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強(節選)
嚴 復
夫如是,則中國今日之所宜為,大可見矣。夫所謂富強云者,質而言之,不外利民云爾。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聽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且亂。顧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皆其力、其智、其德誠優者也。是以今日要政,統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夫為一弱于群強之間,政之所施,固常有標本緩急之可論。唯是使三者誠進,則其治標而標立;三者不進,則其標雖治,終亦無功;此舍本言標者之所以為無當也。雖然,其事至難言矣。夫中國今日之民,其力、智、德三者,茍通而言之,則經數千年之層遞積累,本之乎山川風土之攸殊,導之乎刑政教俗之屢變,陶鈞爐錘而成此最后之一境。今日欲以旦暮之為,謂有能淘洗改革,求以合于當前之世變,以自存于[[!GF8CD]]儴煩擾之中,此其勝負通窒之數,殆可不待再計而知矣。然而自微積之理而觀之,則曲之為變,固有疾徐;自力學之理而明之,則物動有由,皆資外力。今者外力逼迫,為我權借,變率至疾,方在此時。智者慎守力權,勿任旁守,則天下事正于此乎而大可為也。即彼西洋之克有今日者,其變動之速,遠之亦不過二百年,近之亦不過五十年已耳,則我何為而不奮發也耶!然則鼓民力奈何·今者論一國富強之效,而以其民之手足體力為之基,此自功名之士觀之,似為甚迂而無當。顧此非不佞①一人之私言也,西洋言治之家,莫不以此為最急。歷考中西史傳所垂,以至今世五洲五六十國之間,貧富弱強之異,莫不于此焉肇分②。周之希臘,漢之羅馬,唐之突厥,晚近之峨特一種,莫不以壯佼長大,耐苦善戰,稱雄一時。而中土疇昔分爭之代,亦皆以得三河六郡為取天下先資。顧今人或謂自火器盛行,懦夫執靶,其效如壯士惟均,此真無所識知之論也。不知古今器用雖異,而有待于驍猛堅毅之氣則同。且自腦學③大明,莫不知形神相資,志氣相動,有最勝之精神而后有最勝之智略。是以君子小人勞心勞力之事,均非氣體強健者不為功。此其理吾古人知之,故庠序④校塾,不忘武事,壺勺之儀,射御之教,凡所以練民筋骸,鼓民血氣者也。而孔孟二子皆有魁杰之姿。……故中國禮俗,其貽害民力而坐令其種日偷⑤者,由法制學問之大,以至于飲食居處之微,幾于指不勝指。而沿習至深,害效最著者,莫若吸食鴉片、女子纏足二事,此中國朝野諸公所謂至難變者也。然而夷考其實,則其說有不盡然者。今即鴉片一端而論,則官兵士子,禁例原所未用。假令天子親察二品以上之近臣大吏,必其不染者而后用之,近臣大吏各察其近屬,如是而轉相察,藩臬察郡守,郡守察州縣,州縣察佐貳,學臣之察士,將帥之察兵,亦用是術焉,務使所察者,人數至簡,以期必周。如是定相坐之法而實力行之,則官兵士子之染祛。官兵士子之染祛,則天下之民知染其毒者必不可以為官兵士子也,則自愛而求進者必不吸食。夫如是,則吸者日少,俟其既少,然后著令禁之,舊染漸去,新染不增,三十年之間可使鴉片之害盡絕于天下。至于纏足,本非天下女子之所樂為也,拘于習俗而無敢畔其范圍而已。假令一日者,天子下明詔,為民言纏足之害,且曰:繼自今,自某年所生女子而纏足,吾其毋封。則天下之去其習者,猶熱之去燎而寒之去翣⑥也。夫何難變之有與!……其開民智奈何·今夫尚學問者,則后事功,而急功名者,則輕學問。二者交失,其實則相資而不可偏廢也。顧功名之士多有,而學問之人難求,是則學問貴也。東土之人,見西國今日之財利,其隱賑流溢如是,每疑之而不信;迨親見而信矣,又莫測其所以然;及觀其治生理財之多術,然后知其悉歸功于亞丹斯密⑦之一書,此泰西⑧有識之公論也。是以制器之備,可求其本于奈端⑨;舟車之神,可推其原于瓦德⑩;用電之利,則法拉第[[!B11]]之功也;民生之壽,則哈爾斐[[!B12]]之業也。而二百年學運昌明,則又不得不以柏庚氏[[!B13]]之摧陷廓清之功為稱首。學問之士,倡其新理,事功之士,竊之為術,而大有功焉。故曰:民智者,富強之原。此懸諸日月不刊之論也。顧彼西洋以格物致知為學問本始,中國非不爾云也,獨何以民智之相越乃如此耶·或曰:中國之智慮運于虛,西洋之聰明寄于實,此其說不然。自不佞觀之,中國虛矣,彼西洋尤虛;西洋實矣,而中國尤實,異者不在虛實之間也。夫西洋之于學,自明以前,與中土亦相埒[[!B14]]耳。至于晚近,言學則先物理而后文詞,重達用而薄藻飾。且其教子弟也,尤必使自竭其耳目,自致其心思,貴自得而賤因人,喜善疑而慎信古。其名數諸學,則藉以教致思窮理之術;其力質諸學,則假以導觀物察變之方,而其本事,則筌蹄[[!B15]]之于魚兔而已矣。故赫胥黎[[!B16]]曰:“讀書得智,是第二手事,唯能以宇宙為我簡編,民物為我文字者,斯真學耳。”此西洋教民要術也。而回觀中國則何如·夫朱子以即物窮理釋格物致知,是也;至以讀書窮理言之,風斯在下矣。……至于新民德之事,尤為三者之最難。今微論西洋教宗如何,然而七日來復,必有人焉聚其民而耳提面命之,而其所以為教之術,則臨之以帝天之嚴,重之以永生之福。人無論王侯君公,降以至于窮民無告,自教而觀之,則皆為天之赤子,而平等之義以明。平等義明,故其民知自重而有所勸于為善。……至于吾民,則姑亦無論學校已廢久矣,即使尚存如初,亦不過擇凡民之俊秀者而教之。至于窮簷[[!B17]]之子,編戶之氓[[!B18]],則自襁褓以至成人,未嘗聞有孰教之者也。孟子曰:“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夫飽食暖衣之民,無教尚如此。則彼饑寒逼軀,救死不贍[[!B19]]者,當何如乎·后義先利,詐偽奸欺,固其所耳。……蓋自秦以降,為治雖有寬苛之異,而大抵皆以奴虜待吾民。……夫上既以奴虜待民,則民亦以奴虜自待。……今夫中國之詈詬[[!B20]]人也,罵曰畜產,可謂極矣。而在西洋人則莫須有之詞也。而試入其國,而罵人曰無信之誑子,或曰無勇之怯夫,則朝言出口而挑斗相死之書已暮下矣。何則·彼固以是為至辱,而較之畜產萬萬有加焉,故寧相死而不可以并存也。而我中國,則言信行果[[!B21]]僅成硁硁[[!B22]]小人,君子弗尚也。蓋東西二洲,其風尚不同如此。茍求其故,有可言也。西之教平等,故以公治眾而貴自由。自由,故貴信果。東之教立綱,故以孝治天下而首尊親。尊親,故薄信果。然其流弊之極,至于懷詐相欺,上下相遁,則忠孝之所存,轉不若貴信果者之多也。且彼西洋所以能使其民皆若有深私至愛于其國與主,而赴公戰如私仇者,則亦有道矣。法令始于下院,是民各奉其所自主之約,而非率上之制也;宰相以下,皆由一國所推擇。是官者,民之所設以釐[[!B23]]百工,而非徒以尊奉仰戴者也,撫我虐我,皆非所論者矣。……吾每聞英之人言英,法之人言法,以至各國之人之言其所生之國土,聞其名字,若我曹[[!B24]]聞其父母之名,皆肫摯[[!B25]]固結,若有無窮之愛也者。此其故何哉·無他,私之以為己有而已矣。原載1895年3月4—9日《直報》,后收入1901年《侯官嚴氏叢刻》
〔注釋〕 ①不佞:沒有才能,舊時用來謙稱自己。 ②肇分:始分。 ③腦學:心理學的舊稱。 ④庠序:古代的地方學校。 ⑤日偷:日益衰弱。 ⑥熱之去燎而寒之去翣(shà):燎,火把,翣,扇子。此處有釜底抽薪之意。 ⑦亞丹斯密:即亞當·斯密(1723—1790),英國哲學家和經濟學家,所著《國富論》成為第一本試圖闡述歐洲產業和商業發展歷史的著作。由該書發展出了現代經濟學學科,也提供了現代自由貿易、資本主義和自由意志主義的理論基礎。斯密本人被譽為“現代經濟學之父”。 ⑧泰西:舊泛指西方國家。 ⑨奈端:今譯牛頓。 ⑩瓦德:今譯瓦特。 [[!B11]]法拉第(1791—1867):英國物理學家、化學家。在電磁學及電化學領域做出很多重要貢獻。 [[!B12]]哈爾斐:今譯哈維(1578—1657)。英國生理學家和醫生。發現了血液循環的規律,奠定了近代生理科學發展的基礎。 [[!B13]]柏庚氏:今譯培根。 [[!B14]]相埒(liè):相等。 [[!B15]]筌蹄:筌,捕魚竹器;蹄,捕兔網。出自《莊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后以“筌蹄”比喻達到目的的手段或工具。 [[!B16]]赫胥黎(1825—1895):英國博物學家、教育家。達爾文進化論杰出的代表。 [[!B17]]窮簷:簷同檐,窮簷指茅舍、破屋。 [[!B18]]編戶之氓:編戶,編入戶籍的平民。氓,古代指外來人口。 [[!B19]]救死不贍:不贍,不足的意思。此處指救助這些貧窮饑餓的人尚且來不及,哪里顧得上其他方面。 [[!B20]]詈(lì)詬:辱罵。 [[!B21]]言信行果:說了就一定守信用,做事一定辦到。 [[!B22]]硁硁(kēng):淺薄而又固執。 [[!B23]]釐(lí):治理。 [[!B24]]我曹:我們。 [[!B25]]肫摯(zhūn zhì):真摯誠懇。〔鑒賞〕 嚴復,福建侯官(今福州)人。他天資聰穎,從小受家學熏陶,國學根底深厚,14歲時,父親去世,家道中落,他不得不放棄科舉入仕,轉而進入福州船廠附設的船政學堂,學習現代造船技術。嚴復所處的時代,中國與外國的力量對比已經處于劣勢,尤其是甲午戰敗后,救亡圖存、求富自強的時代呼聲變得更加迫切。而當時清政府推行的洋務運動,在嚴復看來,只不過是“盜西法之虛聲,而沿中土之實弊”,根本無法解決中國的現實問題。他認為,只有從政治制度和思想理念上效法西洋,才能致中國于富強,免于滅種亡國。《原強》一文先刊于1895年3月4—9日的天津《直報》上,但據文末“固將有待而后言”之語,知為未完之作。《原強》修改稿較原本增添了近一半文字,補寫了很多內容,收在1901年出版的《侯官嚴氏叢刻》一書中。現今學者對嚴復“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研究,均據《原強》修訂稿。文章中嚴復依據達爾文與斯賓塞的進化論,比較中西社會的差異,認定國家的強弱、治亂、貧富,皆取決于民眾的狀況,即“民力、民智、民德”方面的特征。“是以今日要政,統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嚴復以救亡圖存為目標,使民眾之“力、智、德”有個飛速的進展。實質是以西方民主、自由、平等的觀念,批判傳統的三綱五常,以此達到他理想中的國富民強。鼓民力,是指增強人的體質力量,就是要有強健的身體。西方民族尚武好勇,而中國長期以來形成尚文輕武的風尚。國人以讀書窮理為榮,以當兵習武為恥,使百姓和軍隊缺少優良的身體素質,難以戰勝雄壯偉岸的外國侵略者。吸食鴉片、女子纏足,“沿習至深,害效最著”,更是國人體質孱弱的原因。他希望根治這二個陋俗,像西方國家那樣積極推行體育鍛煉,不遺余力操練形骸。這是他從甲午戰爭失敗中悟出的道理。嚴復以為,國家軍力強盛,首先要增強人民體質的重要性。他說:“今者論一國富強之效,而以其民之手足體力為之基”,“西洋言治之家,莫不以此為最急。”至于開民智,就是學習西學,用西方的文化與科學來開啟人的智慧,提高人的智力。嚴復認為,經義八股的教育,是違背人的智力開發規律的。對年幼的兒童強行灌輸一時不能理解的古書陳訓,“適足以破壞人材,復何民智之開之與有耶·”以為這是中國走向衰弱的根由。西學之勝于中學,在于“其教子弟也,尤必使自竭其耳目,自致其心思,貴自得而賤因人,喜善疑而慎信古”。他指出,西方科學技術發展迅速,原因在于他們不迷信書本,“貴自得而賤因人,喜善疑而慎信古”,而中國則是“古人之非,既不能明,即古人之是,亦不知其所以是”,兩相對比,孰優孰劣,一目了然。也正是深感中國傳統治學方式和方向的落后與不合時宜,他才大聲疾呼,“是故欲開民智,非講西學不可”。嚴復認為,西方的學術注重實驗與歸納法,從實驗的結果概括出公例,從大量實際事例中歸納出定理。他推崇培根的歸納法,認為它是近代西學突飛猛進的基礎。嚴復的“開民智”,就是融西方的哲學、邏輯學、教育于一體,以近代科學作為開啟人的智慧的鑰匙,這是中學所無法具有的功能。嚴復得出一個結論:“民智者,富強之原。”關于新民德,嚴復是這樣說的:“至于新民德之事,尤為三者之最難。”嚴復對封建的綱常名教感觸很深,認為要以資產階級的自由平等取代之。自由平等,在嚴復心目中,是“新民德”的核心,也是西方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基礎。他通過中國“罵曰畜產”與西方“罵人曰無信之誑子,或曰無勇之怯夫”的細節對比,非常生動形象地展現了蘊涵在制度背后,中西方價值理念的巨大差異。嚴復認為,西方國家民眾的道德水平普遍較高,源于自由、平等、民主的思想觀念。反觀中國,三綱五常之類的舊道德,只能禁錮人們的頭腦,“大抵皆以奴虜待吾民”為目的,于社會也毫無益處。嚴復敏銳地看到了三綱與平等,尊主與隆民,以孝治天下和以公治天下的對立,因此才會大力宣揚西方的自由民主思想,提倡平等,反對專制,并把這些作為“新民德”的主要內容。“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方案,是針對當時的社會弊病提出來的。這種對現實的深切關注,體現了近代志士仁人憂時憂世的情結。嚴復對中西社會、政治、學術、習俗、價值觀念所作的對比分析,達到了同時代人難以達到的高度。嚴復的主張沒有被當時的統治者所采用,但影響力卻是很大的。嚴復的方案,離不開他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扎實的西學根基。嚴復18歲時便前往英國海軍學校留學,屬于那個時代得風氣之先的一批人,其眼光和見識自然也跳出了時代的局限性,使他成為“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一派人物”的杰出楷模。“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主張,在當時起到了振聾發聵的作用,開啟了一代人的眼界和思維,起到了思想啟蒙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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