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西南平原的風,少了許多的屏障,刮起來有點毫無遮攔,加上天氣干燥,總會卷著一些塵土迎面撲來,讓你無法忍受;還有三五天就要立冬了,人們還是一身的單衣,沒有一點冬天將至的跡象。
這天,也就是2015年11月3號上午,我坐著一輛乳白色面包車,從縣城去南魯林場采訪一個叫張忠民的務林人。這個叫張忠民的務林人,是成武縣林業局森保站站長、高級工程師、山東省林業系統先進個人二等功獲得者,是我們這次“山東作家林業行”的采訪對象之一。
去年秋天,我和市電視臺《希望的田野》欄目攝制組,在成武縣九女集鎮錄制油用牡丹專題片,采訪過他。那時,張忠民同志的身份是全縣油用牡丹種植、推廣技術員,雖然時間過去一年了,由于張忠民同志對油用牡丹的種植、病蟲害了如指掌以及種植戶對他的高度信賴,我對張忠民同志還是有些記憶的。
——我的記憶里,張忠民同志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人,衣著樸素,走在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大街上,若不是他那過早的敗頂和佝僂的身材,你是極難找到他的。
來之前,我和成武縣林業局劉劍鋒局長面談了半個多小時,最后,劉局長言簡意賅地對張忠民同志總結了四條:一是張忠民同志堅守林業三十余年,任勞任怨,執著追求綠色夢;二是他與時俱進,不會就學,不懂就問,誰懂,誰就是老師,不恥下問;三是他工作中敏于行訥于言,求真務實,躬身篤行;四是他在工作中勇于擔當,勇于探索,無論是本職還是非本職工作,只要把一項任務交給了他,他都會積極爭創一流業績。這么多年來,他在林業有害生物監測防控、野生動植物資源調查和保護、森林植物檢疫執法、森林資源調查規劃、土地風沙化治理、林地保護規劃設計、經濟林建設等大型活動中擔任策劃和技術骨干,是成武林業戰線學習的典范、標桿。使我這次對張忠民同志的采訪有些忐忑不安和心存敬意。
司機是成武縣林業局的辦公室主任肖朝恩,路上行人稀少,車輛也不多,肖主任趁機和我說起了張忠民同志。肖主任和我說:“不是吹!你隨便在那兒拔棵小草,哪怕這棵草在我們魯西南極其罕見,連土名字都沒有,忠民也會立馬給你答出來,這叫什么草,屬于什么科,習性是什么;忠民是搞森保的,樹木,包括莊稼有什么病蟲害,這種病蟲害什么時候發生,危害有多么大,都在他心里裝著呢。比如今年的全國森林病蟲害普查,要把各種蟲子蛾子逮來做標本,這種蛾子什么時候出來,在哪兒,那種甲蟲在哪兒出沒,什么時間,你只要按照忠民說的去做,到了那兒,你絕對能找到這種蛾子或者這種蟲……”
我以為南魯林場在南魯集鎮上,事情卻非我想象的這樣。我們到了安濟河和聊商路交叉口,便與張忠民等同志匯合了,我才弄明白,萬福河從大田集鎮南謝莊村南發叉南行的安濟河兩岸森林,嚴格說是防護林就是南魯林場了。張忠民同志正帶著三名同志,背著一架照相機和GPS定位系統,正在幫助南魯林場搞森林撫育現場測繪。他們已經知道了我的來意,我怕打亂他們的正常工作,我和他們說你們繼續干你們的,我跟著看看就行。肖主任有事要回局里,我又換乘了一輛方向盤失去助力的乳白色面包車,司機是森保站的檢疫宋憲松,車上還有蠶果站站長史瑞軍。我以為張忠民同志會上面包車的,這樣他會邊工作邊接受我的采訪,然而他沒有,他坐上一輛陳舊的兩輪摩托車,便沿著安濟河的南岸護林網“突突”而去,沒多遠我們就停了下來。這是一片樹林,是一片雜木樹林,張忠民和他的同事們先是擺弄了一番他們隨身攜帶的設備,怎么擺弄的我也沒看清楚,繼而他們開始觀察一棵棵樹木,突然張忠民在一棵槐樹下停了下來,望著樹上的一個大疙瘩。這是一個畸形的樹疙瘩,碗口那么大,形象讓人浮想聯翩,畫家或者雕刻家面對這個大疙瘩,說不準會創作出一幅絕世的作品來,然而張忠民卻恨恨地對身邊的一個同事說:“鋸了它!”那個同事還沒反應過來,張忠民又吐出了三個字:“冠癭病!”后來我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這是一種嚴重影響植物生長的病害。
我們繼續順著河岸前行,由于前面的河岸狀況越來越不適應面包車的行走,我們只好繞路而行,這樣張忠民和他的同事便脫離了我們的視線,我便和史瑞軍、宋憲松聊了起來。
一陣閑聊之后,史瑞軍站長先和我說他們的事兒。
“1992年5月份,國家搞森林一類資源調查。啥叫一類資源調查?是上級給你一個公里網格,也就是一個經緯度,要求我們以這個點,方正出一畝地的面積來,看看這一畝地里有多少棵樹,再給這些樹一一定位,砸上牌子,編上號,然后再把每棵樹的高度、直徑、生長狀況、多少種類、有多少立方米的材積、植被狀況什么樣的等等都一一測量到位,上報國家,給國家提供宏觀的森林生態科學依據。然而,這個點不是那么好找的,你得對地理信息系統非常熟悉,你得會利用地圖上的標志物,比如說你找到的標志物是窯廠的一個大煙囪,然后再以這個建筑物的經緯度為坐標,為控制點,再用經緯儀、羅盤、標桿、皮尺,去找那個目標點。找到之后,做好永久標志,也就是說我們把一塊長條石頭砸下去或者深埋下去,定下位來,才能繼續下步的工作。”
史瑞軍站長和我說:“我們縣沒搞過這東西,是第一次,原本是林業站負責,也就是說國家森林一類資源調查是林業站的工作,林業站的人都弄不上來,局黨組就把這項任務交給了森保站,讓忠民擔綱。忠民二話沒說帶著人就下去了。這是麥子黃稍的季節,要在大田地里找點,要在河溝里找點,小車開不進,摩托不能騎,自行車甚至都不能騎,扛著經緯儀、標桿,拿著羅盤、皮尺等測量工具,在麥田里,在河溝里趟來趟去。早起晚歸,一個折點,來來回回要趟五六公里,一天得趟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你知道那時候他們是怎么干活的嗎?聽那些參與的同事說,他們早晨5點多,各自帶上一張涼席出門,在大街上每個人買上幾個燒餅,然后再買上幾個西瓜,就開始工作了。餓了啃干燒餅,渴了吃西瓜,累了就找個樹底下把涼席一鋪躺一會兒。天黑了,沒法測量了才下班回家。有個剛參加工作的小青年,城里長大的,沒吃過這么大的苦,撐不了,他母親找上門來指責張站長說:‘你能撐了,俺孩子撐不了!’死活不讓干了。實際上,這個趟法大家都撐不了,但是張站長操心比大家大,分量重的設備,不吱聲扛起來就走了,比大家要累得多,卻不叫一個苦字,大家還能說什么呢?有這樣的老大哥領著,什么話也不能說!全縣200多個點,他們趟下來,都掉了幾斤肉!”
檢疫員宋憲松接著和我說:“1992年之后,按照國家的要求,我們每年都要去這些點上測量、觀察一次,看一看這些樹木的生長狀況、植被情況等。據說,領導曾經質疑花費這么大的氣力找到的這些點的準確性,怕延誤國家森林規劃宏觀的決策,后來有了GPS,有了衛星定位,我們進行復位,張站長他們當年找到的這些點最大的偏差不到一米,而有的縣找到的點,偏差大的一二百米,少的也要幾十米!”
接著,史瑞軍和宋憲松又和我說起了森林二類資源調查的情況。
這是2014年和2015年上半年的事情。
“森林資源二類調查就更為詳細和復雜了,工程量也極其龐大。”
史瑞軍和宋憲松都參與了這項工作,他們對我說:“森林二類調查是以滿足森林經營方案、總體設計、林業區劃與規劃設計需要而進行的森林資源調查。包括區劃、調查、資源統計分析三大部分。調查內容分兩大塊:一、調查基本內容,包括:1、核對森林經營單位的境界線,并在經營管理范圍內進行或調整經營區劃;2、調查各類林地的面積;3、調查各類森林、林木蓄積;4、調查與森林資源有關的自然地理環境和生態環境因素;5、調查森林經營條件、前期主要經營措施與經營成效。二、調查內容以及調查的詳細程度:1、森林生長量和消耗量調查;2、森林土壤調查;3、森林更新調查;4、森林病蟲害調查;5、森林火災調查;6、野生動植物資源調查;7、生物量調查;8、濕地資源調查;9、荒漠化土地資源調查;10、森林景觀資源調查;11、森林生態因子調查;12、森林多種效益計量與評價調查;13、林業經濟與森林經營情況調查;14、提出森林經營、保護和利用建議;15、其他專項調查。”
森林資源二類調查,1988年、1993年、1998年都搞過,都是張忠民同志擔綱,這次調查上級要求雖然比前幾次更嚴格更精細,但是局黨組考慮到張忠民年齡大了,畢竟快50歲的人了,不能再讓他跑了,就把這份擔子交給了其他人。大家干了一段時間之后,局黨組發現不行,又把這個擔子放在了張忠民站長的肩上,他仍舊毫無怨言。局黨組按照張忠民的要求,抽調了20人,由張忠民全權負責,分組進行森林資源二類調查野外和室內作業。
森林資源二類調查,全縣共劃出了22000多個林業小班,逐一落實到小組里面。
他們怕我弄不明白,又和我詳細解釋了什么叫林業小班,林業小班原來是指進行森林經營、組織木材生產的最小單位,是林業部門調查設計的基本單位,是他們在作業區內把立地條件、林分因子、采伐方式、經營措施相同一致的林分劃為一個小班。一個小班的面積,大約在1-5公頃。這樣我就明白了成武縣22000多個林業小班是個什么概念了。成武縣的面積是988.3平方公里,1012個村落,他們是要把成武縣這些村落里的樹木,不論大小,不論長在什么地方,都要摸一摸情況。當然這個“摸”沒那么簡單了,僅僅野外作業,他們一直跑到臘月二十八,整整跑了八個多月。
這八個多月里,張忠民每天都是第一個到單位,無論刮風下雨,雷打不動,早七點前準時到單位,為每個小組制定好當天的工作計劃,然后帶領大家分頭下去。傍晚回來后,他再把每個小組的調查情況匯總起來,該上圖的上圖,該上表的上表,該存檔的存檔,堅持當天的任務不過夜,一忙就是深夜十點之后或者更晚。他對工作總是較真,總是精益求精,總是抱著為國家為單位負責的態度,發現哪兒不對,哪怕是一個數據不對或者令他產生懷疑,第二天他都會親自到那個小班上再調查一遍,核對一遍,把這個數據弄得確確實實他才罷休。
一場大雪剛過,張忠民為了落實一個小班的數據,在去汶上集鎮的路上,車一打滑鉆進了溝里……
森林二類資源調查驗收的時間到了,從德州、棗莊、聊城等地反饋過來的信息是:都沒過關!局長劉劍鋒心里開始打怵了,找到張忠民站長非常含蓄地說了這件事情,張忠民拍著胸脯說:“劉局長,你放心吧,咱的,絕對沒有問題!”
2015年3月8日,也就是正月十八,省林業廳來成武縣驗收全國森林二類資源調查,專家們在地圖上隨便抽了幾個點,無論在內業上還是外業上,還是精細度上,都達到了國家的要求。省林業廳看著他們的成果都有點入迷了,路處長不無感觸地說:“沒想到你們成武縣做得這么好!”成武縣成為菏澤市第一個全國森林二類資源調查過關的縣!
聽著他們的介紹,我的臉上也頓感光彩,史瑞軍卻告訴我說:“關是過了,張站長跑爛三雙皮鞋呀!”我問他:“你呢?”他的臉上也溢滿了光彩,說:“不跑爛兩雙鞋,能叫干活嘛!”我們哈哈大笑了,我為我們成武縣有這么一支務林人,由衷地高興。
接著,他們又和我談起了今年的事兒。
今年的事兒就更大了,全國森林有害生物普查。說起這件事兒,嚴格說是從2014年森林資源二類普查之后到目前。我開始采訪的第一天,還有一只鳳蝶沒有抓到。
森林有害生物普查,1988年、1997年都搞過,2014年至2015年這次卻是全國性的,是最大的一次,而且要求嚴要求高。其中一項,你必須把你這片區域的所有病蟲害都要找出來,制作出標本來,然后上報給國家,為國家森林病蟲害防治及森林生態規劃提供科學依據。
“制作標本是個技術性極強的細發活。不是說你能逮到蟲子,就能制作出來標本。”
史瑞軍和宋憲松和我說:“國家任務下達之后,市里要求每個縣都要做,干了一段時間,市里發現不行,咱們菏澤市八縣一區的林業局,除了成武縣林業局、牡丹區林業局,其他縣林業局的業務人員不是不認識蟲,就是逮到蟲了不會制作標本。這真不是一般人能干了的一項工作。市里就對這項工作重新進行了布置,要求成武縣和牡丹區來承擔這次全國森林有害生物普查任務,成武縣負責定陶、單縣、巨野、曹縣和成武區域內的森林有害生物普查,并且要求成武縣林業局建一個實驗室。”
全國森林有害生物調查菏澤市東半部的普查,就這樣落在成武縣林業局了,局黨組給予了巨大的支持,把局里的精干力量都抽了出來,林業站、推廣站、蠶果站、花卉站的站長都是科班出身,責任心強,業務能力強,都抽了過來,怎么干,如何干,由張忠民負責培訓和指導。之后,張忠民赴濟南、去鄭州,先后購買了顯微鏡、電子秤、烤箱、冰箱、化學藥品等設備及實驗器材130余種,建立了菏澤市第一個高標準的森保實驗室。標本夾、標本櫥等市場上買不到,找加工點定做,人家要的價格太高,正好有個同事剛剛裝修好房子,木匠工具俱全,他和同事們買來木料,自己動手,加班加點,制作了標本夾、標本櫥以及標本壓制、儲存工具等必備品。之后,又采購了捕蟲工具,網兜、智能測報燈、幕布等。
森保工作在林業部門是公認的“細活”,病蟲害種類、習性、鑒定,如果失之毫厘,在防控中就會無的放矢、謬之千里,尤其是病蟲害的發生危害規律受自然因素的影響較大,必須因時因地時刻觀察。張忠民從業30年來,全縣1012個村落,為了掌握其森林病蟲害的基本情況,每年不知要跑多少次,對各種病蟲害的調查記錄、工作筆記換了一本又一本。因此,張忠民熟悉每個村莊、每條河流溝渠、每個廢窯坑以及每塊濕地上的每片樹林,甚至這片樹林里的每棵樹,每棵大小不一的樹。他喜歡樹上的每一片茂盛的綠葉,喜歡樹下的每一片綠瑩瑩的青草地,喜歡樹上地上盛開的花朵以及飽滿的果實,喜歡樹上或者青草地上那些形態各異的野生菌,喜歡那些在樹林里以各種姿態飛行或者奔跑的鳥禽獸類,喜歡樹上樹下那些按時節出沒的蟲呀蛾呀以及蝶兒,盡管有時候它們對樹木、莊稼危害較大,甚至是滅絕性的,它們卻是這個世界上生態平衡鏈上不可缺少的角色。它們在這個生態鏈條上承上啟下,滅絕它們,也將是世界的災難。在他的心里,這都是他的寵物,是他的夢,是他生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不能沒有它們;沒有它們的世界,難以令他想象。
這次森林有害生物普查,給他提供了一個展示自己的平臺,哪兒有什么樣的蟲子,它們什么時間出來,在什么地方,都在他心里裝著呢。
葉甲類的蟲子,它們是夜里出來,不能見太陽,太陽一出來,它們就沒了。張忠民和他的同事們逮這種蟲子,必須在天亮之前去人家村里跺樹,把蟲子從樹上跺下來,然后再查一查跺下來這些蟲子有多少種類,雌雄比例是多少,預測產卵期、孵化時間以及對樹木的危害性等等。一次,他們到白浮圖鎮田海村頭上去跺樹,被不明意圖的群眾險些當瘋子轟出來。
天牛類種類繁多,像光肩星天牛蛹能看到它們的時間也就三五天(陽歷的7月24日左右),而且還是在樹干里面,你只能根據樹干的被害狀況來判斷是不是它,你判斷不準,找不到它,過了這個時間就只有等到明年了,但是任務不允許等到明年。張忠民根據樹木的被害狀況,把捕捉定在了永昌辦事處的藺莊村果園,同事們按照張忠民劃定的范圍、時間,果真在蘋果樹干里找到了這種天牛蛹。天牛成蟲,我們能看到它們的時間也就七八天,過了這個時間段你要想再抓到它也只有下年了。大暑天,它們早晨不出來,中午的時候才有可能出來,你只能根據樹木的蟲害特征來判斷它們在哪種樹上或者哪棵樹上,然后你才能蹲在這棵樹底下,冒著酷夏等候它們的出現,有時候等候一兩天才能抓到一只,甚至一只也抓不到,它們適應自然的能力有些方面是超人的。
步甲類的蟲子——平常咱說的磕頭蟲,陽歷的8月份最集中,它們在什么地方出沒,只能根據樹木的被害狀況來判斷。然而,這類蟲子跑得非常快,你找到它們活動的區域了,撒上誘餌它們吃了就跑,眨眼間就沒影了,張忠民和他的同事們一蹲三四個小時才能逮到一只。
稀有蟲類,比如蝶類的,天越熱它們活動越頻繁。為了逮著這種蝶,他們經常三四個人,舉著捕蝶的網兜,瘋了似的攆著一只蝶滿田地里大跑,既怕蝶兒飛沒影了,又怕把一只好好的蝶兒逮殘了,攆得上氣不接下氣,攆得渾身大汗淋漓,也不一定抓著這只蝶,只好接著逮,逮不到決不罷休。
2015年8月11日下午,張忠民在南魯集鎮小房廟村抓蟲子,突然一只蟲子使他眼前一亮。這只蟲子叫角蟬,活動區域在長江一帶,在這兒發現它絕對是個新發現,是個奇跡。這只角蟬好不容易被抓到了,一眨眼卻跑了,找到天黑也沒有找到。他不氣餒。這兒只要有角蟬,絕對不會是一只,也不會找不到。第二天,張忠民接著來小房廟村找角蟬,一連四五天,他都來這兒找角蟬,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逮到了在魯西南平原上第一次發現的角蟬。
蛾類,大多是偽裝大師。白天,它們趴在樹身上或者樹葉的背面,一動不動,不是富有經驗的昆蟲專家,你是極難發現它們的,他們只能夜里去誘捕。下午五點出發,到大田地里或者樹林里扯上幕布,安裝好智能測報燈,像放電影似的卻沒有放電影那樣的樂趣,為了抓到一種蛾類,經常深夜凌晨或者更晚才能回來。一次,他們到一個果園里誘蛾,果園的主人大喊大叫以為他們是來偷果子的。村民對他們的這種誤會多得沒法說。
說到捕蛾的艱辛,張忠民深深嘆了一口氣說:“熬上三五個夜,逮到了幾只蛾子,往往這幾只蛾子卻是不能用的。為什么呢?因為逮捕的過程中,蛾子是個活物,不會老老實實讓你逮,加上大家不小心,逮到手里,它的翅膀或者腿就殘缺不全了。殘缺不全的蛾子或者蟲子,是不能做標本的,我們只好重新去逮,逮到完全符合制作標本的完整蛾子為準。”
通過這次森林有害生物普查,張忠民讓同事和領導口服心服。
林業站站長田杏娟說:“我們沒過過節假日、禮拜天,每天我們到班上,張站長就把這天的工作計劃弄好了,大家照著他的計劃去做絕對沒錯。比如他在這天的工作計劃上列出去什么地方逮什么樣的蟲子,這種蟲什么時間出來,你只要按計劃去做絕對能逮到這種蟲子。”
“這次森林有害生物普查,”史瑞軍告訴我說:“不僅僅是逮到蟲子,還要給每個蟲子留下一定的影像資料。相機,長焦,微距。蟲子活躍的季節大多是正暑天,也是黑斑蚊最猖狂的季節,張站長為了拍一個蟲子的動態影像,在雜草叢生的坑邊或者小河溝里,一動不動,一蹲或者一趴就是幾個小時,讓蚊蟲咬得渾身都是大扁皮疙瘩,誰看了都心疼!”
逮到的昆蟲幼蟲不及時處理,一兩個小時就爛了,就無法做標本了。大家不會處理,張忠民就手把手教大家,該毒殺的毒殺,該浸泡的浸泡。處理時要接觸福爾馬林、二甲苯、苯酚等有毒試劑,氣味極大,經常熏得他頭暈眼花嘔吐不止,卻從不叫一聲苦。
蚜、木虱這類極小極小的小蟲的標本制作,難度極大,市里就把這一任務放在成武縣林業局,由張忠民負責。制作一個昆蟲標本,從毒殺后的昆蟲抽出體液,烘干、整姿、定型、封膠等,要經過八九道工序。蚜蟲、木虱這類的極小的昆蟲,別看著小,制作成標本卻復雜得多,工序只多不少。采集到的活體蚜蟲、木虱,先用沖洗法把蟲子沖到培養皿里,在顯微鏡下挑出來,才能著手制作。先用酒精脫水。從5%,一直脫到100%,2至3遍,一口氣完成,需要兩個多小時。由于蟲子老嫩不同,蠟質亦不同,脫水火候不好把握,得憑經驗和感覺來脫水。然后用藥液做透明處理,封膠整姿,蓋上玻片,防水封膠,往往三到四小時都不能動地方。這樣,張忠民在下手之前先關手機,排除各種干擾,心中就裝著這一個事情,一氣完成,所以,大家也就不難理解他經常深夜回家的緣故了。
“制作標本是個細活,也是個苦活。”
張忠民告訴我說:“大小標本都需要展肢,也就是它的腿、觸角、翅膀都得伸開,得把特征都得顯示出來,這樣的必須用顯微鏡。一切都在顯微鏡的提視下做,一不小心就會壞掉一個。一旦壞掉一個,就非常可惜了!同類蟲子多了還行,有的種類原本就比較少,就逮那么三五個,壞掉一個,心情就壞透了,好幾天都過不來。”
張忠民和他的同事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和奮斗,已普查森林有害生物295種,制作標本320余套2000余個,市林業局還在成武縣召開了現場會,給予了高度評價。
2016年4月底,他們將代表菏澤市向省林業廳和國家林業總局報送森林有害生物普查成果,我相信他和他的同事的成果絕對是一流的。
我跟著這支務林人幾天了,深深被張忠民的事跡感動著,為了不讓張忠民站長的事跡停留在紙上,我向菏澤市電視臺《希望的田野》欄目申報了給張忠民站長做一個專題片的選題。做這個專題片的意圖我非常明確,不僅是把張忠民站長的事跡宣傳出去,更重要的是要老百姓知道咱成武縣還有這么一個優秀的病蟲害專家,今后無論是莊稼還是樹木,再發現什么病蟲害就能得到張站長的支持和幫助了。由于我和市電視臺《希望的田野》欄目組多次合作過專題片的拍攝,都非常成功,所以他們很快給予了肯定的答復。次日,張華云主任親自帶隊《希望的田野》攝制組,來成武縣為張忠民站長拍攝了《張忠民和他的昆蟲世界》。
專題片還在拍攝過程中,天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氣溫驟然下降了許多,緊接著一場魯西南大平原上30年來未遇的暴雪鋪天蓋地地下了下來。溫度由零上十七八度,降至了零下八九度。之前大街上人們還西裝革履,瀟瀟灑灑,轉眼間便穿上了棉衣,人人都像烤熟的面包,臃腫了許多,行走在白雪皚皚的大街上格外扎眼。
魯西南的這場大雪,斷斷續續下了兩天兩夜,讓人們在體驗北國風光的同時,也拾起了童年的歡樂,堆雪人,敲打屋檐上久未謀面的那些長達五六十厘米的冰溜……
森林一二類資源調查以及森林有害生物普查,有的5年一次,有的10年一次,畢竟是有時候的,張忠民是如何做好日常工作的呢?我想,這場大雪也許會讓張忠民停下匆忙的腳步,為我采訪提供更多的時間,讓我通過森保站的常規工作,更進一步走近張忠民,認識張忠民,讓我能夠更深層地挖一挖他的思想境界、他的事跡以及他的個人生活。我打電話讓劉劍鋒局長給我安排時間,劉局長說:“忠民下去了。在鄉鎮普查濕地……”雪還在下,平地的積雪都高達三四十厘米,濕地多處凹處,積雪的深度可想而知了。我頓時驚訝得竟然不知如何接話了,但我的采訪又不能終結,因為我還有許許多多想了解的地方,比如森林飛防,比如野生動物保護,比如他的家庭狀況……
一只美國白蛾,當它繁殖到第三代,能吃掉半畝地的樹葉時,危害極大。由于它耐餓耐凍,雜食,又是外來物種,在魯西南平原上沒有天敵。2009年6月上旬在成武縣大田集鎮王莊村的一棵柿子樹上第一次發現美國白蛾,就進行毒殺,防控,2010年還是成災了,就開始飛防。可見美國白蛾在平原地區的繁殖能力及速度有多么驚人和可怕!
說起飛防來,成武縣林業局因了張忠民的能力,在菏澤市做得是最好的。然而,每次飛防的前期,他需要緊張而有序地忙活二十六七天。這段時間里,張忠民要到現場做多少調查、觀察、分析、預測,轉悠多少個村莊,跑多少里路,卻是我們難以想象的。
張忠民首先要在地圖上給村莊定位,給樹林定位,不但要找到美國白蛾在哪兒,還要搞清楚哪個村有養蠶的,哪個村有養蜜蜂的,哪個村有養土元養黃粉蟲養螞蚱的,他們的位置在哪兒,都要搞得一清二楚,都要在地圖上給他們定位。飛防的時候,他們能躲就躲一躲;不能躲的,飛機就得繞過去,不能因為滅殺美國白蛾把老百姓養的蠶呀蟲的,也給滅殺了。
成武縣飛防美國白蛾的時間一般在陽歷的五月底,最佳時間是在美國白蛾二齡以下。還有,天氣有風不行,陰雨天也不行……所以呀,從張忠民找到美國白蛾那一天起,他要在現場盯緊蛾卵的孵化過程,這蛾卵是第幾天了,再根據蛾卵的歷期、天氣的溫度和濕度,推算出幼蟲的暴發期,制定出飛防方案、時間和飛機的作業圖。飛防過程中,飛機的起降點、藥液的濃度,他都親自把關、監督。為了掌握飛防的效果,他在每個飛防的樹林里都用彩紙布上監控點,看看每個監控點的彩紙上落上了多少藥點,再通過這些藥點測算出藥的濃度,第二天再觀察美國白蛾被毒殺的情況是否還需要補飛……張忠民對飛防工作的認真及精細,令飛防公司非常吃驚和贊嘆,飛防公司竟然產生了把他高薪挖走的念頭。
2012年,某縣投資200多萬飛防美國白蛾打了水漂,森保站的同行找上門來說:“我們怎么飛不死蟲子呀?”張忠民不解,怎么會飛不死蟲子?當他詳細了解了同行的飛防過程,才知道是同行對國家地圖上的坐標和地理系統不熟悉的緣故。市林業局為了推廣成武縣林業局的飛防經驗,舉辦培訓班,讓張忠民講課。其他縣干脆聘請張忠民現場指導,使菏澤市在飛防美國白蛾、楊尺蠖等病蟲害方面上了一個全新的臺階。
從事森林保護的務林人,他們是森林的衛士,是森林的醫生。他們通過對森林病蟲害的觀察、預測,拿出有效的防控方案來,采取積極有效的防控措施,減少病蟲害對森林的危害。但是,在魯西南平原地區,由于人們對經濟林、速生林的青睞,造成了樹種單一,破壞了森林生態制約的后果,沒有保證森林有效、長久、持續性發展,造成可侵入200多種昆蟲、螨類的蟲體,使其中毒、死亡的白僵菌不見了,其他的病蟲害也就隨之大面積地暴發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榆藍葉甲,也叫榆藍金花蟲,幾乎把當地的樹種榆樹害掉。九十年代,這個曾經因大面積種植泡桐而獲得全國綠化先進縣的成武縣,那些成片連方的泡桐樹上暴發了泡桐大袋蛾、叢枝病,又把泡桐破壞掉了,使泡桐種植至今一蹶不振。速生楊樹是當今老百姓的搖錢樹,所面臨的問題也不能樂觀,早期落葉病、黑斑病、潰瘍病以及那下雪似的楊棉……張忠民極其無奈地告訴我說,這都是追求經濟效益,造成樹種單一,破壞了森林生態帶來的惡果。
張忠民站長每年都在采用論文、報告等形式闡述自己的觀點(其中,《平原地區楊樹推廣品種綜合表現調查報告》獲菏澤市科學技術進步獎三等獎),向報刊投稿,向政府建議,希望政府建立平原地區的森林生態系統,科學規劃,科學設計,科學種植,用苦楝樹等蜀中設置隔離帶,減少次生危害和重大病蟲害的發生,從根本解決問題。這么多年,他一直努力著。黨的第十八屆第五次全體會議,提出了今后發展的方向是“綠色發展”,把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地位,使他更加堅信綠色發展是經濟新常態下的必然選擇,林病蟲害防治的未來前景是廣闊的,是樂觀的。
森保不僅僅是防治森林病蟲害,還要對鳥類、有益的動物進行保護。由于成武縣林業局在這方面的工作做得細致,宣傳也到位,全民保護珍禽益獸的意識非常強。老百姓發現了受傷的珍禽益獸,像白天鵝、灰鶴等大型候鳥,像黃鼠狼等,都會送到張忠民這兒來,張忠民會像照料自己的孩子似的,把這些珍禽益獸的傷勢治療痊愈,能放飛大自然的放飛大自然,不能放飛大自然的,他將按國家規定的程序送到指定的地點。這些年來,他救治珍禽枚不勝數。去年夏天,一只受傷白天鵝被老百姓送到了森保站,沒地方養,他就把它養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整個辦公室被白天鵝屙尿得臭氣熏天,卻從不嫌棄。
2006年12月的一天上午,村民舉報說伯樂集鎮商莊一帶有人捕捉黃鼠狼,他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尚莊。不畏天寒地凍,晝夜布控、排查,經過五六天的時間,終于在河堤上把嫌疑人逮了正著。搜出黃鼠狼死體60多個,皮230多張,夾子300多個。這在成武縣歷史上是一個最大的案件了,打電話說情的拖拖不斷,都沒阻擋住 張忠民依法處置的工作底線。
白浮圖鎮河里王村南的東魚河汊口,一到夏天這兒就聚集一些抓青蛙的人,張忠民每到這個時候,都會帶著他的人馬會同白浮圖派出所的干警晝夜守候在這兒。
張忠民的同事和我說,張忠民愛護、保護珍禽益獸的事兒太多了,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張忠民站長是個勤奮好學、不恥下問、肯鉆研的人。同事會的知識他向同事學,老百姓會的他向老百姓學,都不會的知識他向書本學,他不停地擴展自己的知識面,最大限度地滿足林業系統所涉及學科各個階段的使用。他上大學的時候還沒有電腦,他現在不僅學會了使用電腦,還學會了編程。說到這兒,還有個笑話。2013年9月,國家建立了森林醫院,在濟南林業大廈舉辦培訓,要學習網頁制作及制圖等課程,一個班里沒有他這么大年紀的學員,大家有點鄙視,說他:“您這么大年紀了還來學,能學會了?”然而,上機一操作,老師們看著比他們會的都多,禁不住哈哈大笑說:“您是老師,您是老師!”2012年山東省濕地現狀總調查,其中一項,要對地被植物進行調查、鑒定,濕地地被植物鑒定是他的弱項,他不服輸,買書籍查資料,準確無誤地完成了成武縣濕地植物種群的調查和鑒定。
采訪過程中,一天晚上,我和張忠民站長在一塊吃飯,他叫來了從初中到高中的同學劉增蜜。吃飯過程中,張忠民談起他的那些樹那些蟲呀害的時候,口若懸河,神采飛揚,滿滿一個專家、學者的樣子,令人敬佩。當他的同學劉增蜜和我說到他的家庭生活時,他的面目表情立時成了一個“囧”字,惆悵滿面,心事重重,再也不說話了,說時也只有短短幾個字。
在采訪之前,劉劍鋒局長已經簡單地向我介紹了張忠民的家庭情況,我知道他家屬是縣一棉廠下崗職工,常年有病,但與劉增蜜說起張忠民的家事來,還是令我大吃一驚。
張忠民地地道道的農民出身,1966年出生,1986年7月畢業于萊陽農學院植保系,分配到成武縣林業局從事森保工作至今。父母83歲,岳母92歲。老人歲數大了,常年有病,他在兩邊又是老大,岳母又是空巢老人,都需要他夫妻倆照顧。2012年夏天,下崗在家的妻子又檢查出了再障礙性貧血,病情十分嚴重,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但他仍舊不為一個好兒子、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的角色。他只有一個女兒,學習不好,為了使女兒把學習成績趕上去,他把高中的課本拾起來和女兒一塊學,女兒不但順利考上了大學而且已經讀研。老人有病他白天不能伺候,夜里去值班。2015年10月中旬父親因病住院,正是森林有害生物普查最緊張的階段,盡管他夜里去醫院值班,老父親還是有點煩了,說:“你看看你!能有多忙?兩頭不見人影!”但是老父親看到他滿面的疲憊,又笑了,而他卻淚流滿面。
一棵樹,一棵中等大小的樹,樹葉總面積相當兩畝地那么大,能滯留大量粉塵,使降塵量減少23%-55%,飄塵量也可減少37%-60%;每小時還可放出氧氣1.8公斤,白天生產的氧氣能滿足64個人的需要;能截留雨水的15%-40%,保護地表免雨水的沖刷;從土壤中吸收水4000公斤左右,通過樹葉化為蒸汽,再像噴霧機似的噴發出去,使周圍200米的氣溫下降3-4度、空氣濕度增加15%-20%;還能吸收二氧化硫等10多種有毒有害氣體,是吸收“雜毒”凈化空氣、減輕霧霾危害的能手……
一棵棵樹,相對我們這些嘰嘰喳喳永遠也說不完的人類來說,它們是一群啞巴,但每一棵樹卻這樣默默無聞地向人類的生存環境貢獻著,一直這樣默默無聞地貢獻著;在全省、全國林業系統這個大樹林里,在眾多的樹木中,有一棵樹就是張忠民,用他的同學劉增蜜的話來說,他是一個沒有勞動模范稱號的模范。而他的女兒卻說:“我老爸啥也不是,他就是一個普通的人,他就想一件事,就是想把他該做的事情做好,不留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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