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陽臺上,只有一盆花,很不起眼兒,是一盆韭菜蘭。
以前,有一陣子,我心血來潮,要在家里植樹造林,弄回了很多花木。有買的,有向人要的。高高矮矮,大大小小,花花草草,各式各樣,弄了一陽臺,而且每個屋子都擺了幾盆。
看著這些花木,我很有一股子成就感,同時也充滿了期待,期待能開花的早點兒開花,能結果的早點兒結果。沒事了,我就盯著它們出神,有點兒魔怔。一段時間以后,這些花木并沒有朝著我期待的方向生長,該開花的并沒有開花,或者開了,開得沒精打采,一點兒都不熱烈;該結果的也沒有結果,或者結了,果子很小,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受了后娘虐待的樣子、拉了三天稀的樣子。
看著它們的樣子,我也開始失落。我再一次意識到,我這個人是不適合養花草的。什么樣的花草,到了我的手里,都長不好。滿屋子的花草開始被我往外扔了,哪盆最沒精神,就先扔哪盆。拿出去,放在樓下,很快就被別人搬走了。我想,能不嫌棄我扔掉的花草的人,肯定是個內行,花草落到他們手里,會一天天好起來,而且越來越旺盛。
生活里有很多像我這樣的人,什么花草落到我們手里,都會變得無精打采,一天天枯萎,直到死去。還有一些人,他們特別會侍弄花草,什么花草到了他們手里,都會滋潤起來,蓬勃地生長。這是性格的原因,還是命?比如水命火命什么的?水命,當然就利于植物的生長;火命,就不行。我是火命?這樣的想法,常常讓我苦惱。
小時候,有一陣子,我在我們家的大院子里植樹造林。挖了成排的樹坑,深深的、大大的樹坑,栽上一棵棵的樹苗,果樹的樹苗,足足地澆上水,然后就開始期待果實累累的景象。結果呢?小樹一棵棵地死去,不但沒有看到一顆果實,甚至沒有看到幾片綠葉、一朵鮮花。那時我就開始懷疑自己這方面的能力。
家里的花木終于被我扔凈了,陽臺和各個屋子一下子就變得特別的空曠,我的心里也一下子空曠了。我下決心,再也不在家里植樹造林了,再也不養一盆花草了。這時,上小學四年級的兒子,捧回了一盆花,老師告訴他,花叫韭菜蘭。
我兒子是個聽話的孩子,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每天得到老師獎勵的小紅花。到了四年級,就不給小紅花了,老師可能覺得小紅花作為獎品太輕了,改成書本玩具等實物了,花草就是其中之一。有一天,他抱回一盆文竹;又一天,他抱回了這盆韭菜蘭。文竹不好伺候,養了一段,干枯了,就被我扔掉了。這盆韭菜蘭倒是好養活,想起來澆點水就行。幾天不澆水,它就蔫頭耷腦的,一澆水,很快就打起了精神。
兒子上小學四年級,是在2002年。這年7月,他期末考試成績不錯,老師就獎勵了他這盆韭菜蘭。韭菜蘭的葉子有點兒像韭菜,又有點兒像吊蘭。之前,我還真沒聽說過這么一種花。從2002年7月到2013年8月,一共是11年零1個月。這期間,這盆韭菜蘭一共開了六次花。每次開花,都讓人感到意外,感到驚喜。
第一次開花,是在2002年的7月。兒子把這盆花抱回家,花盆很小,花也不起眼兒,誰也沒把它當回事兒,就放在了陽臺上。那時,我植樹造林的夢想剛剛破滅,對花草徹底失去了興趣。讓我沒想到的是,這盆不起眼兒的韭菜蘭,放在陽臺上沒幾天,就滋出兩個花苞。長長的花莖,頂著兩朵紫紅的花苞,就像兩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兒,每人戴了一頂小紅帽兒。我們一家三口都很興奮,誰也沒想到它會開花,而且剛被抱回家,就滋出了兩朵花苞。
很快,花苞綻開,變成了美麗的花朵。每朵有六個花瓣,粉紅色;有七根花蕊,正中是一根白色的,更粗壯一些,其它六根是淡淡的粉色。早晨開始綻放,到了下午就完全盛開了,第二天就開始有些枯萎,第三天就開始凋謝了。花期雖然很短,但是它帶給我們的驚喜卻是很大的,而且持續了很長時間。
我想,這盆花是因為到了一個新環境、新家庭,遇見了新主人,一高興,就燦爛地綻放了。它是有靈性的,在以后的十一年里,我對這一點更是深有感觸。
第二年的夏天,我們以為它還會開花,它卻沒有。第三年的夏天,我們的期待又一次落空。第四年就到了2005年,這年7月,我們搬了新家。這盆花和我們一起來到更加寬敞的新家。很快,入住新家不到一周的時間,這盆韭菜蘭竟然第二次開花了。又是兩朵,裊裊婷婷地,大大方方地,歡歡喜喜地,綻放了。我想,它肯定是以這種最熱烈的方式,來慶祝我們的喬遷之喜的。
第一次到第二次,兩次開花之間,相距整整三年。第二次到第三次,卻用了五年時間。這時已經到了2010年的7月,兒子剛剛參加完高考,這盆韭菜蘭就又開花了。這次是三朵。兒子的高考成績還沒出來,它卻提前報喜來了。果然兒子正常發揮,意料之中地被第一志愿錄取。兒子報考的是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他的總分數超過錄取分數線不少,可他的英語卻只有90分。這所大學除了總分的錄取分數線,英語分數也有一條錄取分數線,就是90分。他剛好就在線上。
因為驚險,所以更讓人喜出望外。不聲不響的韭菜蘭,開花就是在發言,一朵花就是一句話。這次它多說了一句話,是不是就是為了這份驚險而額外贈送的呢?
第四次開花,是在兩年后的2012年的7月。之前的2011年我遇到了一件麻煩事兒,直到一年后的2012年7月,才算徹底解決。我丟掉了芝麻,保住了西瓜。我覺得我是一個幸運的人,也是一個很有福氣的人。陽臺上的韭菜蘭這時又開花了,好嘛,陸續地開了五朵。它要表達的是什么呢?安慰嗎?鼓勵嗎?祝賀嗎?我想這些意思都在這五個盛開的花朵里了。
第五次開花,是在2013年的7月。去年開了,今年又開,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這次又是三朵。這半年里,我發表了幾篇作品,在一次征文比賽里獲得了一等獎,平靜的生活里不時會有個小驚喜。我想,沒有比家人的身體健康、生活平靜更好的日子了。
三朵花謝了以后,我以為這年,甚至以后的一到兩年,或者兩到三年,它都不會開花了。沒想到的是,一周過后又陸續滋出六個花苞。這應該是第六次開花了。而且距前一次,只有一周的時間。家里有什么喜事,或者有什么喜事即將到來,讓這盆有靈性的韭菜蘭如此激動,竟要開花九朵?九朵花,就是九句吉祥話,九句祝福。這次,它為什么會如此地想說話,而且說了這么多?
有趣的是,這六朵里,第一個滋出的花苞,花莖最粗,長得也最高,后邊滋出的五朵都比它矮了半頭。可是,后邊滋出的五朵,很快就開花了,熱烈地開,爭先恐后地開,盛開過后,就像散會了一樣,又紛紛地凋謝了。再看第一個滋出的花苞,就像一個紅小豆一樣,沒有動靜。其它五朵在悄悄綻放的時候,它沒有動靜;它們盛開的時候,它還是沒有動靜。它為什么不和它們搶著“說話”呢?
我想,是不是它跑得太快了?最先滋出來,長得最高,有點兒遙遙領先的意思,本來是想出風頭兒的,結果事與愿違,營養跟不上去。花盆里很少的泥土里蘊藏的有限的養分,都被其它五朵花吸走了,所以它們開花了,而它卻孤零零地站在那兒,總也開不了。
我甚至由這朵遲遲不開的花想到了人,想到了生活。跑得最快長得最高的花,不一定先開。跑得最快領先最多的人,不一定最先到達終點。我像個冒牌的哲學家,站在陽臺上,看著紅小豆一樣的孤零零的一朵花苞,發表著議論。
一天天地過去,其它五朵花全都謝了,漸漸枯萎的花莖也被我用剪刀剪掉了。我想,現在花盆里泥土中所有的營養,都供給這一朵沉睡的花苞,它很快就該開花了吧?可是,一個十天過去了,兩個十天過去了,三個十天過去了,這個花苞像是凝固了、石化了,仍然沒有綻放的意思。我對它徹底絕望了。我想它再也開不了了,我已經動了用剪刀將它齊根剪掉的想法,剪掉了,省得它再浪費有限的營養,好讓綠色的葉子茁壯成長。
我因為亂七八糟的事情,雖然幾次動過這樣的念頭,卻一直沒有動手。
轉眼到了8月23日,這一天是老婆的47歲生日。全家人對這個日子都很重視,兒子特意去買了蛋糕,我也把祝福的話在這一天第一個送給了她。老婆是個知足常樂的女人,每一天她都覺得很幸福,這一天她覺得更幸福。
8月24日,就是老婆生日的第二天,早晨我去陽臺,突然發現,那朵沉睡了一個月的花苞,綻放了!這太出乎意料了,也太不可思議了。它怎么會在沉睡了一個月后還能綻放呢?它是在等待老婆的生日,等了一個月,表達它美麗的祝福嗎?我把這個意思一說,老婆也特別高興。美麗的女人,因為花的祝福,更加美麗了。她說:“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很快,它便盛開了,美麗而且碩大,像是在大聲說道:“祝你生日快樂!”
這個美麗的祝福,既是送給妻子生日的,也是送給我們每一個平凡而又美好的日子的。
細節中的母愛
1957年,19歲的母親嫁給了26歲的父親。母親從娘家黃柏寺嫁到了婆家蘇莊。黃柏寺和蘇莊,相距七華里。
父親是個鄉村教師,一生在延慶縣內多個鄉村教書育人。母親嫁給父親后,只在婆家生活了很短的時間,便跟著父親在外奔波了。那時父親在一個叫永寧的鎮上教書,母親便在鎮上一個制作各種帽子的廠里做了女工。干了一年多,到了1959年5月,因為第一個兒子的出生,她辭去了這份工作。這份工作,是她一生中最難忘的記憶,什么時候想起來,臉上都是幸福的神情。
1961年8月,她的第二個兒子降生。
1965年2月,她有了第三個兒子。
1967年6月,老四落草。
1971年6月,老五墜地。
其實,在老大之前,母親還懷過一個孩子,沒保住,流了。在老五之后,她又懷了一個孩子,響應了計劃生育,做掉了。像當時所有的農村婦女一樣,生育機器似的,生了一個又一個,然后拉扯他們,在貧困的生活中艱難跋涉,培養他們長大成人。
母親特別能干,除了下地干活兒,她還每年養一頭豬,從小豬仔養成大肥豬,賣掉,貼補家用。因為精心,母親養的豬總是比別人家的長得快、長得大。那時沒有成分可疑的豬飼料,豬吃的都是家里的生活泔水,佐以棒子面和米糠。母親喂豬,總是等著它把泔水吃完才離開。要是豬吃得不香,母親就會一點兒一點兒地在泔水上撒米糠和棒子面,還會“嘞嘞嘞”地叫著,像是哄著自己的孩子。
即使是下雨天,她也要戴著草帽,等豬把泔水吃完。有時細雨把她的身子打濕了,她都不知道。母親在細雨里、在豬圈旁、在喂豬的石槽前等著豬把泔水吃完的情景,成了我后來最難忘的記憶。
她還養了十幾只雞。雞也是從小雞仔養起,雞仔是看不出公母的,有的人挑了十幾只,養大了,發現公的多母的少。都想養母雞,為了下蛋,賣了雞蛋貼補生活。公雞多母雞少,就很沮喪,很生氣,也很無奈。母親養的雞,總是會下蛋的母雞多,不下蛋的公雞少。村里人就很羨慕,說:“看看人家,生孩子,生出的都是能干活兒的男孩兒;養雞,都是會下蛋的母雞。”都覺得母親手氣好,都原意讓母親幫著挑雞仔。
關于母親,讓我印象最深的有兩樣東西,一個是她滿手掌的口子,一個是我們衣服上的補丁。
先說她手掌上的口子,我們管這樣的口子叫裂子,就是裂開的口子。成年干粗活兒,洗衣、做飯、喂豬、喂雞,一雙手冷水里出來熱水里進去,冬天里很容易就有了凍傷,凍傷好了犯犯了好,天長日久,兩只手掌里就裂開了一條又一條長短不一、深淺不一的口子。從每道口子里,都能看到新鮮的血肉。
母親的一雙手就像兩塊軍用地圖,溝溝坎坎,縱橫交錯,可以駐軍和用兵。
再說我們衣服上的補丁。我們兄弟五個,每個人身上的衣服,都是補丁摞著補丁。補丁大小不一,顏色相近。補丁的針腳特別細致,特別均勻,這是母親每天晚上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針一線縫補出來的。我們身上摞滿補丁的衣服,更像一張世界地圖,可以在上面看到高山和大川、陸地和海洋;層層疊疊,全是母親的愛。
母親樂于助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村里有一個老光棍,叫袁金星,和他的母親一起生活。一次他母親生病,他沒錢買藥,在村里借了幾戶人家都沒有借到,有的人家可能是真沒錢,有的人家可能是怕他借了錢還不了。他站在大街上無助地想,想了一會兒,就來到我家,找到了我的母親。我的母親非常痛快地把錢借給了他。后來他家買糧又沒錢了,又來找我母親借錢,母親又非常痛快地借給了他。當然,后來他也很守信用地把錢都還上了。
袁金星常說:“只有陳雪琴,敢把錢借給我。”陳雪琴就是我的母親,他對我母親非常尊敬。
不僅是袁金星,村里好多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都向我母親求助過。母親每次都會力所能及地幫助他們。
我們家也很窮,日子也很艱難,但我父親畢竟是個鄉村教師,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比起別的人家,還是要強一些。再加上母親持家有方,養豬喂雞,日子總還說得過去,我們兄弟不至于挨餓,也沒有受凍。
母親還經常把家里人穿剩下的衣服和鞋子洗凈補好,送給那些沒有衣服和鞋子穿的人。
母親的厲害也是出了名的。我記得那時村里有一個小流氓,叫“帶六子”。京劇《智取威虎山》里有一句臺詞:“三爺有令帶溜子!”很多人都會這句臺詞,而且經常模仿戲里的小嘍啰這么喊叫。不知怎么,就把這個小流氓叫成了“帶六子”。“帶六子”肯定是從“帶溜子”這兒來的。
“帶六子”經常欺負我。他年齡不小了,成年了,個子卻不高。他總是在村里偷雞摸狗,家家都防著他。他總是欺負那些比他個子更小、年齡也小很多的孩子。他經常把我堵在街上,搜我的口袋兒,假如我口袋兒里正好有幾分或者幾毛零錢,就會被他搶去。他還逼著我回家給他拿吃的。我不答應他,他就威脅我。
我在大街上一見到他,就轉身往家里跑,他就像狗攆兔子似的追我。一次,他把我堵在了一個墻角,還從腰里抽出一把刀子,命令我把口袋兒里的東西都掏出來。我弟弟在他追我的時候,就跑回了家,叫來了我的母親。我母親給了“帶六子”兩個清脆的耳光,他的嘴都被打出了血。他一開口說話,牙都紅了,手里的刀子也掉在了地上。
母親打完他,指著他的鼻子說:“你,要是再敢動我兒子一根汗毛,我就擰下你的腦袋!”“帶六子”說:“村里只有您,可以這么打我。我保證,再也不欺負您的兒子了。”以后,他每次在街上遇到我的母親,老遠就哈著腰打招呼,那樣子就像一條夾緊了尾巴的狗。
母親只念過四年書,雖然認字不多,一生卻最愛看兩套書,一套是《毛澤東選集》,一套是《鄧小平文選》。她常常教育我們,世界上的道理有兩種,一種是大道理,一種是小道理。大道理管小道理。做人要懂得小道理,更要懂得大道理。只懂小道理不懂大道理,也許會占到小便宜,將來肯定要吃大虧。小道理可以糊涂,大道理必須明白。毛澤東和鄧小平的書,講的都是大道理。
母親從小對我們的管教非常嚴格。父親一心撲在工作上,平時住在學校,家里的事情基本上什么都不管,生活的重擔就都落在了母親一個人身上。母親要求我們要做到勤勞和勤奮,干活的時候要勤勞,學習的時候要勤奮。
我們兄弟五個很小就都學會干所有的農活兒了。每到節假日,我們就和大人們一塊兒下地勞動掙工分了。每到冬天,我們都要到附近的林場去摟果樹葉,然后賣到一家飼料加工廠。早晨上學前,要每人摟回一麻袋。天還沒亮,我們就被母親叫醒。外面很冷,我們想在被窩兒里多睡一會兒。母親看我們動作遲緩,掀開被子,手中的笤帚就落在我們的屁股上了。頓時睡意全消,我們迅速地從熱炕上爬了起來。
我們兄弟五個,都是憑著努力學習,一個接一個地,從農村考了出來。靠自己的能力,謀得一份工作,在各自的崗位上,干出了不俗的成績,并且全都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母親的五個兒子,個個有出息,這讓村里人羨慕不已,他們都說我的母親教子有方,還說這是因為我們家的祖上積了德。
生活艱難,母親沒少揍我們,逼著我們迎難而上。母親的笤帚打在我們的屁股上很疼,但是我們和母親的感情卻很深。
想起母親,就會想起很多難忘的情景,溫暖的細節;母親的愛,就會潮水一樣,再次把我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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