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路崎嶇得像一掛曲里拐彎的驢腸子,星星點點地將每家每戶牽在一起。
記得姥爺家蓋房那年,天一擦黑,姥爺就會沿著這條小路各家各戶東奔西走。二叔,明天給攢一天忙吧。看誰家的燈還亮著,姥爺就隔著窗戶招呼一聲,但從不進屋,屋里總會傳來脆生生的答應聲。
姥爺口氣這么重,是因為姥爺是一把攢忙的好手,無論誰家叫,從不打彎,而且干活氣勢很猛,在全村也是頂呱呱的。那年,金山舅剛從部隊回來,連一間房子也沒有,只能和哥哥擠在兩間破嗖嗖的土窩里,眼看就要娶妻了,連房子還沒影哩!姥爺很著急,打心眼里想幫幫金山舅。可隊長今天說要修水壩哩,明天說山坡上還要植樹哩,日子一個比一個塞得滿當,說什么也不肯放人。無奈之下,姥爺就放起了迫擊炮,咱怎么也不能看著人睡到外頭吧?白天不能干,中午和晚上干!姥爺把話甩得山響,村民們上午修完壩,到了中午都到金山舅家干活兒。金山舅的家是窮水做的,屋里屋外都是些破破爛爛的舊物件,連一頓飯都管不起,沒法,村民們就在自家吃完飯,再到他家干。
五十多年了,金山舅的房子已經老得有些顫抖了,像一個掉了牙的老人。我進去的時候,金山舅還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蛛網一顫一顫的,一點也沒有了昔日儀仗隊時的影子,但他講起當年的情形,依然非常激動。不容易啊!上午隊上干完活兒,已經累得渾身發僵,但你姥爺和其他村民們仍然光著膀子,在地基上揮舞。那時正值三伏天,那個熱啊,地里的玉蜀黍都耷拉著腦袋,但人不能草雞,幾個人抬著好幾百斤的石頭打地基,壓得人兩腿直哆嗦,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但他們沒有一個人喊屈,硬是在最熱的時候將地基打好了。抹墻的時候,天冷得結了冰,你姥爺帶著人在下面和泥。為了將泥和得勻實點,你姥爺二話沒說,挽起褲腿直往泥里踩,你想那該多激人啊!那勁頭真像當年的王進喜,沒有一身硬錚錚的鐵骨頭咋行啊!
房子戳起來了,當然俺們一輩子也不能忘了他!后來,不論遇到什么困難,俺們也是全力以赴。是啊!姥爺三個兒子,每人五間房子,基本都是找攢忙蓋的。金山舅說,姥爺家蓋房子,他一干就是四五天。那年做門窗,沒木板,就和姥爺拉鋸,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對付的,拉不好就哧溜溜跑偏,需要均勻用力,不能有半點閃失。因為當年學過一點木工,懂一些拉鋸的技巧,每次做門窗拉鋸,姥爺都會找他拉,幾天下來胳膊又酸又疼,不過,看著拉出的木板光溜溜的,他也是打心眼里開心啊!
二行家和姥爺是鄰居,也有三個兒子,比姥爺大幾歲,但每次找攢忙就很搪塞,像榆木樹上的疙瘩,即使每家每戶都要說好話,那些村民還是推三阻四的,借口找得一個比一個光溜,一個比一個花哨。這個說,隊長還要俺上工哩;那個說,俺家里明天還有活兒哩。村民們不給攢忙,心里都明鏡似的,二行給別人家干活兒實在是出工不出力。像挖地基,別人一锨土端得滿滿的,他锨里的土卻只有一小半,這一天下來不知道縮多少水哩!給別人攢忙,要不得身強力壯,像姥爺一樣;要不得心靈手巧,像金山舅一樣,兩條都不占,到哪兒都是臭氣哄哄的屎殼郎。
那年,二行家蓋房,三月打地基,有時二三個人,有時四五個人,一直到了十月份才蓋好。而姥爺家的房子也是三月份打地基,每天都找十多個人,打坯,壘墻,上梁,每天紅紅火火,熱熱鬧鬧,既省時,又省力,五月份就蓋好了。像那年姥爺家抹房頂,一下子嘩啦來了二十來個人,有的在下面活泥,有的往房頂上扔。房頂太高,人實在扔不上去,就采用兩頭接。在地面和房子之間綁上幾塊木板,兩三個人站在木板上,兩三個人站在地面上,地面上的人將泥扔到木板上,木板上的人再將泥扔到房頂上,按部就班,形成一條生產流水線。若人找不夠,干起活兒來就很窩工,一會兒東一榔頭,一會兒西一棒槌,一天干完的活兒,四五天才能干完。
過去那個年代,大部分人吃不飽,在隊上干一天,才掙一個工,幾毛錢,根本顧不住肚子,許多人為了改善一下伙食,也愿意攢忙。姥姥手很巧,雖然也是那么幾種糧食,但經她那么精心搭配,能做出很可口的飯菜。春天姥姥會在鍋邊貼一圈黃生生的餅子,然后將蘿卜絲、白菜倒進鍋里熬,最后再炸個蔥花放進去,好吃極了。夏天嫩生生的豆角長得遍地都是,土豆刨完了,姥姥會熬一大鍋菜,豆角、土豆塊、肉、粉條,放在一起,熬出的菜香噴噴的,好幾米遠就能聞到。那年,我的一個遠房舅舅家庭條件不好,每天餓著肚子上學,中午實在受不了了,一氣之下就輟學了。那年,姥爺找他攢忙,高興得很,干活利索得像脫了絲,打坯拿不起石砣,就往里面填土。姥爺打得快,他填得也快;姥爺打得慢,他填得也慢,敲打著鼓點,一天能脫好幾百塊。中午,吃起飯來像小牛犢,姥姥做的飯香噴噴的,他一下能吃五六個餅子,喝三四碗稀飯,高興得一顛一顛的,再不用餓著肚子上學了。時光消蝕著他的青春,也消蝕著他的熱血,漫長的歲月浸泡在了水里。
一般人雖然吃不好,好歹也有個家,至少能吃飽,能吃個現成飯。但我們村那幾個光棍就慘了,連個做飯的人也沒有,回家涼鍋涼灶的,還得抱起柴燒火咣當咣當做飯,太凄涼了。可村里的這幾個光棍個個都是攢忙的好手,像黑牛、樹林、耕紅、長青等,誰家攢忙他們都參與,能吃飽飯啊,他們干巧活兒不行,但體力活兒沒得挑,從不蹭滑,有時一連給人家干好幾天。記得黑牛給別人家擔土,都是一股勁兒擔上去,分量很重,從不告歇,村里都說,黑牛,黑牛,你力大得真像一頭大黑牛啊!
時光穿越到了90年代初,攢忙再沒有以前那樣順風順水,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許多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我家鄰居四個弟兄都到了北京,那時他們大伯在北京工作,給他們找了些建筑上的活兒,每年過年回來,個個都穿得挺挺脫脫,人模狗樣,夸口一個月能掙二三百元,比當時當國辦教師的父親掙得還多。許多人聽他們這么一吹,在外面那么風光,又掙那么多,也被他們吸引到了城里。只有那些有家有口的實在沒辦法,只能待在家里,一心一意修地球。
三舅蓋房子的時候,攢忙已非常難找了,即使姥爺威信那么高、人緣那么好,找起人來也常常會遇到很多尷尬,因為家家戶戶吃飯都已不成問題,沒人再盼著幫別人家攢忙,來掙一頓飽飯。他們在想,到城里打工能掙錢,我們在家里也不能白閑著啊!有些有建筑手藝的人還看準了這個市場,成立了包工隊,專門聘請一些村里的閑人幫別人家蓋房,陸陸續續把人都抽光了。實在沒辦法,姥爺只能憑著以前的老面子,找人將家里的地基壘了起來,然后也將上面的部分包出去。
大舅為兒子蓋房的時候,基本都是包工。大舅說,現在再不好意思向人家張口了,連那些光棍也把繩子撐得緊繃繃的!凡遇上人家攢忙,就是給錢,一天七十,這已經成了村里的明碼標價了。
攢忙如繩索,在一代一代的穿行中,突然打了個結,一下子卡在了歲月深處。也許這就是宿命,哪有一成不變的事情呢!曾經的那種互幫互助的生活方式也許打了太多的時代烙痕,早已銹跡斑斑,不堪一擊。隨著社會洪流的滾滾向前,一樽美麗的泥塑遲早會被水淹沒,逐漸被另外一種痕跡所涂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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