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霧、流泉、飛瀑、古木、野花、幽洞、丹霞、佛的流年……
看山的位置不同,讀山的角度不同,一千個人的心中,大抵會有一千座萬佛山。我心上的萬佛山,遍山禪意,俯拾皆是,也許可以叫作禪山吧!
平平仄仄地走著,云霧在我身邊,開始平平仄仄地挪動了。沒有留意,這云霧,是從山腳下漫上來的,還是從遠處的天際卷過來的。如果云霧是一路跟隨我登山的,這云霧中應該裹著山下人家的炊煙;如果云霧是從高處和遠處悄悄蕩過來的,很有可能,是有仙人在驅云趕霧。
近處是霧,薄薄的,山路本無雨,霧是雨的一種,濕了頭發,濕了衣裳;遠處是云,濃濃的,是云的廣袤的海,萬千峰巒,早已在云海中出沒了。我的視野,一下子濕漉漉了。
這云濤起伏著,澎湃著,洶涌著,與山巒與峽谷纏綿悱惻。云濤落時峰巒出,云濤起時,則一切都淹沒在了濤聲中。果然是海吧?那座山峰,被我們喚作“南海神龜”的,就潛伏在萬佛山中,神出鬼沒的,在我們看過去,就是海深不知處了。
這么著,我似乎真的聽到大海的濤聲了。身在云里霧里,恍惚間,感覺棧道就像一條水龍,在無聲無息地游向山的高處與深處,而我,則是一尾微不足道的無名小魚,在石頭和草木的隱隱約約中,靜靜晃動。
撩不開霧簾,也就看不清“十蓮臥佛”的模樣了,但剎那間,心上仿佛亮起了一道光,一盞蓮花啪嗒一下開了,一陣清涼,徐徐降落,漣漪輕漾,佛臥在蓮上,目光安詳。便有粼粼的波光,從心上漾出,又匯入了萬佛山的蒼茫。千峰萬壑在云海中浮動著,一峰就是一佛,這樣想著,“萬佛朝圣”就栩栩成畫意了。是誰在誦經,是云濤,還是風聲?
云霧是風吹聚的,也是風吹開的。風一起,云霧就緩緩地散了。日光從云層邊上透出來,溢出來,染著“暈”,鑲著“彩”,在萬佛山,我就把這叫作佛光了。萬佛和萬物,沐浴著佛光的樣子,都很生動。在枝頭一明一暗的,是一枚一枚的陽光;在草葉上一明一暗的,是一粒一粒的露珠。
這個時候,山間那些看不見的溪水,我想把那聽得見的叮咚歌唱,比作經聲了。看得見的溪流是一條小白蛇,時而露出一截身子,時而又被草叢掩去了。隱藏在花草中的蟲鳴,分外清澈與純凈,落在我心上毛茸茸的,像綠油油的詩情,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經聲的一種,但至少它們是天籟。
只有鳥兒的啼鳴,忽然地往我的頭頂,扔下一串,宛轉悠揚,我似乎這才回過神來,原來萬佛山,可以如此靜幽與深遠。鳥兒的影子,只在眼前一閃,就消失了。
風空蕩蕩地吹著,浮云一散,萬佛壁就現出了清晰的容顏。這不生長草木的赤壁,卻生長著佛和佛家的故事,像一壁云霞,掛在我們的眼簾中。感覺這紅色是陽光流淌而成的,有些,已經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陽光了。我這么一感覺,這一崖壁,便全是滄桑了。吹拂在我臉上的風是新一年的,吹拂在赤壁上的風,大約還是舊年的。仿佛萬佛山的時光,就老在了這里。是這吹來吹去的風和隱藏在歲月深處的流水,譜了一曲《赤壁賦》吧?佛,藏身在字里行間,若隱若現。讓我們尋覓,剛剛發覺找到了,一眨眼,又似乎丟了影蹤。
有時覺得,看得見的佛,其實不過是佛的影子罷了。佛應該是無處不在的,比如,一棵老樹中,也會住著一尊佛。老樹的根是大地,枝干是河流,被日子弄丟的許多事情,都會保存在樹的記憶里。如果有緣,能夠走進一棵老樹的世界,你也許會發現,一棵老樹的內心無比遼闊。也會有佛在老樹的夢境里,拈花微笑,彼時,佛的內心,也藏著一座萬佛山。
幾棵老樹,也許就是從萬佛壁中搖曳而出的,這是佛家的樹。山道上積了一些落葉,腳步聲驚動落葉的時候,裸露出一些石頭,石頭上結出一些青苔,像濕答答的時間。一些老藤纏繞著一切可以纏繞的東西,包括枯枝,藤上萌動著新芽。它們,寂寞地橫在你走過的路邊。有心的人,會俯下身去,聽聽那老藤的響動,那里面標注著時間的秘密。山上的歲月,真的要比山下長嗎?
都說山中歲月長,是因為山中有仙人嗎?仙人住的洞穴,叫仙人居。很多時候,我都傻傻地想著,仙人喜歡住在山上,是因為山上遠離人間煙火?還是因為山高離天近,便于在天上自在往來?或者草木深,云霧多,家園容易被仙氣繚繞?仙人居中,仙人所使用的都是現成的東西,比如現成的石床、石桌和石椅,現成的石頭器皿。山洞多半濕氣很重,不知仙人為何愛住,但既是仙人,潮濕一點兒料也無妨,凡人哪里懂得仙家的事?
從小聽得最多的故事,便是山間樵夫看仙人下棋,仙人下完一盤,起身走了,樵夫一轉身,發現斧子已爛,待回到山下,早已物是人非,人間已過去很多年。這讓我感覺,時間也是跟著仙人走的,仙人在的地方,時間就會慢下來。仙人不在,山中時間跟山下一樣,一天同樣是24小時,所謂“山中歲月長”,不過是一種感覺罷了。
如今人跡所至處,只空留下“仙跡”了,是我們驚動了仙人?仙人的住處,一旦被凡人打擾,或許就得搬離了,現在的仙人,應該隱居在山的更深處吧?比如,在萬佛山,仙人可能住在三十六彎。這三十六彎,集峽谷、峰群、原始次生林于一身,古木參天,古藤攀援,彎彎相連,彎中有彎,九曲迂回。
也許只有仙家,才會把路修得如此峰回路轉,九曲十八彎。反正仙家有的是時間,可以一年又一年,慢慢騰騰地行走與欣賞。我們村上的路,總是一橫一豎,很少有彎曲的,人生不過百年,誰也不想在路上浪費太多的時間。還有那“天生鵲橋”,鵲鳥是搭不出來的,只有仙人的鬼斧神工,才能雕鑿而成。這“橋”,于我們,只能是仰望、驚嘆而已。這地兒,如果不是仙家的地盤,又能是誰家的地盤呢?
或者是道家的地盤嗎?我想像中的道人,餐風宿露,和仙人一樣,過著勤勞、簡單、樸素的生活。行走時如一陣風,坐著時像一尊石。他們常年生活在古詩中,時而在云深處采藥,時而又在高處看云起。只是,心若空了,云落如何,云起又如何。花開一年,草長一年,花開草長又一年。春來,在野花叢中翩翩起舞的蝶,長的依然是很多年前的模樣。
月亮彎也依然是很多年前的模樣。初聞“月亮彎”這一名字,以為是“灣”,是泊在山中的一汪清水,像個月亮,在我心中,甚至起了一種水靈靈的感覺。弄清楚了才知這是一處典型的丹霞順層崖槽,因形似一彎新月而得名。據說是一處天然的地質博物館,生動地演示了地質地貌的變遷過程,精讀月亮彎,也許是可以讀懂“滄海桑田”的。
因著“滄海”,這“彎”字又回到了我想像中的“灣”,也許在很多很多年前,這里就是一角海水,鷗鳥在飛,魚在暢游,天光云影在徘徊。而如今,水光早已不在,只有丹霞還在“瀲滟”了。石頭依然在風化著,這邊“千瘡”,那邊“百孔”,這“千瘡百孔”充分展示出了時間的魅力。我深深地被時間的力量所折服,有什么經得起時間的打磨呢?多么堅硬的日子,在時間面前,都紛紛化作了風中的飛絮。
是時間成就了現在的月亮彎,多年以后,這月亮彎,又會是什么模樣?我說不上來,也想不出來,還是把題目和答案,都留給時間吧?現在,我只想把這月亮彎采下,當作一彎新月,揣在懷中。
孕著老時光的,還有中華水韭。中華水韭是瀕危植物,是國家一級保護植物,是水韭屬水韭科中現存唯一的孑遺屬。自然,水韭是稀有物種,但在萬佛山,它并不稀有,我們時常可以見到它那青綠的身影,像長長細細的雨絲,綿綿著,縫補一片又一片潮濕的泥土。清新、亮麗、柔美,在水韭的葉脈上,一點都找不出滄桑的記憶。
滄桑的,有萬佛寺。曾經香火繚繞的萬佛寺,如今只剩下遺址了。這斷壁殘垣、片瓦碎磚,還能還原出當年的風貌么?萬佛山曾經的36寺、72庵,已經隱在了時光中。腳步聲近了,遠了,遠了,近了。時光依舊從從容容。許愿樹上掛著的一樹愿望,在風中熱鬧著,我該許個什么愿呢?
登上山頂的人開始下山,山下的人,仍在往上登攀著。很多人都行色匆匆。我忽然感到,若心無塵埃,就不用許愿了。若心無塵埃,天地就是空的,山也是空的。我心也便有足夠的空間,來容納清風、明月、花香和鳥鳴。
行色匆匆的人們,有多少人會留意,石上流著的清泉,依然和月光一樣,晶瑩剔透著,用手指輕觸一下,就有一種清涼的味道,縈繞于心了;行色匆匆的人們,有多少人會蹲下,在一個偏僻的角落,守著一小朵山花,看花瓣如何舞動;行色匆匆的人們,有誰愿意留下來,用月光或者飛瀑,織一身波光粼粼的衣裳,披在身上,在暮色中,輕叩萬佛山之門,輕叩出佛家的空曠?
遠望,山外山,峰外峰,峰巒似佛,抑或佛似峰巒;近看,某一片“丹霞”中,佛光四溢,佛的舉手投足,佛的音容笑貌,正迎面而來。再抬頭,天上的云朵,聚集成了佛的模樣,落在青山上。
萬佛山是一本線裝的禪書,合上和打開,都是古色古香的一卷,禪意裊裊。
初看,山是山,佛是佛;再看,山不是山,佛還是佛;又看,萬佛山,就是一尊佛了。飛鳥相與還時,我已辨不清,佛在山中,還是在山外。
云霧又開始在山中蒸騰了。如果云霧也有故鄉,此刻,云霧的故鄉,應在萬佛山中。我卻想到萬佛山腳,那暖暖的似乎有些遙遠的炊煙了。
萬佛山間不問禪。禪意,咣當咣當地,撒了一坡又一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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