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雪節氣,天暖陽媚,與蘇驅車去了沙湖濕地。
幾年前,我曾到過這個地方。那時正值盛夏,柳綠葦高。葦林中間一小片水塘,岸邊的甬路上幾多鴛鴦。漫步林間,以為暫拋紅塵來至世外,卻依舊被庸庸碌碌的景象所擾。也許是心境使然,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一切是那么的無意,連走馬觀花的境界也未達到。
如今,故地重游,已是初冬。沒有如織的游人,一路走來,相陪的只有許多叫不上名的小小飛蟲。繁華盡落處,花開不見,葉落無聲,有的只是蘆葦搖曳出一片的風景。曾經的青翠與傲岸,換妝為穩重與成熟。拋卻浮躁,保持著沉默的安恬。這是一片讓視野開闊之地。博大的靜氣,讓心中的浮華與喧囂,盡被超脫。沒有蛙鼓,沒有鳥鳴。風起處,蘆葦颯颯,似一雙玉手慢撥琴弦,雪絮與黛發齊舞。置身其中,深刻感受著那遠古的靜謐。恰值正午,陽光悄悄斜下,暖暖的蘆葦,靜靜的水流,如嵌在畫框里的一幅油畫。絕美之下,游者皆醉。
穗形的白色蘆花,夢一樣地朦朧著。宛若系著輕盈絲巾的少女,纖立著,于天地間,玉臂行云,舞姿翩翩,灑下風情萬種的舞影。
看慣了熙攘的繁華,荒涼竟是一種別樣的美!
如同家鄉的一些人、一些風景,嵌入生命里的,是血濃于水的情感。即使想放棄,也是一生不能相忘。
二
兒時,生活在滹沱河之畔的東木佛村,有幸見過林豐草茂水潺潺的景象。只是那時太小,不曾知道河的名字。
斯時,河之畔有著茂盛的樹林,林中間是寬寬的河——河之北的母親河——滹沱河。
春天,我從不曾去過滹沱河,也不曾到過把滹沱河環在懷抱的樹林——我不知道應該稱為森林還是樹林,在我的印象中,那片林子極大,大到如果沒有人帶領我總也走不出去,總會在一片小小的綠蔭下迷失。林中多為槐樹,樹干很大很粗,一個成人之臂不能盡環。不知道若干年前栽樹人的心思,為什么會種這成百上千畝的槐樹。也許是他喜歡花開時節,槐花的潔清若雪或者甘甜清洌?當然這都是我的猜測罷了,前人肯定沒有我這么不切實際。
初夏,端午節前,婦女們結伴而行,到林邊濕地旁的蘆葦叢,撇蘆葦葉包棕子。撇葦葉做棕子葉很是有些講究,葉要寬要長。寬又短的是斷不能要的,因為包不住米。太老或太嫩也不能要,太老的容易折斷,太嫩的一風干就很小,根本不能用。
記得有一次,我隨母親去撇棕子葉。在一個水坑邊上有幾棵蘆葦長得很高大,葦葉又長又寬,我試了幾次想撇下來,但不管怎么努力就是夠不著。母親便走過來,也努力伸長胳膊去夠葦葉,稍不留神,腳下一滑,掉進了水坑。頓時,水坑像燒開了的沸水熱鬧起來,好多東西在水里亂竄、跳躍。因為母親的滑落讓水變得混濁,她沒有看到水里是什么東西。剛開始以為是水蛇,嚇了一大跳,后來才看清,是一條條大魚。約有五六條,大的足有兩拃多長。看到這么多的魚,母親也顧不上撇葦葉了,喊我過來一起捉魚。幸而,水坑較小。我和母親努力了約兩個多小時,六條大魚盡皆落網。大的有三四斤重,小的也有兩斤多。這個下午,棕子葉雖沒撇到幾個,但收入頗豐。很是讓同行的婦女們羨慕。晚上,母親做了一大鍋魚湯,一家人好好地改善了一下生活。一向疼愛我的姥爺也收到了母親送上的兩條大魚。
秋日,葉落枯黃,那是我去樹林最多的季節。繁盛的青春驟然頹敗。大風起,葉紛紛揚揚,像下了一場葉雨,如同急著奔赴約會的君子,沒有猶豫,沒有遲疑,有的只是堅定,有的只是從容。偶有一片青青的葉,孤零零佇在枝頭,在這樣厚重的季節顯得那么特立獨行。我不知道,招搖或是從眾,哪個更能適應生存。
秋天去樹林,一般我是隨著父母一起的,連同弟弟、妹妹,一家五口人,套著驢車或者牛車,帶著午飯,跨過滹沱河,去往密林深處,找落葉最多最厚的地方。當然,我們去林中并非為了欣賞美景,而是為了摟樹葉子,用車拉回家,磨成糠,與稻殼、麥麩或者谷皮等其他東西和到一起,做成喂豬的飼料。
期待這樣的日子能多一些,給枯燥的生活一絲亮色。那時生活的艱辛、日復一日的勞作,也讓小小的我產生了許多厭倦。并不豐盛的野餐,撒歡似的快樂,在那時何其短暫?不經意間的勞作,如今卻帶給了我豐富的回憶。
那時,在林中依舊勞作的是父親和母親,我和弟妹們卻是寓勞于樂。我們會揀一些干枯的樹枝,等著回家燒火做飯;也會把父母用筢子摟到一起的樹葉裝到大的包袱里。
轉眼間已是黃昏。時光就這么匆匆地去了。一天過去,我們一家人又坐著驢車回家。夕陽下的背影與樹木相協,天地成為簡單的背景,人、樹,連同拉車的毛驢,成為腦海里永遠揮之不去的一幅素色剪影。
那時,一路上總會遇到很多人。他們與我們的行程目的一樣。這片樹林不但滋養著整個鄉,還有幾十里外鄰縣的人。每到黃昏,到林中摟樹葉的每一輛車都滿載而歸,大人們滿足地談笑著,孩子們疲倦地快樂著。
一年之中,這樣的快樂會有幾次?
冬天,我們也去樹林。
這時,河面還未結冰,葉已落盡成泥。偶有幾片飄零枝頭,也似老年人頭上稀疏的發,在寒風中瑟瑟。
這個時節,我們去樹林也是快樂的。一年的農活告一段落。騰出空閑的大人們便想著如何弄點美味改善生活。滹沱河里有許多的小河蝦、泥鰍和草魚。泥鰍和魚很難抓到,只有笨笨的蝦是最容易捕的。用一張小小的網,隨便在河里或者水草里一撈,就能捕到一群活蹦亂跳的蝦。
一天下來,盆滿桶滿,我們滿載而歸。晚上先美美地吃上一頓新鮮的炒蝦,再把剩余的放到屋頂上曬了,等著冬天吃厭了大白菜時改善生活。
三
這樣鮮活而豐富的日子,總在記憶里跳躍。再轉身去尋找時,發現一切物是人非,鮮活的只有記憶了。
如今,滹沱河已經干涸了。寬寬的河床兩邊種滿莊稼,小麥或是花生。人們充分利用著土地。除了沙子,只有零星的石子。若非這些沙石,我們再也看不出一點河的影子了!
大風起兮,吹皺的是母親河的肌膚;大風起兮,吹動的是母親河的滄桑。母親河逐年老去,我們逐年老去……
大片大片的樹林已經不復存在。它們或者
已經被做成家具,擺放到人們家里幾十年,然后淘汰掉了吧?或者是被打成了紙漿做成紙,運到全國各地,幾天之后再被扔進垃圾筐?
如今,走遍河灘,我再也找不到他們的痕跡。原諒我,把它們寫成他們,其實他們是偉岸的男子,曾經護衛過生活于斯的我們——我們是他們的女人或者孩子。
眼睛被沙迷蒙,卻灑不下一滴眼淚。我期待會有一滴水落下,滋潤母親河的某一顆種子,然后層林盡染,母親河一片綠色……
我期待會有許許多多落下的水……
四
沙湖濕地,在靈壽縣城之南。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滹沱河的水系。
昨日,在此我看到了平靜的流水,灑脫的蘆葦,以及不加修飾的曠野。那種原始的美妙,是充滿韻味的風景線,激蕩了我的心靈。我以為回到了兒時,我看到了滹沱河周圍高大的槐樹,一片綠蔭也會讓我迷失的樹林;我看到了滹沱河里游著的魚蝦,快樂而從容;我看到了一望無際的蘆葦叢,風的手撥動自然的琴弦,音樂聲起,蘆葦翩躚……
我看到,母親身著綠衣,一個孩子睡著了,就枕著她的臂彎,恬然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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