,烏即城遂降于超。
后三年,忠說康居王借兵,還據損中,密與龜茲謀,遣使詐降于超。超內知其奸而外偽許之。忠大喜,即從輕騎詣超。超密勒兵待之,為供張設樂。酒行,乃叱吏縛忠斬之。因擊破其眾,殺七百余人,南道于是遂通。
明年,超發于闐諸國兵二萬五千人,復擊莎車。而龜茲王遣左將軍發溫宿、姑墨、尉頭合五萬人救之。超召將校及于闐王議曰:“今兵少不敵,其計莫若各散去。于闐從是而東,長史亦于此西歸,可須夜鼓聲而發。”陰緩所得生口。龜茲王聞之大喜,自以萬騎于西界遮[25]超,溫宿王將八千騎于東界徼于闐。超知二虜已出,密召諸部勒兵,雞鳴馳赴莎車營,胡大驚亂奔走,追斬五千余級,大獲其馬畜財物。莎車遂降,龜茲等因各退散,自是威震西域。
【注釋】
[23]啖以重利:指多用珍寶誘引之。啖:給人吃,拿利益引誘人。
[24]赍(jī):攜帶。
[25]遮:襲擊。
【譯文】
第二年(84),朝廷又派遣假司馬和恭等四人率領戰士八百人前去班超那里,班超于是征發疏勒國、于闐國的軍隊攻打莎車國。莎車國背地里派遣使者串通疏勒國國王忠,并以很多珍寶等重利來誘惑他,疏勒國國王忠便反叛了漢朝而投向了莎車國,西逃到烏即城并死守在那里。班超于是就重新冊立疏勒國的府丞成大為疏勒國國王,征調所有不愿謀反的臣民去攻打叛王忠。前后僵持半年,由于康居國派遣精兵前來援救他,使班超不能攻取烏即城。正在這個時候,月氏國因為新近與康居國聯姻,兩國關系變得親密,班超就派遣使者攜帶了很多錦帛等禮物贈送給月氏國國王,讓他明確告誡康居王。康居王這才撤去了援軍,并將忠抓捕起來帶回了康居國,于是烏即城就歸順于班超。
三年過后,國王忠游說康居王并向他借兵,在回國途中占領了損中,并暗中和龜茲國謀劃,派遣使者向班超假意投降。班超心里知道他們虛偽狡詐的陰謀,但表面上還是假裝答應受降。忠非常高興,馬上帶領一支輕裝的騎兵前來見班超。班超秘密地設下埋伏等候著他,然后擺下酒宴演奏音樂。行酒的時候,班超便呼喝屬吏將忠捆綁起來并將其斬殺。然后趁勢將忠的隨從打敗,后殺死了敵人七百多人,漢朝通往西域的南道在此時終于打通了。
第二年(88),班超征發于闐等國軍隊兩萬五千人,再次攻打莎車國。而龜茲國國王派遣左將軍糾合了溫宿、姑墨、尉頭等國軍隊一共五萬人前住援救莎車國。班超召集將官、校官以及于闐國國王一起商議說:“現在我們的兵力稀少不能抵擋敵眾,大概最好的計策便是各自分散離開。于闐國率軍從這里向東而去,我這個長史率軍也從這里向西行回去,應該等到夜里聽到鼓聲之后再分頭出發。”并偷偷放松了對俘虜的看管。龜茲國國王打探到這一消息非常高興,親自率領一萬騎兵到西邊去攔截班超人馬,讓溫宿國國王帶領八千騎兵到東邊去抄襲于闐國軍隊。班超得知兩支敵軍已經出動,便秘密召集各部整頓人馬,在雞叫時分飛速趕赴莎車國軍營,莎車國這些胡人極為驚恐、亂作一團、奪路奔逃,班超揮師追擊,斬殺了敵人首級五千多顆,繳獲了大量的牲畜和財物。莎車國便舉國投降,龜茲等國便借機各自撤退散去,班超從此聲威震動西域各國。
【原文】
初,月氏嘗助漢擊車師有功,是歲貢奉珍寶、符拔[26]、師(獅)子,因求漢公主。超拒還其使,由是怨恨。永元二年,月氏遣其副王謝將兵七萬攻超。超眾少,皆大恐。超譬軍士曰:“月氏兵雖多,然數千里踰(逾)蔥領(嶺)來,非有運輸,何足憂邪?但當收谷堅守,彼饑窮自降,不過數十日決矣。”謝遂前攻超,不下,又鈔(抄)掠無所得。超度其糧將盡,必從龜茲求救,乃遣兵數百于東界要[27]之。謝果遣騎赍金銀珠玉以賂龜茲。超伏兵遮擊,盡殺之,持其使首以示謝。謝大驚,即遣使請罪,愿得生歸。超縱遣之。月氏由是大震,歲奉貢獻。
明年,龜茲、姑墨、溫宿皆降,乃以超為都護,徐乾為長史。拜白霸為龜茲王,遣司馬姚光送之。超與光共脅龜茲廢其王尤利多而立白霸,使光將尤利多還詣京師。超居龜茲它乾城,徐乾屯疏勒。西域唯焉耆、危須、尉犁以前沒都護,懷二心,其余悉定。
【注釋】
[26]符拔:獸名,似鹿長尾,一角者或兩角。
[27]要:通“邀”,攔阻,截擊。
【譯文】
開始的時候,月氏國曾經幫助漢朝一起攻打車師國并立有戰功,這一年向朝廷進獻了珍寶、符拔、獅子等禮物,并借此求娶漢朝公主。班超拒絕了這一請求并遣返了他們的使者,因此月氏國怨恨班超。和帝永元二年(90),月氏國派遣他們的副王謝領兵七萬人攻打班超。班超的人馬很少,手下全都感到非常恐懼。班超告訴手下的戰士說:“月氏國的軍隊雖然人多勢眾,但是經過數千里翻越蔥嶺前來,并沒有隨行的運輸物資,哪里值得憂慮呢?只要我們將糧食收藏起來堅守城池,對方一旦饑餓困窮了便會主動投降的,前后不會超過數十日就可以見分曉了。”謝于是就向前攻打班超,不能將城池攻克,又四處搶劫掠奪而一無所得。班超估計他們的糧食就快用完了,肯定要向龜茲國請求援救,于是派遣戰士數百人到東邊將他們攔下。謝果然派遣騎兵攜帶著金銀珠玉去賄賂龜茲國。班超埋伏下的軍隊攔路截擊,將這支騎兵全部殺死,之后班超手持謝的使者的首級給謝看。謝十分驚恐,隨即派遣使者前來請求免罪,想要活著回去。班超釋放并遣發了他們。月氏國由此非常震驚,于是每年都向漢朝進獻禮物。
第二年(91),龜茲國、姑墨國、溫宿國便全都歸降了漢朝,于是朝廷便任命班超為西域都護,徐乾為長史。任命白霸為龜茲國國王,派遣司馬姚光護送他回國。班超和姚光一起脅迫龜茲國廢黜他們的國王尤利多而立白霸為國王,并讓姚光帶著尤利多回到京師洛陽。班超居住在龜茲國的它乾城,徐乾屯駐在疏勒國。西域地區只有焉耆國、危須國、尉犁國這三國因為前次攻陷了西域都護,對漢朝懷有異心,其余各國全部平定。
【原文】
六年秋,超遂發龜茲、鄯善等八國兵合七萬人,及吏士賈客千四百人討焉耆。兵到尉犁界,而遣曉說焉耆、尉犁、危須[28]曰:“都護來者,欲鎮撫三國。即欲改過向善,宜遣大人來迎,當賞賜王侯已下,事畢即還。今賜王彩五百匹。”焉耆王廣遣其左將北鞬支奉牛酒迎超。超詰鞬支曰:“汝雖匈奴侍子,而今秉國之權。都護自來,王不以時迎,皆汝罪也。”或謂超可便殺之。超曰:“非汝所及。此人權重于王,今未入其國而殺之,遂令自疑,設備守險,豈得到其城下哉!”于是賜而遣之。廣乃與大人迎超于尉犁,奉獻珍物。
焉耆國有葦橋之險,廣乃絕橋,不欲令漢軍入國。超更從它道厲度(渡)[29]。七月晦,到焉耆,去城二十里,正營大澤中。廣出不意,大恐,乃欲悉驅其人共入山保。焉耆左候元孟先嘗質京師,密遣使以事告超,超即斬之,示不信用。乃期大會諸國王,因揚聲當重加賞賜,于是焉耆王廣、尉犁王汎及北鞬支等三十人相率詣超。其國相腹久等十七人懼誅,皆亡入海,而危須王亦不至。坐定,超怒詰廣曰:“危須王何故不到?腹久等所緣逃亡?”遂叱吏士收廣、汎等于陳睦故城斬之,傳首京師。因縱兵鈔掠,斬首五千余級,獲生口萬五千人,馬畜牛羊三十余萬頭,更立元孟為焉耆王。超留焉耆半歲,慰撫之。于是西域五十余國悉皆納質內屬焉。
【注釋】
[28]曉說:勸說。焉耆:國名,在今新疆焉耆。尉犁:國名,在今新疆巴州尉犁縣。危須:國名,在今焉耆東北。
[29]厲度:涉水而過。
【譯文】
永元六年(94)秋季,班超順利地征調了龜茲國、鄯善國等八國的兵力一共有七萬人馬,以及官府差吏、商人1400人討伐焉耆國。大軍達到尉犁國邊境的時候,就派人勸說焉耆國、尉犁國、危須國說:“都護這次前來,準備鎮服安撫你們三個國家。想立即改正錯誤而一心向善的,就應當派遣你們的部落首領前來迎接,當即賞賜你們王侯以及屬臣人等,事情結束之后就讓你們回去。現在賞賜給你們的國王彩色絲織品五百匹。”焉耆國國王廣派遣他的左將北鞬支手捧牛肉和清酒迎接班超。班超責備鞬支說:“你雖然是匈奴的侍子,而今卻掌握著焉耆國的大權。都護親自前來,你們的國王不在此時前來迎候,都是你的罪過了。”有人對班超說應當立即殺掉他。班超說:“這不是你所能夠想到的。這個人比焉耆國的國王有權力,現在還沒有進入這個國家而將他殺掉,就會讓他們起疑心,設置防備器具、據守險要地段,又哪里還能到得了他們的城池之前呢!”于是賞賜并遣送了他。焉耆王廣這才和部落首領們到尉犁國迎接班超,向他呈獻了珍貴的物品。
焉耆國有葦橋的險阻,國王廣就拆毀了橋身,不愿意讓漢朝軍隊進入他的國家。班超改從其他的道路涉水而過。七月的最末的一天,到達焉耆國,離焉耆城還有二十里的地方,在大湖沼面上安下營寨。廣感到出乎他的意料,非常驚恐,便想將他國家的民眾全部趕到了山中躲藏起來。焉耆國左候元孟先前曾經在京師洛陽做人質,秘密地派遣使者將事情的全部都告訴了班超,班超當即將這名使者斬殺,表示自己并不信任他。這個時候班超決定大規模地會見各國的國王,于是對外宣揚會當場進行優厚的賞賜。在這個時候,焉耆國國王廣、尉犁國國王汎以及北鞬支等三十人陸續來到班超的駐地。焉耆國國相腹久等十七人擔心被誅殺,都逃亡到大澤中,而危須國的國王也沒有到來。入座之后,班超怒氣沖沖地質問廣說:“危須國國王為什么不來?腹久等人為什么逃亡?”于是叫屬吏將廣、泛等人抓了起來,到前西域都護陳睦的舊城將他們斬殺,并將他們的首級傳送到京師。于是放縱兵士搶劫掠奪,斬殺敵人首級五千多顆,抓獲俘虜一萬五千人,馬牛羊等牲畜三十多萬頭,改立元孟為焉耆國國王。班超在焉耆國待了半年多,將他們好好地撫慰了一番。于是西域地區五十多個國家全部都送納人質、歸附朝廷了。
【原文】
明年,下詔曰:“往者匈奴獨擅西域,寇盜河西,永平之末,城門晝閉。先帝深愍邊萌(氓)嬰羅[30]寇害,乃命將帥擊右地,破白山,臨蒲類,取車師,城郭諸國震懾響應,遂開西域,置都護。而焉耆王舜、舜子忠獨謀悖逆,持其險隘,覆沒都護,并及吏士。先帝重元元之命,憚兵役之興,故使軍司馬班超安集于闐以西。超遂踰(逾)蔥領(嶺),迄縣度,出入二十二年,莫不賓從。改立其王,而綏其人。不動中國,不煩戎士,得遠夷之和,同異俗之心,而致天誅,蠲[31]宿恥,以報將士之讎。《司馬法》曰:‘賞不踰(逾)月,欲人速睹為善之利也。’其封超為定遠侯,邑千戶。”
超自以久在絕域,年老思土。十二年,上疏曰:“臣聞太公封齊,五世葬周,狐死首丘[32],代馬依風[33]。夫周齊同在中土千里之間,況于遠處絕域,小臣能無依風首丘之思哉?蠻夷之俗,畏壯侮老。臣超犬馬齒殲,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棄捐。昔蘇武留匈奴中尚十九年,今臣幸得奉節帶金銀護西域,如自以壽終屯部,誠無所恨,然恐后世或名臣為沒西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門關。臣老病衰困,冒死瞽言[34],謹遣子勇隨獻物入塞。及臣生在,令勇目見中土。”而超妹同郡曹壽妻昭亦上書請超曰……書奏,帝感其言,乃征超還。
【注釋】
[30]愍:憐憫。邊萌:邊民。萌:通“氓”,人民。嬰羅:觸陷羅網,比喻遭難。
[31]蠲(juān):古同“涓”,清潔,清除。
[32]狐死首丘:古代傳說狐貍如果死在外面,一定把頭朝著它洞穴的方向。比喻不忘本或懷念故鄉。
[33]代馬依風:北方所產的馬總是懷戀北邊吹來的風。比喻人心眷戀故土,不愿老死它鄉。代:古國名,泛指北方。
[34]瞽言:瞎子說話。比喻胡言亂語。此處為謙辭。
【譯文】
第二年(95),皇帝下詔說:“以前匈奴獨自壟斷了西域,攻殺劫掠河西地區,甚至到了永平末年(75),邊地的城門白天都緊閉著。先帝(明帝)深深憐憫邊地人民遭受敵寇的侵害,于是命令將帥們率軍出擊西域地區,攻破白山(今祁連山),兵臨蒲類海,奪取車師國,有都城的各國都震動害怕而贊同支持,于是開通了西域,設置了都護。然而焉耆國國王舜、舜的兒子忠獨獨陰謀犯上作亂,占據著險隘地帶,攻陷了都護駐地,禍患并蔓延到府吏和士卒。先帝珍視善良百姓的性命,擔心戰爭再度興起,因此派遣軍司馬班超前去安定于闐國以西的地區。班超于是越過蔥嶺,抵達了懸度山,出入西域22年,西域各國未有不服從歸順的。班超改立那里的國王,并安撫那里的民心,不使中央帝國受到沖擊,不讓邊關的將士受到煩擾;而使得遙遠的胡人都能做到和睦相處,進而不同風俗的民眾能夠同心協力;并將上天的誅罰送達,將積年的恥辱清除,從而報慰了那些捐軀邊關將士的仇恨。《司馬法》上說:‘獎賞不能超過一個月的時間,這是要讓人很快地看到行善的好處。’可封班超為定遠侯,食邑一千戶。”
班超感到長期身在遙遠的邊地,年齡大了便思念自己的故土。永元十二年(100),向朝廷上疏說:“為臣聽說姜太公受封于齊國,五代人卻都安葬在周朝,都如同狐貍死時頭顱朝向出生的山丘,又如代郡的良馬依戀著故鄉的北風。周王室和齊國雖然相隔千里之遙但同在中原地區,何況對于遠離中原的邊遠地區,小臣能不產生‘依戀故鄉的北風’、‘頭朝出生的山丘’這樣的思念嗎?蠻夷地區的風俗,重視壯健而輕侮老弱。為臣班超現在就像老去的犬馬一樣牙齒都掉落盡凈了,常常擔心年齡衰老,倉促之間倒地身亡,而孤魂被拋棄在荒老之地。往昔的時候,蘇武被扣留在匈奴地區只有19年,如今為臣有幸能夠持節出使、身佩印綬、護衛西域,如果老死在屯戍之處,確實沒有什么遺憾,然而擔心后來人或者有名賢臣因為小臣而埋沒在西域。為臣不敢期望到達酒泉郡,只希望能夠活著進入玉門關。為臣年老體弱、積病困頓,冒犯死罪說出這些無根底的話,并恭敬派遣兒子班勇隨進獻朝廷的物品一齊進入關內。趁著為臣還活著的時候,讓班勇親眼看看漢朝的本土。”而班超的妹妹同郡人曹壽的妻子班昭也上書朝廷為班超求情說……奏書呈上之后,皇帝被她所說的話感動,于是征召班超回來。
【原文】
超在西域三十一歲。十四年八月至洛陽,拜為射聲校尉。超素有匈(胸)脅疾,既至,病遂加。帝遣中黃門問疾,賜醫藥。其年九月卒,年七十一。朝廷愍惜[35]焉,使者吊祭,贈赗甚厚。子雄嗣。
初,超被征,以戊己校尉任尚為都護。與超交代[36]。尚謂超曰:“君侯在外國三十余年,而小人猥承君后,任重慮淺,宜有以誨之。”超曰:“年老失智,任君數當大位,豈班超所能及哉!必不得已,愿進愚言。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順孫,皆以罪過徙補邊屯。而蠻夷懷鳥獸之心,難養易敗。今君性嚴急,水清無大魚,察政不得下和。宜蕩佚[37]簡易,寬小過,總大綱而已。”超去后,尚私謂所親曰:“我以班君當有奇策,今所言平平耳。”尚至數年,而西域反亂,以罪被征,如超所戒……
論曰:時政平則文德用,而武略之士無所奮其力能,故漢世有發憤張膽,爭膏身于夷狄以要功名,多矣。祭肜、耿秉啟匈奴之權,班超、梁懂奮西域之略,卒能成功立名,享受爵位,薦功祖廟,勒勛[38]于后,亦一時之志士也。贊曰:定遠慷慨,專功西遐。坦步[39]蔥、雪,咫尺龍沙。懂亦抗憤[40],勇乃負荷。
【注釋】
[35]愍(mǐn)惜:憐恤,憐憫。
[36]交代:交接,代替。
[37]蕩佚(yì):放縱,不受約束。總大綱:謂總攬大的局勢。
[38]勒勛:記載功勛。
[39]坦步:安然地步行,形容不艱難。
[40]抗憤:激昂憤慨。
【譯文】
班超在西域一共度過了三十一年。永元十四年(102)八月回到京師洛陽,被任命為射聲校尉。班超的胸膛至腋下一直患有疾病,回到京城后,病情持續加重。皇帝派中黃門太監詢問病情后,賜給用于治療的藥物。班超在這一年九月去世了,享年七十一歲。朝廷非常憐恤他,派遣使者前去祭奠,并贈送了很多助葬的器物。兒子班雄承襲了他的爵位。
當初,班超在被征召回京的時候,朝廷任命戊己校尉任尚為都護。班超和他進行了事務的交接。任尚對班超說:“君侯在外國(西域地區)三十多年來,而小人淺薄地繼任您的職務,承擔起重任,但是我的謀慮很短淺,您應該有話來教誨小人。”班超說:“我年齡大了,人也失神落魄了,任君你多次身居顯官要職,這哪里是我班超的思慮所能達到的呢!如果不得不說的話,很愿意向您進些愚蠢的話。身處塞外的那些官兵,本來就不是對父母先人孝順的兒孫后輩,都是因為犯了過失而被遷徙補充到戍邊的軍隊的。而邊地那些蠻夷人都心懷鳥獸般惡毒的念頭,難以養育卻容易壞事。而眼下您性情嚴厲而躁急,池水過于清澈便不會有利于大魚存活,對職事過于苛求,和下屬相處就不會融洽。應當放松約束使事情簡單而容易,寬恕小的過失,總攬大的局勢罷了。”班超離開以后,任尚私下里對他的親近們說:“我還以為班超應該有奇妙的計策,如今所說的話很普通罷了。”任尚到任數年后,西域地區就發生了叛亂,因為這個過失而被朝廷召回,正如班超告誡的一樣……
史官評論說:時局穩定則禮樂教化就會應運而生,而擅長于軍事謀略的士人,便沒有機會可以發揮他們的能力,所以漢代便出現決心努力而敢作敢為的人,到邊遠夷狄地區爭相獻身來獲取功名,這已經是很多了。祭肜、耿秉拓展了他們在匈奴的計策,班超、梁懂施展他們在西域的謀略,最終都能成就功業、樹立名聲,享受朝廷賜予的爵位,匯報戰功于祖廟之中,記載功勛在自己的身后,也都是冠于一時的有志之士了。贊論說:定遠侯班超激昂慷慨,全部功勛都在西域邊關,安然行走在蔥嶺雪山,還嫌棄浩瀚沙漠狹短。梁懂也是激昂而憤慨,班勇竟能將父業荷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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