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冷泉亭記
白居易
東南山水,余杭郡為最。就郡言,靈隱寺為尤。由寺觀,冷泉亭為甲。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高不倍尋,廣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勝概,物無遁形。春之日,吾愛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導和納粹,暢人血氣;夏之夜,吾愛其泉渟渟,風泠泠,可以蠲煩析醒,起人心情。山樹為蓋,巖石為屏,云從棟生,水與階平。坐而玩之者,可以濯足于床下;臥而狎之者,可以垂鉤于枕上。矧又潺湲潔澈,粹冷柔滑。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塵,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潛利陰益,可勝言哉!斯所以最余杭而甲靈隱也。
杭自郡城抵四封,叢山復湖,易為形勝。先是領郡者,有相里君造虛白亭,有韓仆射皋作候仙亭,有裴庶子棠棣作觀風亭,有盧給事元輔作見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藇最后作此亭。于是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可謂佳境殫矣,能事畢矣。后來者雖有敏心巧目,無所加焉。故吾繼之,述而不作。
長慶三年八月十三日記。
唐穆宗長慶二年(822)七月,白居易罷中書舍人,隨后詔除杭州剌史。由京官而地方官,這實是白居易目睹了朝中明爭暗奪、勾心相斗的現狀之后所作出的一種主動選擇。而能獲準到杭州作官,這又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快事。白居易少年時曾到過杭州,并立志要來杭州當官,所以這次來杭任職,乃遂其平生夙愿。到杭州一年,白居易幾乎遍履各處名勝,詩文志述,更是不絕,這篇《冷泉亭記》即為其中一篇。
名勝記述,不同一般文字,最忌表面平直,而于白居易這樣意欲以其文傳諸后世者,則更是如此,所以這篇《冷泉亭記》在寫作上就很注意通過曲筆回環、游目四極的方法,恰到好處地突出景觀的特征。文章一開頭即由東南而余杭(杭州古稱)由余杭而靈隱,由靈隱而冷泉。采用層層限制和步步遞進,拈出冷泉亭為杭州乃至整個東南山水之甲。這實在是因為東南形勝,人皆盡知,如若平直道出,必然索然無味;如欲開門見山,則不免有一種突兀無依之感,反不易表現冷泉亭獨特之處,所以如此寫來,倒有點象是入境觀景,漸進漸佳,曲徑道幽之感,乃至霍然而現者,便是述寫的對象。“亭在山下水中央”云云,是對景觀的直接描寫。然雖為直接描寫,其間已隱有起伏。“高不倍尋,廣不累丈”,似乎冷泉亭并不起眼,然作者命意卻并不在此,故緊接著寫“撮奇得要,地搜勝概,物無遁形”。誠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一樣,冷泉亭雖小,而處靈隱寺之側,飛來峰之下,匯奇幽于一體,集精巧于其間,借景成境,攬物畢至,蔚蔚然自成奇觀。這從整體上構成了景觀的統一性,即由全部視野中可看到完整的獨立性,又從景亭的延接中看到局部的無限性。作者寫亭至此,雖運筆無多,卻似乎已勾盡冷泉亭之形貌。如若僅是描畫亭景,似乎也可住筆。然作者卻不這樣,因為眼下所勾畫的冷泉亭,還只停留在景,而真正能給人以深長體味的景還必須上升到境,并從境中感受到趣和情。這也就引導出了進一步的述寫。
從“春之日”以下,作者便把自身介于其中。人與景的交融,遂使得單純的景中注入了一種生命意識。“草薰薰木欣欣”是冷泉亭沐浴春風時節的景象,薰薰欣欣既可看作草木繁茂勝狀,又可看作是人的一種感覺,而感覺與外物的一致,也正是生命情調的溝通。這樣文中所述之景就漸漸由單純的顯現過渡到了境的生成。境是物態在更高層次上更為深刻的表現,從中可以體會到情的存在,而這種情既是人情,又是物情,抑或兩情相一。“春之日”是這樣,而“夏之夜泉渟渟,風泠泠”也是這樣。物態自然成聲,確可使人聞之恰然,而漸漸融入自然,從而使景不止流于觀賞,還含有一種與人心潛通之中的陶冶性情。實際上好的景觀必然具備這一因素,惟其如此,游賞者才可進一步從景觀之中感受到“趣”!這種“趣”,一方面來自景觀的自然生成,一方面又是人心的著意尋覓。如冷泉亭“山樹為蓋,巖石為屏,云從棟生,水與階平,這是景的自然生成,它本身構成了“趣”的基礎。至于“坐而玩之者,可以濯足于床下;臥而狎之者,可以垂鉤于枕上”,這都是人心的著意尋覓,“趣”即在其間。白居易寫此文時已五十多歲,官場多年,尤其在長安目睹了朝中的勾心斗角,自然在無法“兼濟天下”之時謀求著能夠“獨善其身”,可他又不能完全退入歸隱之途,所以心中最渴求的便是如任職杭州這樣,既可于任上做些實際事情,又可借山水之樂娛其心懷。因而在冷泉亭中他所覓的“趣”是一種清凈幽閑,逸適自然的“趣”。何況冷泉亭本身潔澈柔滑,明凈如鑑,世俗塵垢,于此蕩然不存。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造化的天成。這點便是這篇述景之作的主旨所在。
文貴自然,述景之作以自然為摹寫對象,似乎更應具自然之特質。《冷泉亭記》在寫法上運筆迂回,機巧流動。觀其文,如歷其景,如入其境,悠悠然于清幽之中升起一片明凈愜爽之意,或使人陶然忘我,或使人心向往之,這實是好的述景文字的魅力,也應是好的景致所須創造出的魅力。
上一篇:袁宏道《光福》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下一篇:蘇軾《凌虛臺記》原文,注釋,譯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