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正前方10點方向,有一副美好的鎖骨。美好得讓我想把自己褲兜里剛才沒有送出去的項鏈給她戴上,之所以還能抑制住內心深處的原始沖動,是因為鎖骨的旁邊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遲暮的女人,一個與鎖骨有幾分相像的遲暮的女人。
此時此刻,鎖骨安靜地專心致志地吃她盤子里的食物,一個煎蛋,一片培根火腿,三小朵西蘭花,不時吸一口光明牌原味酸奶。隨著食物的吞咽,頸部肌肉群有細微的肉眼幾乎不能察覺的小幅度起伏。一字鎖骨,如如不動,了了分明,說不出的美好。十分美好。
女人似乎察覺到我在窺視鎖骨,看看鎖骨,看看我。看看我,再看看鎖骨。女人徑直向我走來。我草草吸完酸奶盒里的最后一口起身離開。女人越過我的桌子,走向了無限豐富足以撐死饕餮的自助餐臺。
回身再看鎖骨,鎖骨也在看我。她一直都是知道的。我看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火苗,打火機一樣的火苗。可惜打火機不防風,風一吹,火苗就熄滅了。風來了,端著滿滿當當五顏六色的食物回來了。
走出餐廳,風很大。天氣預報說有臺風:今年第14號臺風“帕卡”在菲律賓呂宋島東部沿海登陸,穿過呂宋島后移入南海東部海面,而后向西北方向移動,逐漸向廣東中部到海南東部一帶沿海靠近,將在南部沿海登陸。
風吹胖我的褲管,褲兜里碩大的項鏈墜子撩撥著大腿根部,它是量身定制的幻想,卻被用莫須有的理由拒絕了。幻想破滅之后,我發現自己丁點修補和挽回的心思也沒有,愉快地接納了,形神放逸,一身輕松。這會不會就是幻想不能變為現實的根本原因?她用X光眼透視了我十年,終于在看清本質后決然而去。我覺得我還是有一絲難過和不習慣的。習慣是什么,有人說習慣是把狗和其令人作嘔的習性拴在一起的東西。是的,我習慣了跟幻想共生。共生,幻想不止一次咬牙切齒地說這個詞。她的職業是心理咨詢師,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接受預約,扮演完美的傾聽者。奈何醫者不自醫,她自己反倒被“我們”囚禁,幾近窒息。秋水長天共一色,凡是漢語疆域內能夠形容的情感元素,我們之間全部都有,愛到骨頭里,恨到骨髓里,既不能好好在一起,也不能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分離,共生這種病,一旦患上就很難痊愈,我們一病就是十年。
幻想走了,帕卡來了。
也許幻想算準了帕卡會阻擋我,也許不是,也許她仍然期待我去追趕她。人算不如天算,在計劃旅行之初,我們沒有過多地考慮外界因素,無遠慮,有近憂,幻想前腳走,帕卡后腳就來了。火車停運,飛機停飛,輪船停靠。帕卡洞悉了“我們”的真相,適時出現,呼嘯而至,用猛烈的風、暴烈的雨為“我們”舉行離別儀式。此刻,我躺在酒店的房間里,用自己都不能準確描述的心情緬懷“我們的年月日”。
叮咚!叮咚!叮咚!門鈴急促。鎖骨站在貓眼里,微笑著向我揮手致意。
我在疑惑遲疑惶恐驚喜期待中打開了房門,鎖骨側身閃進來。頭腦中殘存的清明提醒我“不能關門”。“吧嗒”,門被強勁的門吸控制了。鎖骨打開了窗戶,帕卡洶涌澎湃無遮無攔地闖了進來,“哐當”一聲巨響,門關上了。
你的房間是整個酒店離天最近的一間。鎖骨站在窗邊,帕卡吹亂了她的長發,眼耳鼻口在飄柔的黑森林里若隱若現,形同鬼魅;鵝黃色的裙裾輕舞飛揚,猶如即刻飛升的嫦娥。
你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卻一直盯著我的鎖骨看?你知道骨頭中的無機物主要是磷酸鈣和碳酸鈣嗎?它們不溶于水,人死后之后高溫焚化,骨頭變成粉末,風一吹就散了。鎖骨抬起手,嘟著嘴吹了一下,就像這樣,“噗”就飄走了。隨風而逝。
你猜我有多大?三十三,看不出來吧?我有一張娃娃臉,沾了這張臉的光呢!鎖骨撫摸著自己的臉頰,臉上有笑容,眼睛里卻沒有,只有漫卷的風雨。我看著像個娃娃。不!我不光看著像個娃娃,我就是個娃娃,三十三歲的娃娃,我媽媽的娃娃。你見過我媽媽,在餐廳的時候。我長得很像她。
我讀了八年醫科,臨床醫學博士,骨科專業。我現在是一個醫生,而且呢,我自認為自己是個救死扶傷的好醫生。鎖骨莞爾一笑,神情自信。
當個好醫生又怎樣!鎖骨的情緒毫無征兆地低落下來。我最想當的是好妻子、好媽媽!她低下頭去,天鵝一樣的脖頸,光滑如緞。天鵝理了理自己的羽毛,幽怨地鳴叫。好媽媽!我自己倒是有個百分百的好媽媽,她全心全意地對我,我就是她的一切,媽媽說她是為我活著的。從小到大,我在臺前,她在幕后,我就是她的提線木偶:吃什么穿什么,怎么吃怎么穿,怎么說話怎么走路,唱什么歌跳什么舞,大學考哪個學校選哪個專業,我的人生是有劇本的,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媽媽是總導演,我只是個演員。該怎么演,都是她說了算。
你是不是好奇我為什么不說爸爸?他死了呀!鎖骨的眼神里迸射出一束奇異的光彩,俏麗靈動。你知道爸爸是怎么死的嗎?是車禍,他是在一場車禍里死的。那年我才讀大二。聽姑姑說,爸爸跟媽媽走在街上,不知怎么就撞到車上了。我猜爸爸一定是故意那樣做的,我特別理解爸爸,尤其是這幾年,越來越理解他。人死后六道輪回,有無數種可能,而活著卻只能面對一種。
媽媽這輩子一共簽約了兩個演員,走了一個爸爸,就只剩下我了。后來,她就離開家來到了學校,陪我讀書,從本科到研究生,從讀書到參加工作,不論出差還是旅行,我到哪兒她到哪兒。我也曾經有過幾個朋友、同學或者同事,剛開始她們還帶我參加一星半點的社交活動,后來都被媽媽嚇得退避三舍,躲得遠遠的。現在想想,只有大一那年,沒有生活在媽媽的眼皮底下,那一年真好!是我這輩子過得最舒心最放松最美好的一年。
上學的時候,媽媽嚴防死守,不許我談戀愛。如果哪個男生多看我一眼或者跟我搭訕說句話,她都會上前盤問人家半天,遇到脾氣不好不配合她的,還會跟人家吵上一架,沒有一個男同學敢來打擾我。念完書,工作了,該談婚論嫁了,但跟我年齡相仿的差不多都結婚了。媽媽就開始給我張羅著相親,爸爸雖然不在了,但是我家的經濟條件還不錯,算得上富足優渥。媽媽自然就希望男方的條件要比我家好,至少不能差,這一項就已經排除掉很多人選了。
相親成了我工作之外的工作,每次相親,媽媽都會陪我去,說是相親,最后都會變成她的審問大會,每次都弄得我非常難為情。對于愛情,我沒什么奢望,僅有的理論還是從書上看來的,我學醫,所以喜歡的作家都是有醫學背景的,魯迅、渡邊淳一、侯文詠、馮唐,我最喜歡的還是渡邊淳一,《女人這東西》《男人這東西》《那又怎么樣》,他所有的作品我都讀過。我不奢望愛情,但我向往婚姻,一個踏實可靠的男人,長相學歷經濟條件統統不重要,能容得下我媽媽,肯對我好,就可以了。結了婚,我的世界至少會大一點吧。
媽媽不這樣想。單身的,問人家為什么年紀這么大還不結婚。有過婚史的,刨根問底地問為什么離婚,如果是女方的原因,就責怪男人管不住老婆;如果是男的出了問題,就會沉下臉:“你拿什么保證跟我女兒結婚后不再出軌?”比我家經濟條件差的根本不在考慮范圍之內,比我家條件好的,父母當官的,媽媽怕他們會虧待我;家里經商的,又擔心人家破產以后日子過不下去。長得文弱的,害怕不能保護我;身體強壯的肌肉男,又害怕我將來會被家暴。相親不再是我的事情,它成了媽媽的職業,她看上去很享受,花樣翻新,樂此不疲,但我累了,很疲憊,一直看不到天亮的希望,有點絕望。
你在餐廳看到我的時候,她剛趕走了一個相親對象,在我看來挺好的一個人,非常有禮貌有涵養,對媽媽問的各種問題相當克制,表達了該表達的,還特意付過了餐費才離開,給我們留足了面子。他走的時候,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有點輕又有點重,像羽毛掃過皮膚,神經末梢癢酥酥的,一直癢到心里,又像在我腦袋上重重彈了一下。我如夢方醒,心忽然敞亮起來,看著他的背影離我一點點遠去,心里難受極了,第一次有那么強烈的感覺,怕失去,怕錯過,我站起來去追他,結果被媽媽拉住了。你知道她用什么樣的眼神看我嗎?鄙夷、鄙視還有嫌棄。我說這人挺好的。你猜媽媽說什么?她說我倒貼男人的樣子賤兮兮的讓她很失望,她說那個人的性情跟我爸爸有幾分相似,寧肯讓我不嫁人,也不能像她一樣嫁錯人。鎖骨用手攏了攏被帕卡吹亂的頭發,手指關節分明,指甲上貼著人工鉆石,一閃一閃,宛如晨曦里隨時會被太陽剝奪生存權利的晶瑩露珠。那個瞬間,我忽然意識到我的天空這輩子都不會亮了,我會一輩子待在媽媽的穹廬之下,待在黑暗里。
吃飯的時候,你和你女朋友坐在一起,你們看上去很相像,據說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就會越來越像,看來是真的,我甚至猜測過你們是姐弟。你們一個拿薯條,另一個就去拿番茄醬,很有默契。你們對視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們不是姐弟,她看你的眼神比你看她的眼神有愛,你們之間,她愛你更多一些吧。后來你們爭執起來,然后她走了。她走了之后,你就拿過她的酸奶在那里喝,喝得很慢,我看到你在咬她用過的吸管,咬得都變形了。你不能想象我有多么羨慕你們,如果我的生活里也能有個愛人,就算是吵架,也是好的。可惜我的世界里只有媽媽,在她面前,我只有一副面孔:聽話。
剛才我夢見爸爸了,他問我有沒有聽媽媽的話,我說有啊,一直都很聽話。爸爸說其實也可以嘗試一下不聽話的。他以前就跟我是同盟軍,現在依然是。你看,我光著腳來的,要是媽媽知道了一定會很生氣,她一定用這樣的口氣說:“女孩子怎么能光腳出門呢!”媽媽睡著了,她不知道我出來。不聽話的感覺原來這么好!真好啊!
鎖骨笑起來,眼波流轉,眼神魅惑。你女朋友走了,今晚我陪著你。她從窗前緩步走來,滿身水汽,給我一個濕漉漉、汁水肆意的吻。
我是被警察從睡夢中帶走的。
我是被幻想從拘留所領出來的。帕卡走了,幻想回來了。
我的幻想終于戴上那條本就屬于她的項鏈。她的頸子沒有令人驚艷的鎖骨,沒有天鵝般誘人的曲線,但有溫度。我奮力為自己辯解:“你要相信我,我什么都沒做。”
我信你。幻想擁我入懷,輕撫我的后背,給我莫大的安慰。她在我耳邊輕聲說道:“警察調取了酒店監控記錄,她拿了保潔員的鑰匙,12:03進入我們的房間,12:04墜樓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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