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那時(shí)，炊煙還沒有死去。

我也沒有長大，每天看著哥哥們背著書包放學(xué)歸來時(shí)，家家戶戶的屋瓦上已飄起裊裊炊煙了。鴨子們跳出了水面，拖著一身的疲倦，走在了夕陽里。垌野上收起了白日里的光芒，靜靜地守候著黃昏，空氣中彌漫著歸家的點(diǎn)點(diǎn)惆悵。等著最后的一縷炊煙融入了暮色蒼茫，燈火徜徉在微冷的老屋時(shí)，初夜便接踵而至了。

蝙蝠像是個(gè)黑夜里的幽靈，鉆出了老屋檐，遁入了夜色蒼穹。父親勻出一盞燈火點(diǎn)著，送到了爺爺?shù)乃堇铮慌允刂氖亲陂T石上抽著煙火的爺爺。一輪月兒在天邊悄然地升起，映著蔥蘢的夜色，回望時(shí)，像是一幅掛在天空里的水墨畫。

我悄悄地躲到水井屋前，問著爺爺:“月亮是從哪兒升起，太陽它又去了哪里的了？”

爺爺沉默了一會，說著道:“月亮呀就是剛褪去了熱氣的太陽，看！它正枕著星星睡著覺呢。”

我不語了，看著撥弄著燈芯絨子的爺爺:“爺爺，哪晚上我們?yōu)槭裁匆c(diǎn)燈火呢？”

“等著明天的太陽唄！”爺爺?shù)馈?/p>

我不知道爺爺是不是在騙我，很長的一段時(shí)間里，我都是趴在爺爺燭黃的燈火里沉沉地睡過去的，醒來時(shí)，就能看到了新一輪的太陽。

太陽還是一天天的升起，我們也一天天的長大，爺爺卻一天天的老去。

那時(shí)，春種的時(shí)節(jié)里，我就坐在爺爺?shù)乃萸埃鵂敔敚戎改浮Ｏ﹃柍料氯サ臅r(shí)候，村口外還沒有傳來父母歸來的牛車聲，我便獨(dú)自一個(gè)人來到村口處，焦急地等著父母。夜色降臨，遠(yuǎn)處的燈火燃起時(shí)，便聽到了初夜里爺爺在巷子處歸家的叫喚，等到爺爺尋著我時(shí)，雨點(diǎn)便從天空上稀稀疏疏地飄落了下來。

回到二奶奶的小屋時(shí)，紡紗聲“吱吱”地傳了出來，連著昏暗的屋子里閃爍著的燈火，我問著拉著我走在雨夜里的爺爺，

“天黑了，二奶奶還在紡紗呢，”

“她在趕夕陽呢！”爺爺喃喃自語。

抬起頭來時(shí)，屋檐外的雨水越發(fā)大了起來，噼噼啪啪地正敲打著大地，天地下一片的蒼茫。這時(shí)，父親的吆喝從村子外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了過來。母親不知從哪兒閃了出來，走在了雨幕里，向著我們走來，身后，垌野茫茫，夜色蔥蘢，薺菜花開在了春雨田頭。

后來，每當(dāng)父母晚歸的季節(jié)里，我們都會在爺爺?shù)乃堇锪糁槐K燈火。守著爺爺，也守著這蒼茫的夜色。

有時(shí)，我就問起爺爺，這家家戶戶里的燈火是打哪兒來的，爺爺沒有立即回答，只是跟我說，太陽下山前，把身上的余熱抖了出來，便化成了萬家燈火。

那時(shí)每每逢年過節(jié)，拜廟會時(shí)，夜幕降臨時(shí)分，便會有族人戴著一種嚇人的面具，圍著火堆且唱且跳著，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種儺舞。有時(shí)人們生病驅(qū)邪時(shí) ，巫師們也念念有詞地跳著，大抵儺的面具下藏著一段先民的記憶 ，爺爺說了，儺可通神，我們的先祖源自于那個(gè)東方古老的民族。

問起父親時(shí)，父親卻記不起這回事了，只是告訴我，這是他們?yōu)闋敔旤c(diǎn)的長明燈。

那一年的雨夜，我與父親去了較遠(yuǎn)的野外尋一種圍院子的植物。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大雨，回到村口時(shí)，已經(jīng)是半夜時(shí)分了 ，水井屋里的燈火還在。牛車準(zhǔn)備行駛近家門口，這時(shí)，廂房里的燈火突然亮了，透著這朦朧的雨點(diǎn)，隱隱地看到屋子里人影閃動(dòng)，就在這樣的嶺南夜里，母親正守在窗臺下等著我們歸來。

再后來的時(shí)候，夜里回來時(shí)，再也看不到水井屋前的那盞長明燈了，爺爺已然仙去。但每每夜歸時(shí)，我都要朝著爺爺水井屋的邊上多看兩眼，仿佛那盞燈火還在，爺爺也還在。

一眨眼，三十幾年便過去了，回去看父母時(shí)，父母也老了。天準(zhǔn)備黑時(shí)，我跟著母親便提起了長明燈的這件往事，母親嘴里念念有詞，一臉的答非所問，父親卻木然地呆坐在一旁，茫茫然地看著我，年邁的父母已經(jīng)老年癡呆了。

晚上時(shí)，父親睡去了，母親卻躲進(jìn)了墻角里，縮在一角哆嗦著。我再次問起了母親，母親怔了一下，沒有回答我，指著面前的空氣說道大伙兒還沒睡，我問母親看到了爺爺沒有，母親說大伙兒都在呢。

我沒有再言語，走到窗臺邊，拿起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煤油燈，點(diǎn)了起來，燈火在微冷的夜色里閃閃的抖動(dòng)著，映入了夜的漆黑里，被黑夜緊緊地包裹著，很快地便消失在了夜的茫茫里，變得無處可尋。母親上了床，卷成一團(tuán)，在夜的庇護(hù)下漸漸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我就這樣一直地守著那盞燈火。曾有著多少個(gè)夜里，母親也正這樣地陪在我的身邊，守護(hù)著我。一陣的微風(fēng)吹過，我打了個(gè)寒顫，抬起頭來看著窗外時(shí)，窗外的夜色正濃。忽然，覺得似有一道微弱的燈火映了過來，我迷迷糊糊地正合著眼，恍恍中，爺爺就坐在水井屋的老臺階上，也正守著這盞燈火。。。。

附《憶春》

原野上的布谷鳥鳴叫嚶嚶

輕飛的柳絮映入了

三月的杏花煙雨

扛起犁鋤

遠(yuǎn)方的田野

在不遠(yuǎn)的遠(yuǎn)方

牽著老黃牛

父親在泥濘的鄉(xiāng)間小路

歸耕

遠(yuǎn)處

夜色蔥蘢

薺菜花開在春雨田頭

我還是那個(gè)當(dāng)初的孩童

母親正剝著花生種豆

灶爐升起了炊煙

燈火在初夜里招搖

聽?wèi)T了雞牛歸籠

篝火曬場

也聽歲月的心跳

記憶

停在嶺南的那個(gè)晴暖

響午

跟著伙伴們

消失在了童年的青石巷口

夢回歲月

我仍是那個(gè)當(dāng)年在嶺南原野上

一起在牛背上的牧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