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9年的春節(jié)剛過，一片生離死別的悲傷便在蘇北馬家蕩蔓延開來。在灰蒙蒙的晨霧籠罩下，枯白的蘆葦就是憂憤，潔白的雪花就是慘痛，蒼白的蕩水就是哀傷，而無數(shù)只灰色的野鶩在迷霧中穿越著，發(fā)出一陣陣凄冽的嘶鳴，想必就是報喪了。

這時，蘆蕩深處有一條小船正在整裝待發(fā)。灘上岸邊，一位如花似玉的美眷在抽泣嗚咽著，兩眼哭得像桃子似的，一步一回頭地走上了水邊的小船。就在這個當口，那位身材魁梧、一身戎裝的將軍，突然跪倒在灘邊的茅草地上。那美眷也隨之跪在了船板之上，又嗚嗚啕啕地痛哭起來了。

此刻，方圓百里的馬家蕩那一望無際的白色蘆花，正在水天之間飄搖著死亡的預(yù)感。

將軍抹去眼簾上的淚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我馬玉仁，在這塊，給你賠罪了……當年，我強娶你，做了我的三姨太……今個是我與你的生死訣別，從今個起，我怕再也不能見到你，連個賠罪的機會都沒得了……今個，我馬玉仁，給你下跪賠罪，求你在我死后千萬不要記恨我……”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船上的哭聲打斷了，三姨太再一次哭得死去活來。

早晨蕩區(qū)的空氣潮濕得很，隨便抓一把都能夠攥出幾許水來。

“到了上海的法租界，你要跟著教書先生學(xué)文化，將來也好謀生過日子……我死之后，你要隱姓埋名，千萬不要說是我馬玉仁的婆娘，找個好人家改嫁吧……給你的金銀，就算是我給你的嫁妝……”

馬玉仁曾經(jīng)用自己強占和賤買來的千頃土地從事田莊經(jīng)營，后來還興辦過紡織廠和浴室等經(jīng)濟實體，獲得過大量的資金。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他“毀家紓難，自費抗日”，賣光了所有田產(chǎn)，購買了大量的槍支彈藥，建立起近兩千人的抗日游擊武裝。此前，他通過鹽幫的水上交通線，已經(jīng)分別遣散了其他幾位姨太太。今天，他又將三姨太送走，從而斷了他抗戰(zhàn)的后顧之憂。

這時，馬玉仁抖擻起精神，整了整戎裝，對三姨太說了最后一番話：“我必定戰(zhàn)死沙場，今個，你就按照蘇北給死人要磕四個頭的鄉(xiāng)風(fēng)，也給我磕四個頭吧，算是提前給我舉辦葬禮……”三姨太聽他這么一說，又一次哇地一聲號哭起來。從懷里掏出她昨夜親手做的一個蘆黃符，雙手呈給馬玉仁，說是給他護身，最后真的給馬玉仁連磕四個響頭。她磕完了頭，全身發(fā)軟，一下子癱倒在生死訣別的悲傷之中。

馬玉仁佇立灘頭，手里緊緊握著蘆黃符，望著三姨太嗚嗚啕啕地哭泣著，又望著小船起錨離岸，在早晨蕩區(qū)那濃密慘白的水霧中慢慢地遠去，不久便消失在濃霧和蘆葦之間。

馬玉仁鐵青著大扁臉，許久地凝視著小船消逝的方向，半天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突然，他聽到遠方飄來三姨太唱的一曲淮調(diào)：“丈夫呀，你死得好慘呀……還留著一條青布衣襟，殘骸都裹著模糊血影，最可嘆是一箭穿心……”他知道這是古裝戲《春閨夢》中張氏夢到丈夫戰(zhàn)死的一段唱詞。凄凄慘慘戚戚的淮調(diào)，被三姨太唱成了一半是哭一半是號。這流行于蘇北一帶的淮劇唱腔原本就是大悲調(diào)，在這種情形之下，就更加令人心碎了，就連野鶩也都跟著三姨太一齊低吟起來，在枯白色的蘆葦蕩上盤旋不散。

她唱到最后高聲喊道： “上戰(zhàn)場一定要戴上蘆黃符呀！”

蘆黃符是蘇北馬家蕩一帶流行的護身符，用馬家蕩里蘆葦稈編織成一只六角形碗口大小的物件，上面請當?shù)氐牡朗慨嬌弦坏莉?qū)鬼的黃符，這就能護身保命了。馬玉仁隊伍里的土匪每個人都有一道這樣的蘆黃符。

二

一場細雨，濕了一夜。

農(nóng)歷七月十五這天中元節(jié)，在蘇北一帶做鬼節(jié)，或者做七月半，是為非正常死亡的親人招魂的日子。這一夜，沒有月色的天空一直下著綿綿的雨霧，整個湖蕩陰森森的，一片迷蒙。

一曲追思親人的嗩吶，引出四條招魂的船。第一條船上正在放著焰口，是在為陰間渴望飲食的親人施食，一老道口吐火焰，眾小道一旁助陣;第二條船上十幾個和尚尼姑在念佛頌經(jīng)，說是為野鬼超度亡靈;第三條船上正在焚燒紙錢、箔錠，施放飯團、饅頭，他們在齋濟孤魂;最后一條船上有兩個人正在放河燈，將一只只紙扎的河燈點燃后放入水中，也將思念流放到水的盡頭。

就在這抑揚頓挫的嗩吶聲里，一陣傷心欲絕、撕心裂肺的哭喊，從船上向四周擴散開去。只見得馬玉仁端坐在第三條船上，一邊哭喊著一邊燒著紙錢：“我的親兒呀……你死得好慘呀……全都是我害死你的呀……我對不起你呀……我對不起祖宗呀……”隨著風(fēng)雨不斷搖擺的蘆花也伴著他哭喊的節(jié)奏一起為他的兒子招魂。

這一天，夏末蘆葦?shù)亩掝^已經(jīng)吐芽，墨綠的蘆稈正當青春年少，稈上的蘆葉豐腴翠綠，頭上的蘆芽正綻放著清香。然而，蘆葦?shù)倪@些青春，全都即將隨著天氣變冷而走向枯死，就像馬玉仁的獨生子那樣，青春突逝。

馬玉仁的獨生子馬益德是在1931年的農(nóng)歷七月十五這一天死的，到1939年的農(nóng)歷七月十五，已經(jīng)整整八年了。自從兒子死后，每年的農(nóng)歷七月十五這一天，馬玉仁都要為兒子招魂，也為他自己懺悔。

馬玉仁，原名馬曰仁，字伯良，1875年冬出生于阜寧縣馬家墩（今建湖縣高作鎮(zhèn)）的一個佃農(nóng)家庭，早年讀了幾年私塾，十幾歲就跟隨父親挑賣私鹽，并且練成一身武藝。30歲時參加縣里武考，名列全縣第八。后來，他憑借著自己的一身武藝，逐步發(fā)展成為鹽幫的老大，成為擁有大小船只幾十條、幫手幾百名、槍械幾十支的販賣私鹽團伙的頭目。1907年，他與官府緝私隊公開對抗，結(jié)果打死了兩名官兵，兩江總督劉坤一傳檄淮安府公開緝拿他。1908年，馬玉仁經(jīng)人介紹投靠揚州游擊統(tǒng)領(lǐng)徐寶山，從此步入軍界，一步一步地獲得了軍隊的要職。辛亥革命爆發(fā)，馬玉仁自告奮勇率隊包打張勛的主力，最后凱旋而歸;袁世凱復(fù)辟時，馬玉仁率部剿滅沭陽、阜寧、東海等地土匪，三戰(zhàn)三捷，袁世凱對他傳令嘉獎;北洋軍閥時期，他又打敗了國民黨人黃興的部隊，被北洋政府升為陸軍中將，實授揚州游擊統(tǒng)領(lǐng)。然而，正當馬玉仁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孫傳芳于1925年下令“解除馬玉仁一切職務(wù)，部隊解除武裝，各回原籍務(wù)農(nóng)”。馬玉仁見大勢已去，只得帶領(lǐng)余部回到蘇北馬家蕩落草為寇。這就是集鹽梟、軍閥和土匪于一身的馬玉仁的人生履歷。

也就是這個馬玉仁，率三千兵匪對馬家蕩南的沙溝鎮(zhèn)實行突然襲擊，將全鎮(zhèn)的財物洗劫一空。這次搶劫不但打死了二十多名鎮(zhèn)民，擄走了幾十名年輕的姑娘，還把沙溝鎮(zhèn)的首富趙雪當做人質(zhì)。后來，趙雪在送回沙溝鎮(zhèn)的途中被殺，這就引來了官府對他的全面進剿。1931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日，馬玉仁得知官府的水師前來圍剿的消息之后慌忙北撤。也就是這一天，他的獨生子馬益德在倉惶逃竄的途中，“在小薛灘溺水而亡”。馬玉仁痛哭流涕地說，他在臨撤退之前，就是再慌忙也沒有忘記將一個蘆黃符掛在兒子的脖子上！

然而，兒子還是死了，蘆黃符沒能保住兒子的小命。從此，馬玉仁便心灰意冷，他認定，自己作惡多端，上天才讓自己斷子絕孫。特別是，當時在編纂縣志時，將“鹽之軍閥馬玉仁冤殺鄉(xiāng)人趙雪”載入縣志之中，而這年馬氏族內(nèi)在修族譜時，又將馬玉仁的名字刪除，死后連馬氏祠堂都不讓進，這些事情使得馬玉仁痛苦萬分，也使他逐步認識到了自己過去的罪惡。每每想到這些，他便痛心疾首，長跪不起。因此，在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淚流滿面地對他的三弟馬玉懷說：“我過去罪惡累累，今天要求國家起用我去打日本鬼子，實在是為自己找個好死場??！”

“好死場”是當?shù)氐囊环N習(xí)慣說法，意思是有一個好的死法。確實，對于65歲的馬玉仁而言，打鬼子去戰(zhàn)死沙場，便是他找到的唯一的能夠讓自己好死的人生收場了。所以，當三姨太將那個蘆黃符雙手呈送給他時，他的心里就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自己只有以抗日之死來洗刷自己的罪過，自己肯定不會用那個蘆黃符了。

陰郁的夜雨還在不停地下著，搖擺的蘆葦還在不停地招魂，放焰口的木船還在前行，無數(shù)的河燈還在水面上不時地閃爍著暗光。這時，一只紙糊的幾尺長的法船開始焚化，放射出一片耀眼的火光，將整個祭祀活動推向了高潮。

嗩吶還在吹，夜仍在哽咽。

三

深秋的馬家蕩透露出一股股肅殺悲壯的消息。

蕭瑟的西風(fēng)將一望無際的蘆花刮得向東傾倒而去，由蘆花組成的海洋卷起一陣陣前仆后繼的波瀾，發(fā)出一陣陣蒼涼浩蕩的聲響。有幾株生長在湖水中央的蘆葦，構(gòu)成了一處孤獨的近景，那細長的柴稈便是腰肢，搖擺的蘆葉便是手臂，而潔白的蘆花也就是一頭白發(fā)了。它們孤零零地佇立于秋水中央，它們肯定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枯死，它們的身上也全都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慷慨悲涼。馬玉仁望著這幾株蘆葦，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已經(jīng)花白的頭發(fā)，覺得這蘆葦便是自己的今生與后世了。

馬家蕩地處阜寧西南邊陲，是蘇北一片廣袤的沼澤地。射陽蕩、收成蕩、沙莊蕩、青溝蕩在此交匯，蕩灘連片，素有“八八六十四蕩，馬家蕩是首蕩”之稱。這里溝河縱橫，蘆葦連天。因此，這兒是馬玉仁的抗日游擊縱隊最好的藏身隱蔽之所。

在蘆蕩深處的一片野灘上，抗日游擊縱隊的將士們正在戎裝列隊，一面印有“蘇魯戰(zhàn)區(qū)第一路抗日游擊縱隊”大字的戰(zhàn)旗在月光下獵獵飄揚。將士們大多穿戴著長袍、短褂、瓜皮帽、青裹腿、大束腰，有的肩扛長槍，有的手握大刀，甚至還有的提著蕩里打野雞的火銃和打野兔的長矛。他們的臉色全都十分冷峻，他們?nèi)贾雷约罕囟ǜR將軍一起戰(zhàn)死沙場。

馬玉仁威風(fēng)凜凜地站立在一座土臺之上，后面是一排全副武裝的衛(wèi)隊，土臺旁邊是兩個手提大刀的彪形大漢。高大健壯的馬將軍今天特意穿了一套國軍的將服，微黑的大扁臉上長了幾塊老人斑，花白的胡須掛著潮濕的露水。別看他這年已經(jīng)65歲，可武功高強，幾個小鬼子都不能搏斗得過他。他的胸前佩戴著一只金鏈懷表，腰間掛著一把二十響木盒快機，褲袋里還藏著一把勃朗寧小手槍。這時，他伸出那條有垂手過膝之稱的手臂，舉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后對著全體將士大聲說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今個正為男兒立志之時！吾老矣，吾尤將吾未亡之軀，奔赴疆場，馬革裹尸，何所懼哉！”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馬玉仁專程赴重慶面見蔣介石，要求參加抗戰(zhàn)、上陣殺敵，后來被任命為蘇魯戰(zhàn)區(qū)第一路抗日游擊縱隊司令。1939年春，他回蘇北途經(jīng)興化請其三弟馬玉懷協(xié)理軍務(wù)時，馬玉懷勸他：“我們弟兄，槍又玩過，兵又帶過，差點搞得家破人亡，還是歇息為好。”可馬玉仁抗日決心已定，斷然回答說：“山河破碎我心肝碎，日月不圓我怒火燃！”在他派人向國民黨第二十四集團軍注冊時，韓德勤以各種借口拒不登記。馬玉仁氣憤至極，毅然打出蘇魯戰(zhàn)區(qū)第一路抗日游擊縱隊的旗號，組建起4個直屬大隊、1個偵察隊和1個小刀會。馬玉仁的抗戰(zhàn)就是在沒有國家軍餉、沒有友軍支持的惡劣形勢下開展起來的。他和他的游擊官兵心里全都明白，他們是孤軍作戰(zhàn)，其結(jié)果也只有死路一條。

這時，一棵高大的楊樹在獨自聆聽著月色，任憑著身邊的那群蘆花撥弄著秋風(fēng)。

這一天，蘇魯戰(zhàn)區(qū)第一路抗日游擊縱隊舉行出征大會，在喝完了出師酒、掛上蘆黃符之后，馬玉仁突然將手中的酒碗狠狠地一摔，大吼一聲，命人將罪犯押上臺來。只見得馬玉仁的親侄子馬益華、參謀長金新吾被五花大綁地押上了土臺。馬玉仁高聲對將士們說：“馬益華一貫擄掠民財，民憤極大。雖然他是我的親侄兒，但是為了整肅軍紀、維護抗日游擊縱隊的聲譽，現(xiàn)在決定對馬益華槍決，立即執(zhí)行！”正當全體將士驚魂未定之際，馬玉仁又宣布金新吾是漢奸特務(wù)，并列舉了金新吾私通日寇、誘其投敵的種種罪行，也命令立即執(zhí)行槍決。最后，他還告誡全體官兵：“誰當漢奸，就打死誰！”

馬玉仁一連槍斃了兩個人，一個是他的親侄子，一個是參謀長，全體官兵全都為之一震，也全都明白馬玉仁真正抗日的決心。就這樣，將士們跟著馬玉仁一起高呼起口號來：“不當漢奸，堅決抗日！”這口號聲在馬家蕩的曠野上久久地回蕩起來。

馬玉仁的一支部隊乘著夜色出發(fā)了。只見幾十條小木船上載滿了游擊戰(zhàn)士，從蘆葦蕩的溝渠里悄悄地駛向遠方。他們?nèi)贾?，自己是以十條戰(zhàn)士的性命，去拼一條鬼子的性命。他們?nèi)际乾F(xiàn)代的死士，他們的脖子上全都掛著一個蘆黃符，他們?nèi)剂x無反顧地去了，他們?nèi)紩蝗ゲ换亍?/p>

深秋時節(jié)，湖蕩的水位已經(jīng)不像盛夏，只有溝渠湖塘里蕩漾著清涼的秋水，而大片大片的灘地已經(jīng)裸露出青青的野草。月光正悲壯地灑在這片沼澤地上，形成一片白色的蒼涼。已經(jīng)變成金黃色的蘆葦，在月色的照耀下，隨風(fēng)搖動著發(fā)出一陣陣長嘯。

風(fēng)蕭蕭兮秋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

四

國人對于死亡的觀點，往往采取非此即彼的二分法，要么是重于泰山，要么是輕于鴻毛。因而，馬玉仁對于自己的死法，選擇了期望讓自己“重于泰山”的“好死場”。而這個“好死場”的發(fā)生地就在紅鍋腔。

紅鍋腔位于馬家蕩東南的一塊高地上面，是一座曾經(jīng)燒過磚頭的土窯，因為年久未燒，部分倒塌，顯現(xiàn)出紅色的爐腔，因而當?shù)厝朔Q之為紅鍋腔。它是方圓十多里的最高點。從紅鍋腔向東，就是馬玉仁游擊縱隊的五個軍需倉庫了。向東北的方向，則有條三四丈寬的小毛港。在倉庫駐地和小毛港的夾角里，有一塊千畝左右的土地，稱之為三合尖。這三合尖靠近紅鍋腔的尖頭部分，當?shù)厝朔Q之為鏟頭尖子。這里就是馬玉仁與小鬼子最后一戰(zhàn)的地方。

1940年1月3日，小鬼子集中了一百多人，由漢奸做向?qū)?，襲擊馬玉仁的五個軍需倉庫，同時突襲位于安樂港的馬玉仁司令部，企圖用餓虎掏心的戰(zhàn)術(shù)，避開抗日游擊縱隊的主力，消滅馬玉仁的司令部。馬玉仁得到消息后，慌忙命令搶占紅鍋腔制高點。然而，當他帶領(lǐng)部隊到達三合尖時，看到鬼子占領(lǐng)了鏟頭尖子，已經(jīng)接近紅鍋腔了，馬玉仁的部隊完全暴露在簸箕形的開闊地上了。這時，敵人發(fā)動了猛烈的進攻。馬玉仁舉起手中的盒子槍，大喊一聲：“跟我沖！”他挺起胸膛大步?jīng)_在最前頭。也就在這個時候，馬玉仁被鬼子的機槍子彈擊中了小腿肚子。在他命令部隊撤退由自己打掩護的話音剛落，他的腹部肩膀等處又連中了幾彈。他強忍著傷痛，越過一條小溝，跑了十來丈遠，因為傷勢太重，一下子癱倒在地，鮮血灑了一片。

冬天慘白的陽光照耀著戰(zhàn)場，紛飛的子彈被反射出一道道閃光的弧線，炮彈轟炸過后掀起的煙霧被過濾成紫色的氣浪，一片干枯的蘆葦燃燒的濃煙也被逆光折射成了黑色的云團。馬玉仁有氣無力地癱倒在地上，腦海里卻想起自己一年前對三弟馬玉懷說的那句話：“我要求國家起用我打日本鬼子，實在是為找個好死場??！”而今，他的這個好死場的目標，終于可以變成現(xiàn)實了。想到這里，他顫抖著手從衣袋里摸出三姨太臨走時給他的那個蘆黃符，這時蘆黃符已經(jīng)被鮮血染成了紅色，便運足了力氣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馬玉仁躺倒在蘆葦叢中，全身上下都是血，臉上卻一直在笑，呲著大嘴，瞇著雙眼。他覺得不能讓小鬼子認出自己，便使出全身的力氣，將自己的軍用大衣扔掉，只穿著一身便服，腳上也穿著一雙普通的布鞋。他又解下脖子上的圍巾，將懷表、手槍包裹起來，扔了出去。這樣忙了一陣之后，他覺得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便靜靜地躺在那片蘆葦灘上，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傷口往外沽沽地流著鮮血。這時，居然有一股快感襲擊了他的心。

他覺得自己死得值得，自己在這一年里，在阜寧沿海一帶與小鬼子作戰(zhàn)十多次，每次戰(zhàn)斗自己全都身先士卒，奮勇當先。這一年，自己率領(lǐng)的游擊縱隊，共打死小鬼子八十多人、打傷小鬼子一百多人。

太陽終于落山了，晚霞照耀著蘆葦蕩，將冬天里的蘆花染成了血色。當小鬼子撤走之后，人們四處搜尋，最后找到馬玉仁的遺體時，看見夕陽正照耀著他那呲著的大嘴、瞇著的雙眼和凝固著微笑滿是血污的大扁臉。他的右手里正緊緊地攥著那個已經(jīng)血紅的蘆黃符。

我推想馬玉仁對于自己這樣的“好死場”，肯定是心滿意足了。他甚至奢望，自己在戰(zhàn)死之后，還有可能名垂青史。確實，馬玉仁的尸體最后被運回他的老家安葬，阜寧等地各界人士隆重集會悼念他，上海的《申報》還報道了他殉國的消息，國民政府又頒發(fā)了嘉獎令，并且在抗戰(zhàn)勝利后追授他中將軍銜，將他的名字刻在南昌百花亭的紀念碑上，中共中央軍委后來還將馬玉仁的事跡收入《國民黨抗戰(zhàn)殉國將領(lǐng)》一書。

然而，我一直在尋思，馬玉仁之死，是重于泰山呢，還是輕于鴻毛？我覺得重于泰山或者輕于鴻毛的死人畢竟少數(shù)，而絕大多數(shù)人之死，全都應(yīng)該是界于泰山與鴻毛之間。我在想，國人對于死亡的這種二分法觀點，是不是過于絕對化了？也正是這種二分法，才導(dǎo)致馬玉仁后來在“文革”期間被毀墓掘尸，現(xiàn)在僅存著眼前的這道磚砌的殘垣了。這個下場恐怕是馬玉仁并未想到的。

當然，不管馬玉仁之死是輕是重，他的三姨太在得知他為國捐軀之后，一下子吞下了他送給她的全部金子，殉情自盡了。臨死之前，她還凄凄慘慘地唱起了與馬玉仁絕別時唱的那曲淮調(diào)：“丈夫呀，你死得好慘呀……還留著一條青布衣襟，殘骸都裹著模糊血影，最可嘆是一箭穿心……”