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去回想,還真是月亮改變了我們的命運!這是村里的老友聯團說的。后來每次回家,我們都要到月夜的田野上去走走,即使是雨夜,我們也不落下。我們沒有晴雨之分,月亮一直在我們心頭高懸——
月光之下,水圳銀鏈一般流向前去,不時蕩起一個小漩渦,很快被涌來的水流沖散了。水圳兩邊是寬闊的農田,田邊雜草叢生,螢火蟲閃著綠光,蟲子們唱了一曲又一曲。這盛大的月光歌會,卻沒有更多的人來欣賞,只有我和聯團兩人在水圳上蹣跚,影子映在水里面,不知要被帶到哪里去。我們抬頭看月亮,月亮說水流到哪就跟到哪,有水的地方總有路。
白天我們不出門,多在家睡覺,夜黑了,月亮出來了,我們就向父母提出去田里放水。他們會說,昨晚不是放過了嗎。我們說,再放點吧,稻子快熟了,喝水多。父母是懂我們的,說早點回來,不要一夜一夜地熬。我們出了門,聯團的母親站在門口,眼淚淌下來,一把一把地抹在門框上。她知道我們白天沒地方去,滿天都是口水,只有夜晚的月光能接納我們。
田里的水已經放滿了,再放田坎就要垮塌了,我們仍不想回去,或者就給別人家放水。我們舍不得月亮。突然,聯團一鋤頭砸進水里,嚇了我一跳,銀鏈也攪斷了,變成一堆碎銀,水聲里夾著聯團的怨氣,“讓我明年再考一次,一定進重本”。我馬上接過話說,“對,明年再考一次,不怕進不了”。我要及時應和,不然那一鋤頭會砸到我身上,力量太大了。我怎不擔心,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陪著聯團在水圳邊,他也把鋤頭猛地砸下去,說著這句偉大的誓言。
水里恢復了平靜,銀鏈又流長了。我們慢慢地往前走,走著走著就到外村了,我們又折回來,只有天上的月亮知道,我們是第N個來回了。
我們只相信月亮,不怕月亮知道我們的失落、迷茫,還有懦弱。聯團比我大幾歲,他參加三次高考了,每次就差一點點。我也進入高中,我偏好文科,理科幾乎放棄了,我對即將到來的高考不抱希望,很想出去闖,卻不知道干什么。聯團的目標很明確,還想復讀一年,但家里債臺高筑,父母六十多了,他到幾個親戚家借錢,得到的是一肚子怨氣。跟聯團同年的早成家蓋屋養孩子了,他一事無成,村里飛短流長,他干脆不出來,夜里喊我一起出去走走。他幾乎每晚要在水里砸一鋤頭,重復著那句誓言。聯團學文科,也寫詩,他說不能辜負了月亮,只有月亮不歧視我們。
沒有月亮的時候,我們不出來,安靜地思考,怎么迎來我們的月亮。到了下月,經過數十個月夜的徘徊,心中的怨氣消散了,心靈撫平了。當月亮落下去的時候,窮途末路上的聯團得到了遠房親戚的幫助,我們背起書包去了各自的學校。聯團說這是月亮做出了犧牲,落下去讓他上來了。
可是,第二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又重復了去年的光景,似乎去年的月夜從未離開過,只是我們安靜了,沒有了話語,我們辜負了月亮。我越來越不想這樣耗下去,我得去找自己的路,誰都靠不著的。聯團處在四面蜚語中,不可能參加第五次考試,也不能去水圳里再砸一鋤頭了,但又不甘心,也不知該咋走。我們只有去問月,只有月亮愿意跟我們對話。
前一陣苦悶,聯團沒有出來,現在已至初秋,水稻收割了,天空澄明,月色如洗。田野上空蕩蕩的,也不需要放水了,但不能浪費月光,白花花的一地。我們在寬廣的田野上行走著,漫無目的,胡思亂想。走著走著,我們找到了一種很好的感覺,不需看下面,每一腳下去,準能踏住一個被鐮刀割下的水稻蔸蔸,稻蔸會隨著我們身體的重量塌下去一節,發出嚓的一聲。后來的每一腳,我們都要踏在稻蔸上,還要故意用力一些,感覺特別解氣。
走到田野的盡頭,我們又這樣解氣地走回來,誰也不說話,不去打破寧靜。我側眼看聯團,淚水掛滿了他的臉龐,月光輝映,晶瑩剔透。他也不擦拭,一直走下去。我對他說,回去吧,不早了。聯團停下來,仍不想走,兩人都累了,躺到金字塔般的稻草堆上,傻傻地望著天上的月亮。他的淚水被膚表熨干了,頭發上起了一層露珠,眉毛全是霜。過了一會,他的臉上冒出了熱氣。太陽出來了。
第二天晚上,我們又來到田野上,不停地踩踏稻蔸。后來每晚都離不開,成了我們的必修課,直到月亮落下去,幾百畝農田、數億顆稻蔸都被我們踩遍,再踩就用不上力了,軟踏踏的。我們也不想踩了,我們已經踩出了一條自己滿意的路——去廣東打工。
我們說走就走,干脆得讓全村人驚訝,父母給了雙倍的路費,我們只取了一份,不給自己留退路。到了廣東,工作很不好找,完全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只得分開謀路,各自飄零在異鄉。“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生活的辛酸總要去承受,有幸對月是三人!
我輾轉多地,留在了城里;聯團漂泊多年,回到了鄉里。他不再進城務工,把老婆一個人留在廣東,孩子也在城里上大學。聯團說,打工決定了我們兩人的命運,這是月亮的安排,月亮讓我們踩出了這條路,月亮在天上,一切都是天意。
我認可聯團的說法,但我不理解他為什么要回鄉里,還不到五十呢,城里務工收入高很多。聯團說,城里看不到月亮,夜空太明亮了,沒有黑夜,人瞎轉個不停,鄉里夜空黑,月光明亮,睡覺踏實。聯團一個人回來了,父親去世后,他陪著八十多歲的母親,他說虧欠母親太多的眼淚,就在母親的床邊鋪個小床,夜夜伴著這半輪明月!
月光總給人明白,聯團懷揣著明月,而我辜負月亮很久了……
月光之下,我和聯團走上了有些荒蕪的田野,很多的水圳改了道,只有那條銀鏈潔白悠長。聯團習慣出門扛一把鋤頭,其實用不上,我擔心他會一鋤頭砸下來,就讓他走前面。聯團哈哈大笑,把月亮也惹笑了,水圳里蕩起一片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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