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的風貌
[日本]川端康成/著 葉渭渠/譯
作者簡介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新感覺派作家,著名小說家。他的作品大都描寫男女愛情,筆法細膩,“以非凡的銳敏表現了日本人的精神實質”。1968年,川端康成獲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品有《伊豆的舞女》《雪國》《千鶴》等。
青蓮院中巨楠木
晚秋日映似新綠
我不諳詩歌,不知是寫作“晚秋”還是“晚秋的”好?也不知是寫作“日映似新綠”還是“日照似新綠”好?說不定寫作“陽光映嫩葉”這種佶屈聱牙的句子反而更有意思。總之,今天我的印象是,在青蓮院門前的楠樹下站站,環繞一周,抬頭仰望著大樹。雖是晚秋,“嫩葉”還青,低垂的樹枝竭力伸展。近冬的晌午陽光照射在繁茂的小葉上,透過葉隙篩落下來,使這棵老樹顯得特別嬌嫩,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我就是把這種景色寫成一首詩。這棵蒼老的大樹,枝干盤纏交錯,莊嚴地露出大地。這雄姿奇態,我這個不諳詩歌的人吟詠一首詩豈能表達出來?這季節與其說是“晚秋”,莫如說是“近冬”。京都的紅葉鮮紅似火,同常綠林互相輝映,呈現一派“晚秋”的景象。只是今天我發現這熟悉的大楠樹的葉色竟這般嬌嫩,更是感到沉迷罷了。這葉色的綠,正是東山魁夷畫中之色。
東山的《京洛四季》里有一幅畫了大楠木這種“經年古樹”。我去觀賞了東山畫的楠樹。我為了商量明春寫東方舞的腳本,昨天拜訪了西川鯉三郎,在名古屋歇了一宿。但為了撰寫寄給《京洛四季》畫冊的文章,我覺得還是置身于京都好,一定能領略到東山所畫的實景。于是我在名古屋告別了妻子,獨自折回京都,觀賞一番今天的楠樹。往返名古屋都是乘車,奔馳在名古屋-神戶高速公路上。在前往途中,夕陽正在紅霞中西沉。
秋陽夕照紅彤彤
伊吹山嶺溶其中
我不知是寫作“秋陽夕照”還是“秋天紅日”好,是寫作“溶進其中”還是“聳立其中”、“一座其中”好?不管怎么說,我不諳俳句,語言不能運用自如,行駛在高速公路上,迎面一片晚霞,只見巍峨屹立的伊吹山莊嚴、雄偉,毋寧說,使用硬性的語言更合適吧。
青蓮院門前的大楠樹也是莊嚴、雄偉。不僅如此,還很優雅、艷麗。在美洲大陸或歐洲大陸上,我遇見古樹,總要看上幾眼。這些古樹都很粗大,卻沒有日本古樹那般秀美纖麗,那般神韻雅趣,那般優美和濃綠。大概西方沒有日本愛名樹、名石之美的傳統。就以青蓮院的大楠樹來說,它與我這個日本人是靈犀相通的。去年我參加三國町舉辦的高見順詩碑揭幕式之后,歸途路過金澤,觀賞了馳名的三名松,它深深地打動了我,我甚至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有這樣的美。日本人幾百年來創造并留存了一棵樹的美,自以為是值得慶幸的。東山的《經年古樹·青蓮院楠樹》,即使在《京洛四季》的許多畫中,也是一幅最寫實的畫。東山的畫惟妙惟肖,把我那詞未盡意的對古樹的贊美都畫活了。
以前東山有過一幅巨作《樹根》。我雖只在畫集里看過這幅畫,但它早已滲入我的心。青蓮院的楠樹樹根向橫盤纏蔓延,而《樹根》中的樹根則彎曲向上攀伸。這兩種奇態給我的感受是:具有一種魔怪般的力量,一種扎根大地、支撐天空的怪異的美,是大自然與人的生命永恒的象征。當然,這種稀有的奇態中也有東山的發現。東山前次北歐之行的產物——系列畫展上,也有描繪大樹的杰作。很早以前我就看到古老的大樹具有深遠的生命,也曾漫游各地尋覓過它,這回我在東山所繪的大樹或樹根中感受到了。坐在具有幾百年、上一二千年樹齡的大樹樹根上,抬頭仰望,自然會聯想到人的生命短暫。這不是虛幻的哀傷,而是一種偉大的精神不滅,同大地母親的親密交融,從大樹流到了我的心中。也是出于這種感受,晚秋發現了大楠樹嫩葉的顏色。“老樹一花開”已是很好,現在是“老樹萬花開”。但是,我之所以看到灑上陽光、陽光透下來的大楠樹的葉子比小楠樹的葉子細小,也許是由于大楠樹的樹齡的關系吧。
也許晚秋的大楠樹呈現嫩葉般晶瑩的綠色,實際上就是京都樹木的綠色。多虧我要思考為東山的《京洛四季》撰寫文章,今秋我才發現京都樹葉的碧綠和竹葉的碧綠,同東京一帶的不同。
陣陣秋雨淅瀝瀝
光悅垣上紅葉麗
今年在光悅會的茶席上,我看見覺覺齋的刻有俳句第一句“陣陣秋雨來”的茶勺,才知道這句詩。因為光悅會這時秋色正濃,我深感這句詩把握了京都的特色,故揮筆戲寫了這俳句。但那天是個小陽春天氣,連北山都沒有下陣雨,只不過是借用這句“陣陣秋雨來”硬作此詩。然而,我倒是長時間坐在光悅會籬笆正前方的折凳上,面對篝火取暖,同時與朋友,精通茶道的人,以及茶具店的人談天說地,午間吃了盒飯。光悅會籬笆前面種了胡枝子,后面栽了楓樹,東山的畫如實地把這景色畫了下來。我一邊觀賞眼前的實景,一邊品味仍殘留在腦子里的東山畫的《秋寂·光悅寺》。這籬笆對面的遠處栽有竹子,我對妻子悄聲說:那是東山所畫的竹子和顏色。爾后本應從光悅寺走訪大河內山莊(傳次郎的遺宅),卻信步深深地踏進了野野宮旁的小徑。這里還殘留著嵯峨的竹林,也有東山所繪的竹子的顏色。我們又從西山走到東邊的詩仙堂。山茶花盛開的季節即將逝去,此刻的風光正是夕陽無限好。
西山夕照詩仙堂
映紅一片山茶花
這里我也不知是用“西山夕照”好,還是用“迎著夕照”好。滿樹的白花和巨大的古樹沒有寫入贗俳句詩人的詩句里。東山在《京洛四季》里所畫的竹林有《入夏·山崎邊》。今秋我在京都聽說,山崎、向日町一帶的竹林被亂砍亂伐,辟作住宅用地,京都味竹筍的產地也漸漸消失了。去年我從大河內山莊的傳次郎夫人那里聽說,嵐山大約有幾千棵松樹無人管理,聽之任之,都快枯死了。每次到此地,我總不免“淚眼模糊望京都”。
幾年前,我再三對東山說:不趁現在把京都描繪下來,恐怕不久就會消失了,趁如今京都風貌猶存,就請把它畫下來吧。當時我這種祈愿,多少促成東山畫出了《京洛四季》這出色的系列作品,這是我的幸福、喜悅,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我起初對東山說這句話的時候,常漫步京都市街,不由地喃喃自語說:看不見山了!看不見山了!我感到傷心。不甚雅觀的小洋房不斷興建起來,從大街上已望不見山了。我悲嘆大街上望不見山,這哪是京都啊!如今在京都市街望不見山已成習慣了。不過,我至今依然祈望京都的風貌能長久地保存下來。東山的《京洛四季》中的許多畫,可以擔負起把京都風貌保存下來的任務。這《京洛四季》的誕生,其中也有我的夙愿,還有東山平日的深厚情誼,讓我寄去隨意寫就的文章。他畫的許多風景,都是我經常叩訪的地方,比如高桐院等地。特別是《北山初雪》和《周山街道》,更是與我很有緣分。我對東山所作的北山杉畫群有一種親切感,印象特別深刻。再說,最近我對寫這篇文章的地點——都飯店的日本式房間,以及濱作飯店的日本餐廳——也頗感親切,它的窗口同東山和比睿山遙遙相望。賴山陽有這樣的詩句:“東山如熟友,數見不相厭。”
撥開云和霧
熟友東山現
我不諳俳句,仍然不知是寫“東山現”好還是寫“東山隱見”好。好歹這是實際的景象。最近我經常在黎明前早起,每朝都幾乎觀賞一番《京洛四季》中的《拂曉·比睿山》。在完成《京洛四季》之前,東山所作的系列作品展是描繪北歐的。我沒想到我即將去斯德哥爾摩旅行,有幸要為魯西亞節的女王瑞典小姐點燃她桂冠上的蠟燭,大概這是同東山的緣分深的緣故吧。東山從北歐之行的無比喜悅中回到了日本故鄉,這回他畫了這組充滿依戀、溫馨、典雅、清新和自然的畫,這就是《京洛四季》。這期間,東山還畫了新皇宮大壁畫等,他在藝術上的長足進展,是有目共睹的。
【注釋】高見順(1907~1965):日本小說家。
賴山陽(1780~1832):日本江戶后期的儒學者、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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