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今天我要給你們講的故事是我的親歷。論發生的時間,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松城的“借君園”還在——它是松城最早的文藝沙龍之一,許多文藝青年聚集在這里,暢談理想與未來。那天晚上,來了三個畫畫的人,二男一女,一男一女是師大美術系的畢業生,戀人;另一男是藝術學院的在讀生。他們三個是朋友,也是“借君園”的常客,經常在這里混吃混喝,因為來往于“借君園”的各色人等中不乏工薪階層中的高薪者,他們會把一些好的吃食帶到這里,以供大家享用。
早在一個多月前,這三個人就在“借君園”里酒后打賭,他們要在學校暑假期間各自封閉創作一幅油畫,畫作完成之后,按約定時間回到我這里,每個人講述一個與創作有關的故事——也是該作品的背景資料,最后,由我評定,在他們三個人當中,有誰在未來的日子最有可能成為一流的藝術大師。
需要說明一點,因為“借君園”本是我的居所,所以,我被強制為借君園主。
現在,這三個人踐諾來了。
夢
(師大的男生講了第一個故事)
我認識一個朋友,長期在野外工作。他是學植物的,喜歡寫散文,寫出的散文清新自然,有山谷里小溪的氣息。我是這樣來形容他的文字,不知道別人是否同意。他是一個喜歡行走的人,更喜歡獨處,很少和別人說話。我們交往密切有兩個原因,一是我也喜歡植物,一直想寫一本“東北野生可食植物的藥用價值”的書,所以,一旦他從長白山回來,我就會住在他那里,向他請教相關的問題,而他的思緒一接觸到植物,話語便滔滔不絕,像堰塞湖突然決口一般;還有一個原因,我幫他整理那些在野外宿營時寫下的零散文字,準備為他出一本類似于《大自然的日歷》的書。書里邊是有許多插圖的,他委托我來畫。
工作之余,我們各自躺在椅子上,一邊吸煙,一邊說一些閑話——所謂閑話,既和植物無關,也和散文無關,完全是家庭主婦般的穿云入地,海闊天空。
似乎沒什么意思,有的時候卻也很生動。
他說他的夢——開始便語出驚人。
他說:“夢做久了,變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非常真實。”
“從何說起?”我問。
“心里這樣感覺,總是不好受。”
“夢的內容?我是說……”
“過日子。”他打斷我的話。
第一次夢見那個女人是在野外,他一個人躺在睡袋里,天上盡是星星,身邊是微小的露珠。他仰望星空,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不知不覺就和一個女人相處在一起。那個女人個子不高,很白,臉上有一個淡淡的痦子。她的眼睛很空洞,也可以說很清純。梳了兩條短短的辮子。那女人吸煙,說話的時候,口氣里有些許香煙的味道。她笑著和他說話,那意思是叫他快點吃飯。他覺得這個女人眼熟,很像自己的初中同學,又很像自己單位里的舊同事,仔細去分辨,又不完全是,于是心里很急,又不便問,急來急去,醒了。
醒了之后很感傷,再去看天空,依然是閃閃爍爍的星星。
那個女人在夢里笑著說:“你呀!”
無比嬌羞。
他想,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為什么還像少女一樣羞怯呢?
她穿著樸素,很符合他心里對女性的標準。
第二次夢是從野外回來,距上一次夢月余,他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他放下背包,就開始整理植物標本,厚厚的一沓,分門別類放好,做好標簽,就倦意襲來,非睡不可。于是,衣服也沒脫,倒在沙發上就睡,一直到深夜。
也是夢見她,背對著他坐著。
他一驚,又一喜,心里想:莫非是她?
那女人回過頭來,笑著說:“是我。”
樣子還是那么嬌羞。
她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他尷尬地往里邊靠靠,不想她竟也向里擠了一擠。
她看著他,慢慢地臉紅起來,突然,她俯下身,在他的臉上一吻,嘴唇溫熱,十分柔軟。他已經四十歲了,從來沒有和女人親近過。被這女人一吻,不覺起了反應,急忙坐起身,逃到廁所里。
大量地沖水,借以掩飾內心的恐慌。
沖水聲音巨大,把他吵醒了。
又一次醒了,比上一次更感傷。
自那以后,她就經常到他的夢里來,像過日子一樣。據夢中的暗示,他們已經是夫妻,他一直很有負擔地充當著一個丈夫的角色。她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可是他永遠也記不住。有時,半懨半醒間,反復叨念,提醒自己要把那兩個字記牢,但是,絲毫作用不起,等他醒了,名字依然如同窗口的風一樣,稍不留神,就吹走了。
又一次,他對她說:“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只笑不回答。
他內心酸楚,竟落下淚來。
她急忙來哄他,擁他在自己的懷里,說了自己的名字,還勸慰他不要著急。可是,宿命一般,她一說出自己的名字,他就醒了,醒了之后,就把名字忘了。
“有過那種事嗎?在夢里?”我很好奇,問他。
他吸了一口煙,說:“有吧,但總也做不成。”
“為什么?”
“我也說不清楚。”
又一次,是在出租車上,他們兩個人都喝了酒,他除去她的衣服,她也配合地除去他的衣服,兩個人就要有夫妻之實了,不料,那駕車的司機突然回過頭來。他受了驚嚇,理智也重新回到體內。那司機不是人,而是一株他尋找多年的稀有植物,他放開她,伸手去抓,那植物瞬間消失了。
這樣的夢纏繞了他五年之久。
這期間,別人給他介紹對象,他一律不看,有一次,竟脫口對人家說:“我已經結婚了。”
把對方嚇了一大跳!
曾有一段時間沒有夢到她,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正焦急萬分的時候,她卻無聲無息地來了。來了,是為了和他道別,說了許多希望他珍惜自己,要照顧好自己的話,他聽了半天,聽明白了,她得了重病,要死了,不能再給他當妻子了。他不等她把話說完,已經淚如雨下。他想起那個有星星的夜晚,想起她的吻,想起出租車,想起他們在一起的可堪記憶的每一個細節,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
哭醒了,天也亮了。不由分說,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火葬場門口,望見一行行送葬隊伍,不知道哪一行屬于自己,細想想,哪一行也和自己無關,內心升起巨大的委屈。他下了車,一個人坐在路邊,內心越來越壓抑,終于放聲嚎哭,惹得那些送葬的人都停住了腳步。
……
“后來呢?”我問。
他吸了一口煙,說:“哪有后來呀。”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
我側頭去望,他的臉上分明又流過一行淚水。
又一次,是在出租車上,他們兩個人都喝了酒,他除去她的衣服,她也配合地除去他的衣服,兩個人就要有夫妻之實了,不料,那駕車的司機突然回過頭來。他受了驚嚇,理智也重新回到體內。那司機不是人,而是一株他尋找多年的稀有植物,他放開她,伸手去抓,那植物瞬間消失了。
師大男生畫的就是這個場景。
似水年華
(師大女生講了第二個故事)
可以確認,這是一個夏天。
老磚堆砌起來的墻壁依然固執地堅守傳統布局的屋宇,但房檐上的青草正茂密地展示著新生命的燦爛與美麗。由寬寬的門洞望進去,深深的巷子里,生活一成不變地演繹著普通生命的最樸素的日子,如果靜耳細聽,你可以盡收嬰兒強有力的啼哭和垂死老人的可憐的無奈的同時也是釋然的呻吟般的嘆息。
畫面靜止的一刻出現了五個半女人。
地點是松城的三道街。
那時,我十歲。
先說那半個女人,她之所以是半個,有兩個原因:一是她還不滿十四歲,嚴格意義上還是未成年少女;二是我靜止這幅畫面的時候,她只有半個身子在我的記憶里。
這個懶散的下午,老師剛剛家訪,因為這個女孩和同年級的另一個男孩躲在學校后邊的小樹林里說話,老師將其定義為:早戀。她的父親出差了,而她剛剛從紡織廠下崗的母親除了哭泣別無他法,只能任憑這個女孩負氣離家,直至夜里九點才回來。據她自己說,她一直在伊通河幽僻的堤壩上坐著,據她自己說:“伊通河的落日十分美麗。”
畫面中的第一個女人是一個區的婦聯干部,愛人是報社記者。她愛人喝多了酒,在外面找了一個三陪小姐,結果染上了淋病。他按電線桿子上的野廣告去找野醫生,打三百元一針的“一針靈”,連打三針均無效果,不得已,在午休的時候向婦聯干部坦白。婦聯干部沒有過多地詢問他的病情,而是突然感到自己陰部瘙癢,急忙趕往醫院,希望正規醫生可以消除她的疑心。
第二個女人是建筑設計師,乳房極大,卻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或許也應該稱之為生理疾病。她性冷淡,一過性生活就緊張,疼得渾身是汗。剛結婚的時候,由于責任與義務,勉強應付丈夫,到后來干脆分床而居,一對夫妻像小旅店里不期而遇的房客,自己擁有自己一片獨立的天地。鄰居都說,這樣的女人多半婚前被人強奸過,因為走不出那片陰影,所以導致心理鎖閉。但建筑師矢口否認,并拿出新婚之夜的手帕為證,弄得丈夫十分尷尬。此時,她去婆婆家,丈夫已經等在那里了,當然還有他們領養的那個孩子。今天是婆婆的生日。
第三個女人是高中畢業生,剛剛收到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的背影很纖細,但腳步卻很堅實。她和建筑師擦肩而過,破例問了一聲:“阿姨你好!”她們以前是不說話的,因為建筑師的丈夫以補課為名,對她進行過性騷擾。
第四個女人距離我的記憶太遠了,畫面中她的面孔一片模糊,像清晨難以復述的夢。
第五個女人了。
她赤裸著上身,半倚在鄰街的窗邊,口出狂言穢語。她是一個瘋子,三年前在火車站把孩子弄丟了。尋找孩子的大半年時間里,她思維敏捷,行動干練,可隨著時間的推移,絕望使她徹底崩潰。她罵街。在她的眼里,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偷孩子的壞蛋,所以她對他們一律懷有刻骨仇恨。開始的時候,她罵人如鶯歌燕語,三年一過,她的聲帶已嚴重破壞,說話的聲音堪比老式蒸汽機。
……
風吹來,檐草低飛。
那苦澀的清香猶在身側!
我今年二十二歲了,十二年的時間如何能讓記憶風干!
她赤裸著上身,半倚在鄰街的窗邊,口出狂言穢語。
師大女生畫的是這個場景。
偶爾靜止的旅行
(藝術學院的男生講了第三個故事)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衣衫!
甬道一直延伸到水的那一邊。水上有鳥,低低地叫著,好像在尋找蔥郁的蘆葦。這個地方是一定有葦子的,因為那種叫紅蓼的草已經矮矮地生長起來。早晨,太陽還在山的那頭,陽光卻轉了彎子似的,沖過高高的山頂的樹梢,普照下來,把前前后后的景物都照亮了。
四周無人。
只她一個。
她穿了一件白色衣衫,在甬道上慢慢地走著。她好像突然進入這甬道,不知道來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去路在什么地方。這是一座人為的迷宮,如果你想走失,想必不是一件很難的事。
女貞墻上的爬山虎綠了,微風一吹,有股澀澀的味道。爬山虎的葉子一片連著一片,每一片都想露出稚嫩的面孔,以便把自己的新綠寄托在那些有意流連在它們身畔的觀賞者的心底。
一只小小的蟲子在葉子上爬。
蟲子的顏色是赤紅的,很小,很靈活。它從一片葉子跳躍到另一片葉子上,一刻也不肯停息地追逐那斑斑點點的光。
她停下腳步,目光被赤紅的蟲子所吸引。她發現,蟲子的背上有細細的花紋,是百合的圖案,紋路細密,充滿生命的神秘。紋路是淡淡的天藍,不仔細觀察不易發現,但那天藍是美麗的,泛著金屬一樣的光澤,像火焰被靜止在那里。她看見了蟲子的臉,安詳、幸福、充滿希望,同時也掩藏不住對未知命運的堅忍。蟲子停下自己的跳躍,昂起頭,靜靜地注視她,細小的觸須隨風抖動,讓她感覺到交談的欲望。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要把赤紅的有著金屬般光澤紋路的蟲子捧在手中。她的手是慘白的,干爽,沁涼。可是,在一瞬間,小小的蟲子在她的眼睛里無限地放大開來,她看到蟲子溫和地搖頭,目光中有一絲讓人難以拒絕的又無法認知的痛楚。
她的手停在那里,像風中的一縷干枝。
啾……
耳邊傳來一聲鳥鳴,只能聽見聲音,卻不見蹤影,甚至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移動。頭上是天,現在已經完全鮮亮起來,像給涂了油彩一樣。鳥嗚就在耳邊,清晰得無與倫比,鳥鳴所帶起的常人絕對無法捕捉的空氣的摩擦還在她的耳郭。
可是,沒有蹤跡。沒有。她想,是早先見過的、水上的那一只嗎?她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一掠而去,隱沒到水的那一邊的幽寂中去了。
她下意識地把手拿回來,放在自己的身后。
緊接著,她看到了槐花,潔白、奶黃,透著一串一串的馨香。這里的槐樹高大,傍山而生,身子卻深深地探入水面。槐花的影子映在水上,惹得癡心的魚兒半張嘴巴,死死地守在那里,對周邊的一切絕不理會。槐花,一串,落了。水面蕩起大大的漣漪。可是,那癡心的魚,一動不動,如同雕塑一般。她站在原地,如同雕塑一般。半個身子都冷了。槐花,又一串,落了。那魚激靈一下,不等槐花落定,身子已經懸了起來,在半空處銜住槐花,尾巴一擺,浸入水底不見了。原來,它等的是這一串!
她感覺自己透明起來。
自己!
透明起來!
突然,女貞墻上傳來說話的聲音——
……
一片白色的云朵從她的頭頂飄落下來,直直地飄到她身側的堤壩下邊。落地。翻滾,再翻滾,最后停止在水邊。水,遠遠地看,都是碧綠碧綠的,可是,近岸的地方,都是各種各樣的垃圾。四周變得吵嚷起來了,天地間一下子多了許多人,一個小男孩用尖厲的聲音叫喊——看哪,水邊有一個人!
她穿了件白色衣衫。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要把赤紅的有著金屬般光澤紋路的蟲子捧在手中。她的手是慘白的,干爽,沁涼。可是,在一瞬間,小小的蟲子在她的眼睛里無限地放大開來,她看到蟲子溫和地搖頭,目光中有一絲讓人難以拒絕的又無法認知的痛楚。
藝術學院的男生畫的是這個場景。
他們的故事講完了,三幅油畫也豎在了我的面前。說實話,我是一個色盲,對繪畫一竅不通,讓我一句話來評定他們的未來,那無異于是指鹿為馬,盲人摸象。萬般無奈之下,我沉吟了半天,說了一段模棱兩可又兩全其美的風馬牛不相及的“評語”。
我說:“我也講個故事吧。也許,我的答案就在這個故事里吧。”
大幻覺
(我講的故事)
這一切都是幻覺。
到西安的那天晚上,我醉了。在車站,因為買票認識了一位東北大哥,兩人一見如故,就找了一家店,吃羊肉,喝白酒,直到半夜。
在那燈紅酒綠的地方, 我為自己的生理尋找飛翔的理由。
那是一個女孩,言語大方,皮膚白皙,才開始接觸,就讓你心動。我醉酒了,就對她胡言亂語了一番,那些話一定粗俗不堪,而且直入主題,但女孩始終如一,用最平靜的微笑面對我。溫柔、溫暖、溫和,讓你不自覺地感動。
我們去了她的住處,一個狹小的空間,但絕對是疲倦的旅人的天堂。
我干了什么,我不知道,在余下的黑夜里。
我只記得,她對我說:“我帶你去‘樓觀臺’,我帶你去‘樓觀臺’。”
樓觀臺位于終南山麓,是道教圣地,相傳為老子當年講經的地方。
雨后,樓觀臺周圍的山竹青翠欲滴。她對我說,看樓觀臺首先要看竹子,竹子是那里的特色,也是那里的風格。那些竹子看似纖弱、平常,可看了之后,會讓你終生難忘。
“這也許就是平凡的美麗,也是平凡的魅力。”
她這樣說。
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們正在去樓觀臺的路上,在一個叫大王莊的地方吃早點。長長的席篷,簡陋的桌椅,簡單的飯菜。她往我的碗里盛一點豆腐腦兒,又把鹵汁兒澆在上邊。
她說:“竹子從來不讓自己與老子有關。”
我突然感覺到異樣,心靈瞬間澄凈。我原來極為崇尚蘇東坡的一句話:“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現在,我覺得這句話和剛才她所講的那些話相比,如同蘭草與垃圾一樣。
接下來是在“上善池”。
我已經完全沉浸在女孩如水的講述中。
道觀前是一眼龜池,稱“上善池”。取“上善若水”之意。相傳陜西周至地方曾鬧瘟疫,數月之內,民死過半。當時“樓觀臺”的道長夜得一夢,夢見觀前有青石一塊,石下有泉,泉水可祛百病。于是,命人開啟,果有涓涓溪流。又命觀中道士先飲其水,二三時辰之內,體復康健。道長大喜過望,傳告四鄉,一時相攜爭飲。數日之內,瘟疫盡除。
女孩說:“善有多種。”
一生坎坷可稱之為善;心系一處可稱之為善;溫柔可人可稱之為善;美譽他人可稱之為善;心性若水可稱之為善;寧靜致遠可稱之為善。大善若水,無色無味。
我感到自己在分裂,一半向上,一半向下。
狀如掙扎。
游遍“樓觀臺”,我們準備回程。
就在女孩拾級而上的時候,她的衣衫被風一一拂去。她變得赤裸,變得透明。穿過她的身體,我可以看見她的笑臉,那么安詳,那么平靜,那么美麗。
從始至終,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后記
這是一段陳年舊事,如果不是整理書房,并在發潮的日記本上無意間看到這些記錄,我的記憶早就已經把它們消除了。可是,時隔二十年后,它們又重見了天日,并以自身的發酵,醞釀出一些無法言說的獨特氣息。回想起來,“借君園”原本是有一些藝術藏品的——大畫家孫文鐸、袁武、朱辰的畫,大書法家周昔非、景喜猷、劉彥湖的字,包括以上三位的在內繪制的一些油畫,可惜一場暴雨沖壞了“借君園”正在做防水的屋頂,我恰巧出門在外,拙荊又倉皇出逃,這些藏品無一幸免,全都被浸泡污染,無法修復。師大一男一女和藝術學院一男的作品作為實物徹底消失了,可是那三幅畫的畫面我尚能回憶起來,就算是背景模糊了,有一點是不會忘記,那就是,他們畫面上的女人都長著同一副面孔,五官是那么清晰。我當時問過他們,畫畫期間見面或者通話沒有,他們盡數搖頭,并發誓起怨,創作的當口絕對沒有溝通過任何信息。這就讓我不能不產生疑惑,卻又找不到絲毫可以讓自己釋然的解脫。他們也深為驚詫,面面相覷,無法找出一個合理的可以應對我的理由。
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
二十年,我大概有十幾年的生活十分蕭索,羞于和外界聯系;待稍有好轉,陸續又恢復了一些“借君園”舊友,關于彼時的那三位青年畫家,我又獲得了一些消息——師大的一男一女結為了夫妻,可惜那一男四十歲便得肝癌去世了,死前也早就不從事繪畫這一行當了;一女呢,丈夫死后自己開了一個畫班,輔導考前的中學生素描及色彩構成。藝術學院的一男先搞裝修,后開酒店,成了腰纏萬貫的大款,整個人比原來大了三圈。據說他在師大一女寡居之后追求過她,但是一女早對婚姻生活失去了興趣。
我不知道他們還記不記得“借君園”,也不知道他們還記不記得那三幅畫和那三個故事,不,加上我講的,應該是四個故事。我不是宿命論者,不相信天堂與地獄以及因果報應,但是,那些曾經留在時間深處的箴言似的敘述,是不是我們命運中的一個節點呢?但愿是,也但愿不是!
“借君園”解散之后,我一直嘗試著寫小說,寫了這么多年都不咸不淡的。應該說,“借君園”是有故事的,現在,我嘗試著寫一則,希望讀者能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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